不知不觉已然过了一月,这日周桓在授课完后又在万殊院多逗留了些时候,中午在万殊院中吃了饭,下午解读、誊抄了几篇经文,待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慢慢向“雀喧”走去,今日所学不难,周桓一边走一边低着头用心揣摩着,忽然眼前一暗,一个长长的身影被斜照的阳光拉到他的脚下,周桓停下脚步,抬起头顺着身影看去,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映入他的眼帘。
那人儒家打扮,头戴儒巾,一身月白茧绸直缀,长脸冷面,颌下一把乌黑长须柔若轻丝,皮肤晶莹雪亮,薄若蝉翼,透亮的过分,仿佛连肌肉都不存在,影影绰绰几乎能看到骨骼,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周桓眼角余光在他腰间一瞥,看到他腰间玉牌,那是只有周氏族人才有相认凭证,周桓忙躬身道:“不知是家中哪位尊长?”
那人见周桓行礼,笑道:“果然伶俐,自家人口多,不认识也是难免,我是五祖爷爷那一枝,大名显文,论辈分你当叫我一声十五叔呢。”
周桓听了马上行礼:“见过十五叔。”
周显文见了忙将他扶起,咯咯咯轻笑着道:“自己家人,不用多礼,早知道兄长的麒麟儿要入丹院,你入院之日我刚刚巧,去山下办事,恰巧错过了,今日好不容易得闲,便来相见。”
周桓轻抬起头看过去,道:“侄儿不知十五叔归来,没能登门拜望,反还叫十五叔亲自来,实在是失了礼数,十五叔恕罪、恕罪。”
周显文莹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纹,温声道:“你既然来了,咱们就该多亲多近,自家人结成一股绳,要知道这丹院虽是周门所属,但院内的外人却是甚多,有时族中长辈的谕令,都传不进丹院咧。”
周桓听了,也笑着回道:“今后侄儿师从骆掌院,在这丹院里学艺,必然多有不明之处,到时怕是还要十五叔多加照应。”
周显文点头应道:“那是自然,骆掌院学究天人,好好学,似侄儿这般聪慧之人,日后定然前程无限。我现下执掌‘黄蕊’一房,若有事,你十五叔还是能说上句话的。”说完拉起周桓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周桓感觉周显文的手冰冷湿滑,双手宛如被毒蛇缠住,让他身上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但周桓面上却显露出一片仰慕之色,道:“白雪、黄芽乃丹道基本,因而‘神雪、黄蕊’两房历来领翠屏丹院九房之首,十五叔能接黄蕊丹庭丹师之位,定然是材优干济,有真本事的,只是不知十五叔师从哪派仙门?”
周显文道:“你十五叔不成器,出师以来无有所成,有辱师门洁名,修的乃玉蟾药论一派的外丹之术。”虽然言辞谦逊,脸上却现一丝傲然。
周桓面现吃惊之色,道:“果然是名门高派,难怪十五叔能够有此成就,实令小侄高山仰止,日后侄儿必定以十五叔为楷模,发奋苦学,只求十五叔多加提点,日后能有十五叔万一,也足够小侄终身受用了。”
周显文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桓儿,日后无论学道还是生活,如有难处,不拘何时,不论何事,只管来寻我,但凡十五叔能伸得上手的,万般无有不可。”
周桓忙惶恐的回道:“多谢十五叔照拂,小孩子见识浅薄,万事还要长辈把着舵,今后还要十五叔多加看顾着些儿,莫叫孩儿行差踏错了还不自知。”
周显文满意的笑了笑,道:“好说,有这番心意便好,你初来乍到,学业繁忙,想来还有许多事,我也不多耽搁你,咱爷俩来日方长。”
说完也不待周桓行礼,两手在身后一背,轻摇四方步,施施然而去。
周桓待周显文走远,轻吁口气,夹了夹腋下的笔记、纸张,往回走去。
刚一进雀喧的院门,就听到里面云宁的大声吆喝:“不对、不对,这里需这般写,一撇一捺……”
周桓打眼见到云宁与杨树叶蹲在地上,各握着根树枝在一块沙地上胡乱划拉着,周桓见了他们心中一下开朗起来,挪过去看了看,见云宁正在教杨树叶写字,却是摘了入门丹书中“乾为父、坤为母,资始之源”一句,云宁也没个先生的样子,见杨树叶写的不对便只性急的胡乱吆喝,一副好为人师的猴急模样。
杨树叶写了一会,歪歪斜斜,不成个样子,看的身后的周桓笑出声来,云宁翻眼看了眼周桓,也不站起,这一个月来,周桓并不与二人叙礼,云宁、杨树叶又小孩心性,没个心眼,周桓只觉有两个同龄少年相伴,颇能消遣这丹院沉闷单调的时光,故而三人早没了拘束分际。
杨树叶在地上又写了一半,运笔入笔皆是不对,周桓微微一笑,俯身下去,轻轻托起杨树叶细细的手腕,扳正她执笔的手势,道:“凡是书写,只要是毫毛软笔,就要高抬手执笔,书写双钩端楷之时,先不管写的好坏,但要一笔一划,严正分明。”
杨树叶插嘴道:“这是树枝,应该算是硬笔,这样持笔多难受。”
周桓愣了下,道:“嗯?哦,领会要义,不要在乎细枝末节。你看这乾字笔画繁复,当以横入笔……”一边说一边扶着她的手端正写了一个乾字,道:“可记得了?”
杨树叶站起来端详了片刻,道:“记得了,写的真好看,不像某人丝毫没个耐性。”说完白了云宁一眼,然后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写了一会,又抬头看他,问道:“九少爷,啥是乾坤啊?”
周桓一愣,道:“乾坤?乾为天,为阳,为刚健之像;坤为地,为阴,为柔顺之像。乾坤相对,阴阳互补,为宇宙万物资始。阴阳结合,乃生天下万物……嗯,这个……,八卦你知道吗?”
杨树叶傻傻的道:“知道。”
周桓脑子转动,思考着怎么简单的给杨树叶解释乾坤之意。
云宁忽然说道:“别听杨树叶的,你说什么她都只会说知道,她知道什么呀,就会说知道。”
云宁接着大喊起来,道:“乾就是天、坤就是地,乾为夫、坤为妻,天就是爹、地就是娘,你可懂了。”
杨树叶一下醒悟过来,道:“哦哦哦,我知道了,爹在天上洒下阳光雨水来,就是赚了钱米给娘,娘花销吃用了阳光雨水,长出粮食,就是产出奶水,养着全天下的儿女。”
云宁大叫,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我们都是天地儿女,一母同胞,天生万民,无分贵贱。”
杨树叶歪头想了下,道:“不是,这爹娘是个偏心眼的,孩儿降生有的富贵、有的贫苦,乡间那许多孩儿多养不活,刚出生就因被溺水或丢弃,连口米汤都没喝过便死了。”
云宁挠挠头,道:“天意如何我不知道,不过天下本来就没有至公至平,一块地里的收成还不一样呢,嗯,这样吧,要是日后我炼成了仙丹,便分你一半,这样,你能成神仙、我也能成神仙。”
杨树叶也一下高兴起来,哈哈笑着说:“好,我等着你的仙丹,你是神仙,我也是神仙。”
笑了一气,云宁中指比在唇边,嘘了一声,道:“这话可不能叫爷爷听了去,他听见了怕是又要挨骂罚跪,讲那些上下尊卑、忠以事上的大道理,狠狠申斥我们了。”
周桓有些愕然,听着这违背上下纲常、颇有些叛逆的言语,竟不知说些什么,又想到却丹书中却有天父地母,生养万物之说,倒也不能算是错误,脑子乱糟糟的在当地呆立了片刻,也没个头绪,晃晃脑袋,苦笑一声,不再与他们打闹,夹着纸张走进正房卧室,身后留下两人没心没肺的欢快笑声。
周桓将纸页一扎扎捋好,默诵一遍,又脱去外袍,盘膝坐在床上,运起骆家化丹功法“照心铭气诀”,不一会便屏蔽外间一切嘈杂喧嚣,忘却时光,静坐入定。
周桓运起功法,气垒丹田、意守中庭,调节着呼吸,以意念导引气息匀匀流动,几个小周天运转下来,再睁眼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
这功法虽为骆家入门的化丹功法,却也分为五套,称为五时,周桓只十天便已经修至第三时,功法简单,却要常年坚持,行功完毕,周桓活动一下手脚,接着自床旁柜中取出一只上锁的匣子,从中拿出本册子,走到桌前摊开笔墨,一个个端正的蝇头小楷自笔端毫锋流淌而出:X日,十五叔周显文寻儿子言说院中外人多矣,当亲亲相近……。”
笔架上毫笔已然阴干,石砚中墨色干涸,笔洗中漱水荡漾,房中忽然传来咔嚓一声,金匣闭锁,秘册深藏柜中,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