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精灵所言
巨雷翻滚，卷云暴怒，一瞬间天空翻覆，然而令人期盼的雨却迟迟没有落下。还好在第一道闪电击穿云层之前，特兰斯平安地踩到了给人脆弱安全感的大地——僵硬、寒冷、潮湿——其余的龙骑士们喘息着，还没有在天空中尽兴。
终于，汉斯也平安着陆了，他跳下龙背，扶着那位精灵寻找着特兰斯。
“在这。”特兰斯抬起了手，然后拍了拍塔尼亚的锁骨，塔尼亚听话地离开，跟着汉斯的龙一起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没受伤吧？”汉斯问着，向周围的人挥手示意。
“哦。”特兰斯毫无感情地回答，双手因为紧握缰绳太久而变得麻木。
“等我去安排一下，你在这里等我。”汉斯说着，把肩上意识模糊的软趴趴的精灵交给了特兰斯，然后信任地点了点头，小跑而去。
“……”特兰斯看着汉斯远去的背影，然后看了看怀里的精灵——尖尖的耳朵戴着精致的护耳铠，白银的细甲温柔地贴紧全身。他应该也是个精灵中的勇者了吧，看他充满愤怒地双眼正耗尽全力保持睁开，鼻子费力地呼吸，扩张和舒缓，如同艺术品，嘴正在轻轻地张合，然后抿起——
“——呸！”精灵一口啐在了特兰斯脸上，特兰斯无神地伸出满是黑渣的手，抹掉了那一口黏黏的东西。
“混蛋！”精灵尽力挣扎着，一下子跌倒在地，肩上的长枪穿得更深了。
特兰斯看着，一言不发，精灵咬着下嘴唇，忍住不发出任何叫声。特兰斯还是看着，眼睛也不眨，什么也不说，一把折断了插在精灵体内的长枪，然后把木柄抽了出来。
那个精灵奇怪地看着特兰斯把长枪扔到一边，然后静静地坐下，有那么一下子他们对上了眼，然后特兰斯坐了起来，上身移向精灵，精灵下意识地后倾了一下，特兰斯什么也不说，伸出手托住了他，从精灵腰间熟练地取出小刀，沿着几缕缝隙撬开了精灵的细铠。
“你要干嘛！？”精灵惊恐地后退，失去重心躺在了地上，特兰斯将他抱起，温柔地撕开了他肩膀上衣服的破布缕，精灵惊讶以及惊恐地看着特兰斯，然后又看看自己的肩膀，然后目光徘徊在二者之间。
特兰斯小心地挑干净了精灵肩膀处长枪留下的贯穿洞周围的布屑，然后将嘴伸了过去，精灵发出了尖锐的呻吟声。特兰斯则是平静地朝一旁吐了一口黑血，然后继续，吮出淤血。精灵瞪大了眼睛看着特兰斯。
在把脏血都清理干净之后，特兰斯脱掉了精灵脏兮兮的上衣，认真地撕下其中最干净的一块，包住了精灵的肩膀，然后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了精灵的身上。
做完了这一切，特兰斯再一次坐下，等着汉斯回来。
“……”
“……”
“……”
“……谢谢。”精灵浅浅地低了低头。
“啊……不用。”特兰斯回了一个尴尬的微笑——难看得像哭。
“噗……”精灵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引来一阵剧痛，特兰斯赶忙上去搀扶，这时汉斯小跑着回来了。在看到汉斯的一瞬间，精灵的脸色变得铁青，然后脱开特兰斯的双手，背对着汉斯坐好。
“……”汉斯歪了歪头，看精灵披着特兰斯的披风，大概猜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便递了一壶珍贵的暖酒过去。接下来，便是让人痛苦的谈话了：
“我们东之森，还有南之森的精灵，是被神遗弃的精灵。”对话如是开头。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一定没有听过神之侧脸的故事吧……”
“知道的并不多。”
“哼哼……世界上最伟大的创世神，职责就是创造一个又一个世界，为了保留神的公平，不同世界的公平，在他创造了新的世界之后，必须留下一位守世的神，然后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但是，神却忘记了我们的世界！忘了给这里公平！”
“这个世界没有神么？”特兰斯惊讶地问着，虽然他并不乐意相信神和命运这一类词。
“不……因为几乎所有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都最终落入了人类的手中，人们总会推选出勇者前往高贵的神坛，然后，弑神无数，自称救世主，把灾祸带来，把秩序带走，然后宣告自己奠定了人类治世的基础——而后，灭亡。”
“等等，难道其他的世界没有兽人、亡灵、矮人什么的吗？”“还有精灵。”
“当然有，但是，至少在这个世界，龙和精灵是距离神最近的生物，所以神死了，我们都会灭亡。”
“既然你这么说，神怎么会抛弃你们呢？难道这个世界的神被人类杀了么？”汉斯追问着，虽然觉得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是自己想了解的。
“哈哈……当然不是，创世神没有留下守世神，而是，取而代之，留下了两位神之侧脸。”精灵目光呆滞地说着。
“神……之侧脸？左脸和右脸么？”
“无错，两位神之侧脸就沉睡在神之城——世界之棺里……然后，神之侧脸有三位使者，这三位使者才是真正治世的神——冰霜之神：艾西（Icy），夜王：塔斯帝林（TraistLin），天空之神：夏Summer。”
“怎么这么多！”特兰斯惊呼着。
“呵呵……本来怕神被清除干净，所以留下了这么多，结果反而，神与神之间有了矛盾，有了不可忽略的裂隙，然后冰霜之神艾西被害死了，在距离世界之棺不远的地方化为了月歌森林——艾文西尔（Ellen Sier），从那时开始，神对精灵就不公平了。”
“所以月歌森林的精灵变得更强盛了么？”
“没错……本身创造精灵和龙就是为了传述历史，因为我们可以活得很久很久……”
“可是现在写历史的不是人类么！”
“那当然……因为活得太久，所以有些记忆渐渐淡忘，反倒是人类，因为活得太短，所以英明地发明了文字和纸张，将历史记录了下来——先不谈这个，在艾西死后不久，天空之神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戒指和一把剑。”
“莫非也被害死了么！？”特兰斯再一次惊呼，觉得这个世界暗无天日了。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然后，戒指留在北月歌森林，剑被送到了我们这里。再后来，我们内部也有了裂隙，一些人认为应该取回月歌森林精灵拥有的戒指，让我们拥有完整的天空之神，有的人认为这样就很好，然后我们分裂成了东之森和南之森两派。”
“那月歌森林是怎么分裂的？”特兰斯追问，努力回忆着自己小时候跟着菲尔和特蕾莎去月歌森林野餐时的美景。
“好像，很自然就分开了，西月歌森林艾文守护戒指，北月歌森林西尔守护更深的秘密……”精灵说着，咽了咽口水，“然后神就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只是这样为什么就越来越远？”
“……我们的生命过于长久，所以我们的孩子必须要经过几百年的时间才能独立，而我们的生育能力非常非常低，只有神赐给我们新生命的时候我们才能拥有新的婴儿……自从我们分裂成两部分，死婴就越来越多……我们，已经快要灭绝了……”
“那为什么还要参加十年战争！？”特兰斯问道。
“呵呵……”精灵抬起头来看着特兰斯，像是发了疯的异教徒，“年轻的人类啊……你们不也在做着让银龙灭绝的事么？你们不是抓走了所有的银龙么……”
“这……”
“你们这些读着同族的人书写的虚伪历史长大的卑贱的人类啊……在看到亡灵侵犯，人类尽力反抗时，逆光起飞的龙骑士团一定会成为英雄吧！可是你们有没有怀疑过自己才是挑起战争的人，是你们在杀戮你们变成亡灵的祖先，让他们死而毋宁啊……”
“！？”
“大多数亡灵曾经也是人类啊……只是生前犯了不可以饶恕的罪或者有着你们所谓的无法割舍的事情才会变成幽魂彳亍人间啊……哈哈，你们这些作恶的龙骑士，以后也会变成亡灵的……哈哈……哈哈哈……如今，我们为了拯救我们死去的同族不再受身为亡灵的苦难才会加入战争……我们来赎罪……让神重拾我们……所以我们选出最英勇的狮鹫骑士，弓箭手，骑兵和森林中的游侠，来吧……决一死战，人类，卑微的人类！”
“……”特兰斯和汉斯沉默了。
“哈哈……哈哈……神就像最悲哀的父亲……养大了别人生下来的孩子，然后，身为孩子的世界就独立了，不需要他亲爱的爸爸了，然后，也许会留着苍老的父亲，也许就会让父亲惨遭毒手……哈哈……哈哈哈……唔……”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利箭，精灵瞪大了眼睛向前载去，再次倒在了特兰斯怀里。
“嗯？”特兰斯没有反应过来，但是看到了精灵背后的箭羽，还是下意识地坐起，手向腰间摸索，却想起自己的剑在刚才的战斗中被丢掉了。
“不用心急，特兰斯，这是魔法传送的箭，周围并没有敌人，”汉斯倒是不慌不忙，简单地把精灵翻过来，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直穿心脏了。”
“哦……”特兰斯坐了回去，看着精灵的面孔——这一定不算是长得漂亮的精灵。特兰斯见过月歌森林的精灵，苍白、高大，美得让人难以呼吸——而这一只，只有灰黄的肌肤，粗糙的穿着，举止、言谈也完全没有印象里的精灵应有的忧郁的典雅——但是，即便如此，这个死相惊悚的精灵仍能让特兰斯心醉，在这种时候，他在特兰斯心里就是神最杰出的艺术品。所以特兰斯想着，抱起精灵，合上了他的双眼，然后准备挖坑埋下他。
“嘿，特兰斯，你的披风不要了么。”汉斯问，似乎这是特兰斯身上最后一件有菲尔和特蕾莎痕迹的东西了。
“让人裸尸荒野的事，我可办不出来啊……”特兰斯浅浅地苦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