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箭矢
云层翻滚，电闪雷鸣，血雨涌动，无处发泄的怒火不仅侵染了天空，而且妄想吞没大地。不过在这一切地狱般的惨烈之上，仍然是浩瀚的天空，苍蓝之中，特兰斯屏住了呼吸，眯起眼睛看着毫不安宁的云层，塔尼亚则是不安地盘旋着。精灵为了保护自己不被闪电击中，创造了一个魔法保护层，云层纷纷避开这个保护层流动，特兰斯便通过云涌动的方向判断出了精灵的位置。
似乎是确定了，特兰斯小心地卸掉了一身的银色铠甲，然后舍不得地看着他们，朝远处扔了过去——那里迅速爆出了刺眼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
“就是现在！！”特兰斯说着，纵身一跃，潜入云海，正好扑住了那个精灵。
“呀啊啊啊！！”云层中传来了精灵的惊呼，狮鹫的鸣唳。闪电追着特兰斯扔出去的银甲一路远去，特兰斯呼了一口气，顺手从精灵的背后抓出一支箭，然后刺穿了精灵的左胸。
“唔……原来汝等……竟是……如此……刺穿……”精灵说着，无力再反抗了，保护层消失，她的狮鹫则吓地驮着她飞向远处——没了保护，也很快就被闪雷劈死了。
特兰斯终于舒了口气，看着天空，血雨砸在脸上，乌云正在远去，严厉的闪电与自己擦身而过——然后坠落感停止了，塔尼亚在他身下唏嘘，滑向坚实的土地……
——
“这是哪里？”特兰斯躲在塔尼亚满是漏洞的翅膀底下，冻得直发抖——他浑身鲜血淋漓，好像经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可是实际，那些血只是“雨水”而已。
“我是懂了什么是‘腥风血雨’。”塔尼亚懒散地说着，扇了扇翅膀，甩了特兰斯一脸的腥水。
“呸……”特兰斯吐了吐嘴边被塔尼亚甩上的脏水，“我在问你，这，是，哪，里。”
“这里就是你们埋那个精灵的地方啊，你看。”塔尼亚的头扭向一边，特兰斯顺着塔尼亚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被冲垮的简陋的坟堆。
“哦，遗憾。”特兰斯说着，浑身冻得生疼，便缩紧身子，后悔起追着发狂的同伴冲向天际了——还在打雷，还在下雨，汉斯和龙骑士团不知去向，他追着的龙骑士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估计是，变得和那些灿烂阳光下腐烂的碎肉一般的凄惨下场——好吧，肮脏血雨中腐烂的碎肉一般的凄惨下场。
特兰斯打了个哆嗦，不敢多想，习惯性地环抱双臂，才发现自己的披风跟着精灵一起埋了起来，盔甲也不知道被扔到哪里被电成了黑块。有那么一瞬间，特兰斯想要去挖精灵的坟，捡回自己的披风，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是想要让自己安心地睡一会，精灵的纷争，人类的纷争，活着的，死去仍然在活着的世界徘徊彳亍的，虽然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堪比恶鬼的……想着想着，特兰斯枕着塔尼亚就睡着了。
——
梦中，特兰斯又一次见到了菲尔和特蕾莎，当然还有汉斯，一家人在里德尔的北部，就离这里不远，离这血染的战场不远，那里有一个小花园，一幢小房子，每天早上听着悠扬的风声而起，日落时枕《红光》而卧，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小汉斯，小特兰斯，变成了汉斯和特兰斯，以后还会变成老汉斯和老特兰斯——如果他们还有机会变老的话。
氤氲的湿气因溶了太多腐臭而变得沉重，只得堆积于塔尼亚的翅膀下，如果不巧被挤到了一边，就顺着树藤攀爬上森林，惹得被包裹的树木渗出红珠，变得惨痛。阳光依旧慵懒和自得，恍惚着在瓢泼大雨中发泄殆尽的几抹残云，然后灵巧地穿透它们，再迷惘于大地残忍的血雾之中。
“特兰斯。”塔尼亚轻轻地说着，扇了扇翅膀，赶走浓郁深厚的血雾。
“咳咳……咳……”特兰斯被塔尼亚掀起的风吹得难受，便慢慢地抬起身子，才发觉自己已经睡了很久。
“雨停了，特兰斯。”塔尼亚平静地说，见特兰斯不再靠着自己的身子了，便直起腿来活动了一下。
“那也算雨，”特兰斯抱怨着，伸了个大懒腰，抬起头来，透过红色的云雾窥视遥不可及的阳光——果然也看不到，“塔尼亚，我睡了多久？”
“久到我的腿快坐断了，”塔尼亚摇了摇脑袋，压低翅膀，示意特兰斯坐上去，但特兰斯似乎在走神，所以他又抬起了翅膀，“大概一个星期。”
“那么久！？雨什么时候停的？”
“昨天夜里，现在是清晨。”塔尼亚解释着，甩了甩尾巴。
“你一直醒着？我，一直睡着？”
“嗯，似乎你在做美梦啊。”塔尼亚说着，低下头来，特兰斯抱住了他。
“对不起塔尼亚，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最近发生的太多了。”
“不是你的错……”塔尼亚说着，将特兰斯揽入翅膀下，然后望向远方，“不如回家看看？”
“你的家？”
“不不，我已经没有家了，回你的家——战争结束后，那里就也是我的家了。”
“…………嗯。”特兰斯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环顾四周，寻找着回家的路——没有龙鞍，更没有缰绳的特兰斯在后面静静地跟着，一人一龙，朝着战争中充满幻想气息的“家”走去……
——
绕过树林，穿越河谷，血雾渐渐退去，空气渐渐宁静，呼吸不再让特兰斯备受煎熬；深浅不一、明暗不定的一抹抹绿色侵染了残存的红，苍白的雾霭虽然湿冷，但是却让特兰斯莫名的欣喜——终于离开了人间地狱，呼吸到了人间的空气。
“唔……”特兰斯抱紧了双臂，雾气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裳，使得这个临近夏日的仲夏月份格外阴冷。
“前面那个房子吗？”塔尼亚询问道，
“啊啊，对，”特兰斯透过厚重的雾依稀认出了自己的家，兴奋地跑了过去，“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没有人。”塔尼亚说着，把头伸进了宽阔的门框，确认里面没人之后，本想退出来，却不小心卡住了，把特兰斯堵在了屋内。
“喂！”特兰斯推了推塔尼亚的脑袋——卡得很死。
“哦哦，很疼——”塔尼亚说着，轻轻一动，特兰斯家的大门就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紧接着一声脆响，“抱歉……”塔尼亚的脑袋出来了，只留下特兰斯站在一片残骸中，太阳充满嘲讽意味地晒着他的脸——房子塌了。
——
“特兰斯，我错了，不要这样……”塔尼亚拖着沉重的身躯，艰难地挤在树林狭隘的缝隙里，不断得被树枝阻挡或划伤。前方不远处，特兰斯绷紧了脸，近乎暴怒地快步疾行着。
“特兰——”“你够了！塔尼亚！你，还有战争，都够了！现在我连家都没有了！！一个战士，一个龙骑士，没有剑，没有枪，连盔甲都没有，只有一只瞎眼的翅膀漏风的老银龙！！！”特兰斯大声说着，猛然回了头：“你，塔尼亚，不要再跟着我，现在你自由了！你满足了吧！你可以尽情地滚蛋了！！！”
“特兰斯！特兰斯！特兰斯————！”塔尼亚喊着，却难以追上，渐渐，特兰斯的叫骂声也模糊了，血雾重回，塔尼亚落寞地留在森林里，翅膀上缠满了即将枯萎的树藤，动弹不得，对那位远去的龙骑士的呼唤也越来越渺远——
特兰斯，疾步逃离了塔尼亚能找到他的范围，却再度迷失于难散的血雾。剧烈的呕吐感席卷喉咙，特兰斯干呕了几下，才发觉自己的肚子已经在悲鸣了。然后坐下，环顾四周，所有能吃——看起来能吃的东西都罩着一层殷红的血珠，引人悲悯，不要说吃下去，只是看一眼也会难过。
特兰斯喘息着，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或者再睡一觉，说不定就不用醒来了，但是饥肠辘辘地死在战争即将结束前，怎么听也不像是个英雄。没办法，特兰斯只能遥想再次上路，希望可以找到汉斯和龙骑士们，希望没有其他的龙骑士失去理智，希望……
“还能希望什么呢……”特兰斯想着，勉强爬起，扶着树，试图走出这片潮湿、阴冷、充满血腥气味的森林。
然而似乎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但是某一种“希望”却降临了。特兰斯找到了那个害他脱离队伍的龙骑士，他正一个人坐在林间的空地上，身旁有一个倒地不起的一丝不挂的少年，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喂——！”特兰斯跑了过去，却不知该如何喊出他的名字。
“……”那个龙骑士抬起头来，看着特兰斯，眼神空洞，无法反射一点光。
“你没有死啊，你没事吧，你的龙呢，这个男孩是谁？”特兰斯问着，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龙骑士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你怎么了……喂喂，你叫什么来着，你都去哪里了……”
“它……龙……”
“你的龙丢了么……”
“那里……龙……亡灵，精灵……魔法……死……死……”
“什么！？”特兰斯看了看地上的少年，面目惨白，胳膊和后背上面依稀有未褪去的鳞状物。特兰斯愣住了，想起塔尼亚和他说过的话：“龙当然都是可以变成人型的，但是血统不纯正的龙就不能变成龙，只能保持人型。”
“难道……难不成……这是你的龙……么？”特兰斯跪倒在地上，看着那双目紧闭、嘴唇干燥如饥、面色惨淡到泛出淡淡银光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