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是谁?
意识回笼的一刻,顾长亭下意识握住了剑,然而落在手中的触感却遥远而陌生。
有少女脂粉的淡香飘近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只柔软的手臂揽了过去。
“少爷,该回去了。”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在顾长亭头顶。
强按下拔剑出鞘的冲动,他顺从着少女手臂的力量,转过身去。
天边落日红艳,古道蜿蜒,满目青葱的草木一路绵延至儿时记忆中的庄园。
那是“顾园”,顾侯府建在京畿的庄园。
有多久没有回来了呢?十五年,还是二十年?
他低头望向自己握着剑的手。
怪不得会感到陌生,握在手中的不是他惯用的铁剑,而是一柄两尺多长的竹剑,竹木剑雕得粗糙,只是勉强雕出了剑的形态,剔去了参差的木刺,落在手中的剑柄却仍带着竹节凸起的钝感。
“长亭。”
他翻转竹木剑,果然在剑身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剑,他十二岁那年自己雕的木剑。
顾长亭抬起右手,那只手掌稚嫩,柔软,没有斑驳伤痕和厚重的剑茧——那是一只十二岁少年的手掌。
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望着山道尽头那座记忆中早就被烈火焚毁的庄园,他的喉头哽动了片刻,最终还是握住了手中木剑,回头望向圆脸的侍女。
他打量着眼前人,少女的身量已经抽条,脸上却还带着些稚气的圆润,不笑的时候,脸是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
是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故人。
“你是……媛媛姐?”
听他一问,圆脸少女面上浮现一丝疑惑。
“少爷怎么突然这么问呀?”
顾长亭露出点带着少年稚气的笑来,摇头道:“没什么。”
少女叹气,接着劝道:“少爷,我们该回去了。打南边来了好些流民,镇子上变得不太平起来,夫人来信说明日会派人来接您回侯府,今天咱们还得赶紧收拾东西呢。”
“明日?”顾长亭慢了一步,脱口问道:“那小山呢?”
“小山?”媛媛不解,“小山是谁呀?”
顾长亭停住了脚步。
在顾长亭的人生里,在他离开之前,韩山仿佛是顾长亭的影子一样,无论顾长亭在哪里,韩山都会跟在身边,有顾长亭在的地方,就有韩山。
他几乎都忘记了,在他遇见韩山之前,是怎样的生活。
如今回想起来,第一次遇见韩山,大约也是在十二岁的年纪。
现在的韩山若是还没有来到顾园,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顾长亭的心忽地就坠了下去。
“我们不回去了。”
说罢,他便转身就走。
“少爷!”媛媛小跑两步跟上顾长亭,“我们不回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顾长亭牵住少女媛媛的手,露出一点与他稚嫩面容不符的沉稳果决:“我们去救人。”
媛媛一头雾水:“救谁?”
“救小山。”顾长亭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也救我自己。”
少年少女在山道上飞快得前进着,背后夕阳斜坠,渐渐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快一些……再快一些……
有多少年了?再没有这样急切的心情?
顾长亭越走越快,渐渐开始奔跑起来。
他的前半生早被时间冲刷得模糊不清,再回忆起来,仿佛是隔着前世今生那样虚幻而不真实,然而重回过去,他那迫切改变过去的心情却这样强烈,那心声在胸腔里鼓荡着,横冲直撞左右突袭,想要冲破他年少时单薄的胸膛一样——
快去,快去救他!还来得及!
长乐镇,柳叶儿巷子。
真奇怪,明明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可是一旦涉及到韩山的事情,那些往事又像是用刀子刻在脑海里一样清晰,就连他们初见的地方,顾长亭也记得清清楚楚。
长乐镇近在眼前,顾长亭脚步不停,反倒越跑越快,少女媛媛在他身后追得吃力,几乎要跟不上他的步子了。
“少爷!少爷!你、你等等我!”
顾长亭提了口气,膝下用力,如猿一般腾跃起来。
哪怕少年身躯里没有半分内劲,单只靠着调整呼吸节奏,和本能一样的步法,顾长亭也一掠出去丈远,快速地将少女媛媛甩在身后。
“我去救人,你在茶馆等我。”
待少女媛媛听到顾长亭的声音,喘匀了气再抬起头,哪里还有顾大少爷的影子?
“少爷什么时候跑得这么快了?”媛媛喃喃自语:“而且,小山到底是谁呀?”
“韩山是顾长亭最好的朋友。”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突然从媛媛背后响起。
她吓了一跳,侧头一看,只见站在她身后的是个白衣执剑的少侠,少侠带着幕篱,清风吹过,只露出半张好看的侧脸。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他又是怎么认识自家少爷的呢?
少侠向前,缓缓说道:“白帝十七年,顾长亭初遇韩山,十九年,与韩山一同拜入歧山门下,二十三年,长亭剑成,叛出歧山……”
少侠明明生得极好,一身气质也如清风朗月,媛媛却被惊得后退了半步,她揪着领口,怯怯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净在说些奇怪的话?”
少侠却并未再答话,径直越过少女身侧,向着顾长亭离开的方向而去。
“白帝十七年,今年就是白帝十七年啊,少爷什么时候遇见的韩山?我怎么不知道?”媛媛咬牙,将顾长亭让她在茶馆等他的话抛在脑后,快步追上去。
她见那少侠一路缓步前行,不疾不徐,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家少爷?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我并不认识他,不过的确知道他要去哪里。”
少侠的声音,平缓得如同一池秋水,听在少女媛媛耳中,却莫名得生出一阵寒意。
她咽了咽口水,追问道:“你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叫顾长亭,又怎么知道他去了哪儿?”
隔着幕篱,媛媛看见少侠似乎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来。
“我虽然不认识他,却听说过他许多事。”
“我家公子很有名吗?你怎么会听说他的事?”
看他一脸淡然,媛媛完全迷惑了。
顾侯爷虽是声名赫赫的大将,他的独子顾长亭却并不引人注目,世人所知的,不过是个生性顽劣,不学无术的少年罢了。
哪怕媛媛从小和顾长亭一起长大,觉得自家少爷除了贪玩些,是世界上最好的少爷。此刻听了这位少侠的话也有些奇怪,顾侯爷向来不愿顾长亭出风头,所以外面也很少流传顾家嫡子的事情。这位少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少爷的事情呢?
他所说的,难不成是那些“拜入歧山门下”、“叛出歧山”之类的怪话?
媛媛问:“那你听说的那些事情里,我家少爷很厉害吗?”
“顾长亭……你家少爷,很强。”
少侠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对着圆脸的少女伸出手掌来:“来,想不想去看看。”
媛媛下意识地握住了少侠的手掌。
下一刻,腰间一紧,她只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看见车马人流在脚下飞掠倒退。
媛媛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只是片刻之后,媛媛和少侠就落脚在柳叶儿巷子里。两个人站在一处稍高的屋顶上,此处视野正好,恰能将院子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顾长亭就站在院子正中央。
少爷手中拖着一柄竹剑,身姿挺拔,在周遭一圈长得歪七扭八的壮汉的反衬中,像是一棵笔直清秀的小竹子。
“少……”
媛媛将要脱口的惊呼,被少侠手快地捂了回去:“嘘,好好看着,不要打扰他。”
媛媛有几分恍惚。
她家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周遭一二十个成年人,在少年一柄竹木剑面前,如同笨拙的稚儿,片刻之间便被打得落花流水。
“吱呀”一声,虚掩的房门被晚风吹动了。
风里传来了隐约的血腥味。
顾长亭踩着一路呻吟声走了过去,将被风吹动的房门彻底推开。
媛媛看不见顾长亭的身影,抽了抽鼻子,小声问道:“少侠,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少侠在她身旁屈膝坐下,漫不经心地细数开来:“夜雾湿浊,茶饭烟火,草药涩苦,还有血肉腥臭,你问哪一种?”
“血、血肉腥臭?”
媛媛瞪大了双眼,原来自己真的没有闻错!
“若我没有猜错,韩山应该就在屋内。”
少侠微微叹了口气,他为顾长亭而来,一路尾随,还未跟顾长亭搭上半句话,却絮絮叨叨与这小丫头说了许多。
因为他自己也在犹豫。
犹豫的人才会多言。
“白帝十七年,青州发生水患,死伤之数以百万计,沿岸百姓颗粒无收,无力缴纳赋税,无数人因此失去田地,沦为流民。饿殍千里,瘟疫横生。”
媛媛大惊:“青州大水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帝国早派出赈灾的官员处理此事,怎么还会饿殍千里,而且迄今为止,更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瘟疫呀。”
少侠见她如此惊讶,反倒露个笑来,原来顾侯府里的小丫头竟也关心天下大事,不过心性却太过天真纯粹了些。
“若赈灾的官员欺上瞒下,从中牟利,自然要将后续的恶果隐瞒得死死的。不过,也瞒不了多久了,半月之后,疫情的消息便会传入帝都,到时候,就是瞒无可瞒,真相大白的时候。”
媛媛见他说话如此笃定,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急得险些跺脚:“你说的是真的吗?”
少侠一笑:“自然是真的,这庭院中的草药味道,便是为了治疗疫病。”
“疫、疫病?是韩山染了瘟疫吗?少爷来这里是为了带韩山去看病?那少爷去找他,少爷岂不是也很危险呀?”
“你急什么?”
“怎么能不急呢!那可是瘟疫,会死人的呀!”
正在此时,媛媛眼前一亮,是顾长亭重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少爷!”
顾长亭闻声仰头望过来,媛媛这才看清他一手拖着竹剑,背上还背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半大少年。
那就是“小山”?
媛媛打量着伏在顾长亭背上的少年。
少年面色青白,穿着身破旧的麻布衫子,看起来瘦瘦的,无力垂落下来的手臂上,裸露着深深浅浅的伤痕。随着顾长亭一步步走出来,从他腕上崭新的伤口处,一线赤红缓缓蜿蜒下来,血滴在地面上溅出点点深色的印记。
媛媛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下去。她想不通,少年为何会遭受这样残酷虐待?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一个病中的少年呢?
顾长亭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站在屋顶上的少女媛媛,也看见了白衣执剑的少侠。
十二岁的顾长亭微微眯起了眼。
他认出了少侠手中的剑,长剑通体莹白如玉,不似杀人利器,剑身长不过三尺余,宽不足三指,更像是精巧的饰品。
时流剑是柄女子剑。
剑的主人是个杀手,然而时流剑本身却并非是一把杀人的剑。
而现在,这柄从不杀人的剑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中。
少侠起身,从屋顶跃入院中,向顾长亭抱拳一稽。
“在下程诺,受胭脂夫人所托,一会顾剑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