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始终觉得自己并不像弟弟们背地里说的那样:平庸到令人讨厌。他觉得这是对他的诋辱。当然,这种话太康的弟弟们也只是在私下开玩笑时才敢说,毕竟太康是将来的天子,“名正言顺”四个字,足以令他们忌惮的了。
他们在背地里这样说,而在太康跟前时,一个个毕恭毕敬。所以那种言论传到太康耳里时,他只是释然一笑说,弟弟们还很调皮。
无风总不会来浪,太康自己也知道,弟弟们暗地里这样评论自己,或多或少还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启。
这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时代,更是一个拥护传奇的时代。甚至这种崇拜严重到了一个人的娘胎里,世人们看待他们的领袖时,往往从领袖的出生便能滋生出一些值得拥护的端倪来了。
太康的先辈们,几乎都是有着非同寻常的出生的,至少在这一点上,父亲启总是引以为傲,
不用父亲亲自像传家谱一般向太康诉说,先辈们那些神奇的,令人咋舌的传奇的出生,无一不是天下尽知的。
从太康的祖先公孙轩辕说起,他在娘胎里足足呆了两年才来到世间,“生而神灵,弱而能言。”,这便是后来的黄帝。往近一点说,太康的曾祖母,三十岁时还未怀孕,在砥山游玩时发现了一株美丽的让人食欲激增的花儿,她食下了花的果实,便就此怀上了太康的爷爷禹。世人还说,禹出生时难产,还是剖腹产下的。再到太康的父亲启时,禹在一只白狐的引导下和女娇相遇成亲,才结婚四天,禹就受帝命治水去了。可就是这四天里,女娇就怀上了太康的父亲启。太康们的先辈们,都是这样带着传奇的光环来到世间,被世人们称赞歌颂。
太康的出生,普普通通,没有祥云,没有大作的雷电风雨。父亲不停的追问着母亲,试图从太康的身上找到任何一点与神灵有关的传奇色彩的征兆,但父亲的失望与痛苦在母亲的摇头中被无限扩大。启望着襁褓中的太康,却像穿过太康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手。太康转动着亮晶晶的黑眼珠,没能和父亲的眼神对上焦。
以后的日子里,太康又陆陆续续的有了几个弟弟,但他们也都和太康无异,没有一个能让世人惊叹传颂的出生。太康更担心父亲了,父亲看着他和弟弟们时,总是会忍不住背过身去默默摇头,曾经征南战北的坚强的父亲,开始沉溺在肉林酒池了。
作为长子的太康,被定为了父亲的接班人,也默默的背着弟弟们所谓的让父亲失望落寞的黑锅。太康的身上似乎都是失望,弟弟们说他“平庸得令人讨厌”,他也只是一笑而过。他固然很冤枉,但他始终都相信,自己会为自己挣一个“英雄”的名义的。
太康也不是像看起来那样文质彬彬的,在他的心里,至始至终住着一个强大的英雄,一个值得他崇拜的英雄。所以太康小时候便仰慕治水时仅用三言两语便斥退黄河里为害的恶龙的爷爷禹,也仰慕着从小心怀大志后来在“甘之战”中一举成名的父亲启。
天子之位传到太康手里时,父亲启告诫他。天下远远不会像你想的这样,可以垂手而获。太康笑了,他想父亲似乎还在耿耿于怀自己的出生。这个虽在酒色乐欲里泡了这么久的老人,说出的话还是耐得住太康寻味的:爷爷禹走着所谓“世俗”的传位程序提出“禅让”,把天下传给了伯益。可当伯益守着这个美滋滋的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隐退时,期待着诸侯们像以前对待退隐的舜帝那样八方来朝拥护自己时,诸侯们全都跑去匍匐在父亲启的脚下了。
太康想,毕竟是他崇拜的父亲,不是舜帝时的丹朱。太康好笑的是父亲多余的担忧,父亲的确是通过杀戮与奋斗一手打下的江山,甚至残忍得几乎灭绝了打出“禅让天道也”的幌子妄想扶持伯益的部族。可那些腥风血雨的斗争毕竟过去了啊,到自己,天下不是安安定定的传到自己手里了吗。
太康想,父亲一生征战,四海升平的背后虽然是血腥的高压政策,但不论是蛮夷还是被流放的诸侯,他们似乎都是自找的。天下都定下来了,做些无谓的抗争有什么用呢。
太康也曾想像爷爷和父亲们那样,用征战和讨伐来树立自己在世人前的威严。但父亲在位时极力把天下治理的妥帖了,像是把一块裹着玉的石头剥开,再把玉雕琢好送到了太康的手中。太康接过了这太平的天下,也就把征战建功的梦渐渐放下了。退而求其次,太康想,既然不能用兴起战事,就狩猎吧。这也是那个时代作为一个男人的看家本领啊,事实也证明,太康在这方面也是有天赋的。
猎杀动物,特别是体型庞大的猎物,对太康来说,很多时候是带来满足感的,这总感觉很细微,但却能让太康不再在弟弟们心里显得那么一无是处了。弟弟们在他面前更真诚了,也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了,甚至和太康学起狩猎来。太康也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了当哥哥的乐趣。
但是世人们的想法总是奇怪得让人生气:一个男人狩猎很在行的话,大家便会很爱戴他,这也是那个时代普遍的“英雄崇拜”的体现。太康做到了这一点,可世人们却说起他的不是来,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贤明的君王,而不是一个沉溺于田猎的男人。可这之间相悖吗?太康苦笑了,他觉得很讽刺。太康觉得要是有人理解理解自己,哪怕是一个人,他也就不会这么郁闷了。
后羿出现在太康的世界里时,背着祖传的太康的祖先赐给后羿部族的神功。那一张红漆的弓和白色的箭袋,便是后羿的标志。南方的部落里的人们把后羿尊为神人,说他箭发之时,十里外的猎物也都放弃了逃跑。太康笑了,以自己的经验,这其间吹牛的成分似乎太大了。
但太康并不是瞧不起后羿,他只是觉得后羿没有那么传神罢了。后羿的确是英雄,但在太康眼里也只是个敢爱敢恨的英雄,远远不及自己的父亲或是爷爷。在太康看来,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人们奉为神人的后羿在自己面前是有血有肉的,是充分理解自己狩猎的。知己难得,何况是一个英雄的知己,一个对自己尊敬的知己,太康找不到理由不高兴。
所以太康问后羿:羿,你的箭真有人们说的那么厉害吗。后羿大大咧咧的说:弓是神弓,箭是神剑。当年我用它们他射瞎了河伯的一只眼睛。他老婆喜欢的人是我,我没有错。太康拍着手欢呼:好!不愧是个敢爱敢恨的男人。后羿就是这样,口无遮拦,但又句句在理。
弟弟们悄悄的告诉太康,不要过意的相信后羿。太康狠狠的呵斥他们:以前你们就会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现在倒是说起后羿来了。看看人家后羿,顶天立地的男人!你们学学吧!
后羿是自己臣子,更是自己的朋友,太康不能容忍弟弟们的质疑,因为那是一种对英雄的质疑,这回让太康想起灰暗的往事。好在弟弟们只是随便提一下,太康觉得,自己的判断依旧是可靠的。他苦闷的是,自己的狩猎进展太慢了——方圆五百里土地上大一点的动物都被自己捕杀得没了踪影。见他郁郁不乐,后羿提醒他,往东边走吧。
太康带着浩浩荡荡的打猎大军准备踏上往东的打猎之旅,有人提醒他说,四方的诸侯对这件事很反感。太康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建议是后羿提的,自己大不了落个听信谗言的空头名声,一切等打完猎回来再计较吧。人生几何,一次外出打猎也不会让诸侯们作出多大的动静来。
太康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他狩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动物,往东的风景也慢慢和都城里的大有别异。夜晚在野地里安营扎寨,他看到发着奇异的火光的陨石在夜空滑翔,漂亮极了。
他们渡过了洛水,离王都越来越远。但太康压根还没玩够,部下有劝说他回朝的。太康推脱着。所以等到太康想要回去时,已经晚了。后羿依旧口无遮拦的样子堵在太康的路上,他说:你是昏君,沉于田猎,不问政事,各方诸侯早就不满了,他们准备立你得弟弟仲康为王,你不用回去了。
你不用回去了,这句话居然是后羿说的,居然是对他说的。太康没有惊慌失措,后羿是英雄,自己也是,没理由惊慌。但他开始想到后羿以前对自己鼓励,对自己的推心置腹,那些是真的吧。太康想难道是自己错了吗,他没有错吧,但为什么又要如此。看着后羿陌生的眼神和不容自己争辩的眼神,太康终于哭了,第一次觉得自己和英雄这两字压根没沾半点关系,流了薄薄的两行泪。他笑了,笑得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后羿,也许是世人,也许是那个把天下传给自己的从小缺着父爱的父亲启。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出生吗,太康想,为什么自己就一定得这么普普通通的生下来呢。
他的马车行了好远后羿都没追上来,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到何处安家。他想,弟弟仲康的性格那么软弱,后羿的用心的确良苦啊。他又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被自己视为多虑劝告,他第一次担心起父亲一手打下来后传到自己手中的政权来。
十里外的后羿笑着说,您不是一直想见识我的射术吗?
一支火热的神箭刺穿了太康冰凉的身体。
这时候他听到他问自己,是你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