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一轮白日在天,冷风咆哮着奔来。武淮山一带总是冷得更早,尤其在险峻的高山地带,入了秋站在山崖上,上空雾气缭绕,仿佛深处便是天宫的神霄宝阙。
岳汶铮独自站在山崖处,手中赤缨枪竟与他同高,那缨条被风吹的飘飘荡荡,染上一丝冷霜。身后走来一人,正是阿仁。
“你来做什么?”
阿仁回答道:“我已经同廖老大说过,我不走了,就留在这儿。”
岳汶铮不屑的嗤笑一声,他眉尾生的细,于是显得人也刻薄无情,一笑,便更甚了。阿仁并不在乎他的做派,自顾自的说道:
“你的枪使的好,我昨夜看了,想必是自幼习武,才有这番功底。”
听他这么说,岳汶铮却不见好脸色,他御使轻功,起身冲向阿仁,那赤缨枪在他手中晃了个虚空,竟是转了几圈,旋即向阿仁刺去!
阿仁侧头一躲,也凌空跃起,二人你来我往,岳汶铮显然是手下留情了,他边使枪边说道:“我这枪名叫乾坤枪,练的是万变功法——正所谓枪中有万象,万象有其宗。万变功法之极致,杀人于无形,不见枪身,唯见红缨一扫,鲜血一道,便取人性命。”
阿仁被他逼的连连后退,听岳汶铮此言,惊诧道:“你是五洲老人的弟子!”
岳汶铮哈哈大笑:“是与不是有什么不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耍了一个极漂亮的枪花,周遭零零落落的枯枝败叶随他枪尖震了一震,狂风怒起!
五洲老人乃是江湖中最最传奇的神话,他和聚宝刀是同辈,年轻时是僧人,却被寒山寺的住持赶了出来。他姓杨,世人称他杨五洲,有一身绝世武艺,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传说哪怕是一粒平凡无奇的豆子,到了杨五洲手中都是杀人的利器。
五洲有四雄,都是五洲老人的弟子,并称四大阎王,分别游走于赣州和福州、苏州、兰州、益州。五洲百姓常言,宁叫恶鬼缠身,无常索命,也不要落到四阎王手里。四阎王随了五洲老人的姓,名字取自“国泰民安”——杨国、杨泰、杨民、杨安。
这四人以出手狠辣,武功卓绝著称于世。他们中年纪最大的杨国曾经做过刽子手,有因为这四个人在江湖颇有亦正亦邪的风气,于是有了四阎王的诡名。
然而这并不是五洲老人的底气与绝学。杨五洲的看门功夫是万变功法,莫说他其他武艺如何,单单这一个就问鼎江湖。这功法讲究万物化一,生杀于无影之中,是玄妙至极的功夫,其中乾坤不可为外人道矣。
阿仁连连后退,最后凌厉袭来的枪尖倏地在他鼻前挺住。那岳汶铮敛了轻功落地,尘土纷纷扬扬,只见阿仁拱手道:“受教。”
岳汶铮面无表情的冷哼一声:“少再惺惺作态,我刚才无非是告诉你莫小瞧武淮山的壮士。你年纪轻轻,什么也没见过,许多事也不知道,我这几下子也并未得万变功法的精髓,你看了没用。该回去就快点滚,哪天你老娘孩子若来上山寻你,我们只会说你冻死了。”
阿仁摇摇头:“你何必将自己说的这般薄情。我是个孤儿,没有老婆孩子,去哪儿都可以,能活下来就成。”
岳汶铮再不理他,瞥他一眼,使了轻功兀自飞身而上,转瞬没了身影,隐没在深深浅浅的山林之中。
阿仁神色平静的看着前方,无尽的丛林,阔远的天空,没有说一个字。
中午的时候,阿仁去见了邓平安。他轻叩门扉,高声唤道:“邓伯!”
邓平安正蜷在炕上发愁,不知该怎么回去,他被困在这屋子里,除了听鸟叫虫鸣一点别的声响也闻不见。此时阿仁的呼唤在他听来恍若仙乐,邓平安一改盘腿姿态,下去拉开木门:“哎呦,阿仁,你可来了。”
“那帮土匪不说给你们送别设宴吗?”邓平安一问,又低了声音凑在阿仁耳边说:“难不成他们又反悔啦?嘿,这下可坏了,回不去了。”
“没有,邓伯。”阿仁道,“我自己要留下来的。”
邓平安一愣,又叹气:“这真是……唉,阿仁,你年轻,干什么都无所谓,又没有拖累。我不一样,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这事儿也怪我,不说明白,顾虑太多,反倒把自己绕了进去。”
“邓伯,有什么事儿你和我说就是了。”
邓平安道:“我其实是雨霖庄庄主的手下,他派我护送珍宝,下了死命令——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不能让官府逮着。我其实猜测那所谓珍宝并非是什么金银翡翠,而是重要的机密,若非如此,光那几车金子银子,不至于让庄主大费周章的从兰州运过去。”
邓平安将来龙去脉和自己的估计尽数说给阿仁听,阿仁这才闹了个明白:
“邓伯,你不如留下来,在那庄主身边也是担惊受怕,在这儿并无不同,说不定有生之年能更享些富贵。你就算是他心腹又能如何?你们终究不是血亲,你替他做了那么多事,听起来他也是个狠心的人,未必会留着你性命。”
“我这个岁数了,在庄主手下卖命许多年。唉,说起来总有那么点儿不甘心。这事儿,顺其自然吧,如今我即便是反口说出实话,那些人也未必会信,倒不如好好待着,也不会有性命之虞。”邓平安抽了口烟,“阿仁,早点儿回去吧,甭想太多。”
“邓伯,其实我还有一事弄不明白。”
“什么事儿?”
“有关那青罗刹。”阿仁道,“之前查看附近,也并未听说闹土匪,说明此地贼寇应该刚刚兴盛,于是没有外传出去。但这样规模,实在不一般,那青罗刹也不是寻常物,怎么会轻易被土匪捕获?今日我同岳汶铮有交手,他那枪名叫乾坤枪,竟练得是万变功法。虽不得要领,也不是一般人的路数。”
“你和他打起来啦?”邓平安忙问。
“没有。”阿仁道,“岳汶铮和廖涌都不是市井之徒,我思前想后,也闹不清二人的来历。”
“对了,你那日是怎么猜到霍三的那些事儿的?”
“这有何难,”阿仁道,“他手上虎口生有厚茧,只有常年拿屠刀的屠户才会生出那样的茧子。霍巨铁那日头戴白绳,且系了三个结,是祁北的旧传统——父亲死后三年守孝,但怕误了原定的婚事,后来便成了守孝一年,在头上系两年白绳。”
阿仁告别了邓平安,只身前往新住处。这一带山峦起伏,仿佛总也走不到尽头,沿路是齐腰的杂草,原本绿色的尖冒着枯黄。
这是阿仁经历的最冷的一个秋天。他的家乡四季炎热,哪怕最冷的时候也有人赤膊走在街上,一年到头,大家都摇着蒲扇度日,然而武淮山恰恰相反。
路上不时看见几个守山的土匪,有的年纪轻轻,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出身富贵的膏粱子弟若见了,定想不明白为何小小年纪要冒险落草为寇。阿仁和他们一般年纪,尝过食不果腹的滋味,于是也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样挺好。
不远处,霍巨铁正向前赶来。阿仁远见了他,顿了脚步,信口胡说道:“我就知道你要来。”
霍巨铁抹了抹头上汗:“丫的,我钥匙呢?”
阿仁说:“那天冒犯了您,实属无奈之举。但我说的那些话的确是肺腑之言,阁下一代枭雄之命,倘若因身上孽债而陨落,莫说旁人不甘心了,就连在下一介凡夫俗子,也要为之叹惋。”
霍巨铁道:“你……你真不是骗我?老子见过的半仙多了去了,没一个是顶用的。你可骗不了我。”
“这怎么敢。”阿仁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拉过霍巨铁的手,放在他手心之中,“若阁下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叫您一句三哥?三哥的命数,我早在昨夜算过了——一生灾难,却又千万变化。若是此后再不管不顾造下杀孽,恐怕是……”
“你快说怎么办!”
“三哥莫急。”阿仁仰面,手指上天,“世人信命爱神,求佛问道,却殊不知人命三分在天,七分在己。三哥若信我,务必听我一言,世上没有业障之谈,如若你今后稳重行事,无愧于心,不有违于天道,便算得逆天改命。”
“放屁,老子是土匪,谁家土匪不杀人!”
“非也,”阿仁又要说,“并非是不能杀人,而是不乱杀无辜,尤其不能杀老弱妇孺。倘若能乐善好施,修桥补路,自然是最好。”
霍巨铁道:“那好,我信你一回,老子若要日后被官府逮了、杀了、招安了,死也不放过你。”
阿仁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