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契约,两指红印,写明:胜负全凭本事,生死两不追究。便是一场鏖战与角逐。
兄弟相争,煮豆燃萁,这是为人不齿之事,苏州会一届连着一届的举办,也未曾听闻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原本擂台酣斗淋漓,忽然插进这一场比武,人头攒动,无数双眼睛看向二人。
金荣志在必得,他甚至连宝贝金锤都不曾带上,直言自己空手也大可轻而易举的制服对方。
“还是带上武器罢。”金怀刃道,“苏州会是全凭本事的地方,也当公平行事。”
金荣嗤笑道:“你不过是个花架子,内里尽是虚的。我一锤子下去,你恐怕便不在人世。若真用了武器,岂非算我欺负人。”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换个人恐怕就要怒发冲冠了。金怀刃却只是一笑:“既然签了生死状,再谈这些不是当了婊子立牌坊?将金锤带上来罢,我死了也情愿。”
台下坐满了一排有名望的江湖前辈,其中就有韦笑钏。他此时如坐针毡,平日里半点笑意也没了,金荣的话一说出来,他比金怀刃更难受。
韦笑钏一抬眼,道:“还是带上来罢。”
几个身披轻铠的武者开道,宛若训练有素的士兵,合力抬上来一个通体流金,散发着金钱气味,几乎要晃瞎凡人肉眼,一派财大气粗的架势。
一群壮龄男子抬起这金锤尚且吃力痛苦,金荣拿起那锤子却仿佛捻起一片羽毛,真不愧举重若轻第一人的美号。许多人看呆了这幕,交头接耳的赞叹不已。
金荣面露得意之色,摆出迎战的姿态,眉尾上挑,全然就是那个骄纵的“金锤小霸王”的姿态。
金怀刃哈哈大笑,“唰!”的亮出了日月斩。若说方才台下众人不过惊奇金锤的贵重与金荣的神力,此刻几个前辈却要坐不住了。他们看着那堪堪吹金断玉的一支剑,眼神中放出矍铄的光芒。
但凡哪一个武痴,说他不爱好的兵器,那定然是骗人的。即便个性如谭奇,也在初见这宝剑时心存爱惜。这些江湖老前辈怎会眼拙,即刻便瞧出日月斩的非同凡响,神采飞扬。
兵器在金荣的手中,然而他第一招却是踢出了凌天一脚。
南拳北腿,这才是代代的传承,怎么变化,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所谓南拳,正是南方擅长之处。拳拳挟风带雨,拳法变幻无穷。南方武林门派多是把功夫放在这上面,于是常练的臂膀肌肉盘虬,或是劲瘦健美。
而北腿是北人的强处,多年苦练后,得道者下盘稳如泰山,仿佛脚下扎根。腿脚伸缩,其中奥妙深浅,只有北方那些名头响当当的大门派才专有功法。
故此,你若要看一个武林人是南派北派,无须费什么力气,只要看他手臂和大腿便是。不过有人喜爱穿着宽敞袍子,唯有交手时才能瞧出一二。
金怀刃本是南人,不过幼年失怙,母亲饿死路边,被聚宝刀捡去,练的是南北交杂,各路齐汇。他是武学天才,学什么都快。不但快,总能学得要领,尤其懂得去芜存菁的道理,这样任性的学法,真教他学出了个头。
金怀刃闪躲几下,金荣几个飞腿都不曾踢中,便换了招式来抗衡。巨锤狠狠的砸在台上,竟险些砸出个坑来,金荣借力一个冲刺,轻功飞向对方!
论轻功,金荣实在不大上道。他既然是神力,也不怎么瞧的上这些技巧之类,最专爱粗暴蛮横的打法。这一横飞,着实破绽百出,金怀刃用日月斩轻轻一挡,便抵住了汹涌来势。
金怀刃起初藏拙,见便宜表哥面上青白交错,心里得意痛快之余还十分好笑。到了后来,局势便倾向他一人倒了。
金怀刃不但招式不客气,专挑金荣不擅长的法子致胜,金荣力大无穷,却比旁人动作迟缓些。金怀刃便快如闪电,行如鬼魅,身姿绰约。
挥动日月斩,便是虎虎生风的气势,他迅雷似的攻击金荣,步步犹如破竹流水,不但瞧着厉害,且好看的紧。
那剑法更似飞光,千影齐发,意气凭澜——“挑、刺、旋、扎”样样掺杂,剑刃锋利无匹,行云流水的舞动,寒芒四射,每一动都让人看不透。
原本天生神力的优势,到了金怀刃面前,便似乎算不得什么了。
金荣愈打愈乱——他的心已经乱了。明明对方曾经差点败在自己手下,明明自己的力气足有压倒寻常人的能力,如何就落败了?
他行动时慌乱,连自己也闹不清哪里错了,只好去生闷气,可比武这事最忌讳沉不住气。金荣又哪里是他便宜弟弟的对手呢?
快,太快了,比风筛过树叶还要快。
锋利,太锋利了,仿佛要划破长空,鹰嗥天际。
金荣看见几道影子掠过。日月斩削下他一缕头发,嗓音清澈如泉的一声:“你认输罢。”
你认输罢。谁敢用这样的口气来劝他金锤小霸王认输?以往绝不有人敢这样,但今天不一样。金荣败了彻彻底底败了,说什么认输不认输的,半点用处也没有。
金荣最后咬牙道:“你告诉我,我究竟差你在哪里了!”
金怀刃冷笑道:“你差在不若我这般聪明,你差在你蠢。”
“你!”
“我说的有错吗?一昧求神力,却不思进取,眼界狭小,丝毫不知技巧与轻功的重要之处。你不蠢谁还敢算蠢。
“不过凭的是天生力气罢了,你却天真以为这便是巅峰了,叶横秋真是没教好你。活到如今二十好几,练武十几年,竟然连什么是武学最通透的道理也不知道,真真枉生为人。”
金荣怒道:“那好!你告诉我,什么是武学最通透的道理?”
“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风一样的飞来一剑,刺在金荣肩头。
台下喝彩纷呈,唯独金荣面如土色。一面旌旗升起,宣布金怀刃胜利,前排几位老前辈面露赞赏之意:“本以为无甚看头,不曾想如今一见,此等惊艳。真是后生可畏啊!”
又有好眼色的人问:“少侠的宝剑是何物所制?”
金怀刃笑道:“前辈以为我这剑是什么做的?”
“实在猜不出。我生平所见的兵器如过江之卿,什么样的都有——削铁如泥的、百折不断的;热如火龙吐息的、寒如冰锥刺骨的。独独没见过你手中这样……这样漂亮又厉害的。”
“那前辈觉得,我方才剑法,如何?”
“剑剑不无凌厉,却不失绰约佻达之美态,隐隐有蓬莱仙人的倜傥。”
金怀刃道:“前辈好眼力。我这剑是意外偶得的宝物,正乃蓬莱仙境炼就,若真借得了几分仙气,也算不上奇特。”
“错了。”
说话之人正坐前排中央,他左手便是重伤的韦笑钏。细看,那座位竟是个特别的,扶手处嵌着两枚温润生烟的美玉,用的是红木重漆。在人才济济的苏州会还能得此殊遇,又会是何方神圣?
他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唯独眼眶极深,越看越古怪,声音沙哑的很:“流光溢彩的是你的剑,不是你的剑法,更不是你的人。”
金怀刃道:“那请您说说,我的剑法、我的人,又是什么样。”
“你行动飞快,招数出奇,处处可见根底深厚。确实不错,你二人一场比武,倒看出你气吞山河。那剑在日光下,我看得出你的骄傲得意。你知道你的动作像什么吗?就像要一剑挑下太阳,你得意的很。”
金怀刃闻言,竟哈哈大笑:“前辈,您才是我的知己。您说的对,晚辈确确实实想一剑斩去那太阳……它太耀眼了,我最最看不得它这样光芒万丈。”
这人嗤笑一声,古里古怪的,不知是个什么想法。
金怀刃又问:“您再说说,我这人又怎样?”
他这么问,那人阖上的眼又睁开,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点不遮掩,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目光:“你么……你是天生的剑客。”
此时有人道:“抱歉,前辈,有一事我觉得应该先弄清为好。”说话之人正是谭奇。
那人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谭奇将一路发生之事说明,那人脸色不怎么变化,唯独谈及韦笑钏和金怀刃之斗时笑了笑。
他看向韦笑钏:“怎么?手废了?”见韦笑钏此刻笑也笑不出来,与平日笑面虎的模样迥然不同,大觉好笑,说道,“无妨,我识得一位名医,庄上还有许多好药,你用便尽管要去,保你这双手恢复从前。”
韦笑钏勉强勾勾唇角,却是为难的很。也是,他本南人,最厉害的是一双手,再如何好的名医神药,也难令他此后行动如常。他又如何再笑的出来。
这人口气厉害的很,听他话里话外,不知是哪个庄的庄主,这样为所欲为。
谭奇说道:“此事实在难以查明,须要先捉拿黑衣人,才能洗清金少侠和周大哥的嫌疑。”
“捉不到的,”金怀刃截口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其实若要查明真相也不算难,只要能让雨霖庄的周庆川老前辈前来佐证便可。”
方才那人又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金怀刃看他,“周岭自称雨霖庄周庆川老前辈的弟子,这大家也都知道的。可我却听说周老前辈不曾收徒,故此识破了周岭诡计。”
“胡言乱语!”站出来跳脚的正是贺飞儿,却是无人理她,她便只好恨恨的看着金怀刃。
“不必找他佐证了,”那人却道,“我便是雨霖庄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