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怀刃二人本要去往兰州,半途遇见费靖红而误了行程。那天将半死不活的舜华救过来,费靖红也身心俱疲,睡死了过去。四个人挤在一间小马车实在困难,于是在路边停留了半日。
四个人都不通医术,只不过给舜华包扎了伤口,好在血很快便止住了,也留下了一条命。
金怀刃坐在马车前的方寸之地,睡也睡不好,顶着一对黑眼圈。车里勉强挤了两个伤员,都昏昏沉沉的睡着,一时生气沉闷。
杨智清牵着马儿,百无聊赖的喂了它些马草,教马鼻子一个喷嚏溅了满脸。见状,金怀刃有些看不过去,跳下车来,接过马草:“你去坐着罢,我喂惯了。”
杨智清也乐得自在,抱着袋水慢慢看他喂马,过会儿困乏,砸吧嘴道:“咱们回苏州罢!”
金怀刃喂马草的手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回苏州啊。”杨智清揭开水袋塞子,灌了一口,“附近有河湖,倒是不愁水,只是干粮不多了,你若不想饿死这俩丫头就先回去,买了干粮再走也不迟,现在也没出苏州多远。”
金怀刃烦闷的拽了拽缰绳:“没别的法子了吗?”
杨智清反问道:“你还总想凑个天时地利人和?哪有这等美事。等她们醒了你问问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听他这么说,果然是没有别的主意了,金怀刃也想不出个好办法,索性不在谈了。
正当金怀刃苦恼之际,阿仁却已经在武淮山打成一片。前几日廖涌劫了一家富户的公子,那家人也是很疼爱孩子的,又不缺钱两,规规矩矩的送了银子,将小公子带了回去,自始至终没有报官。
其实他们哪怕报了官也没什么用,武淮山一带地势奇特,无数巨大的嶙峋怪石,风景也奇异。它分南北两座主峰,又延伸连绵几十里,像怀抱的孪生弟兄,你护着我,我守卫你。
原来这地方没有草寇的传闻,自几次劫了有钱人,就传出了闹匪寇的名声。只不过这地带一来弄不清所属,二来官府无能,懈怠差事,也不很尽力剿匪。
阿仁一次去找岳汶铮,听见房里窸窸窣窣的有说话声,且是很文雅和气的,并不像平时他在武淮山的朋友。于是先顿了顿步。
那人竟是官府的差,听上去是个不小的官儿。他先是一阵寒暄,扯什么“劫富济贫”、“为民除害”的胡话,又是称赞岳汶铮风采拔群。
岳汶铮听了只是冷笑,也不言语。阿仁却心中暗暗讶然:这个官儿怎么净替匪寇说话?难不成是招安来了?料想如是招安,岳汶铮也不会这样跟他坐着了,心里更觉得怪。
等那人说完了,岳汶铮似乎搁下了茶碗,缓缓说道:“我们也并非什么讲究人,杨大人何必太客套。你方才说的那些话,确确实实是很动听的,却未免失真。连我们廖老大自己都承认了,弟兄们不过为了讨口饭吃,没什么你所说的大义。杨大人又做什么自贬身价,用这些话来恭维人呢?”
杨大人也不觉得尴尬,呵呵一笑了之:“您这是哪里话,我方才全是肺腑之言。既然此后我们订下协议,互相……又有这些事的往来。那便相当于最亲的朋友了,甚么恭维不恭维的,这样说不是伤了咱们的感情嘛!”
岳汶铮道:“那咱们便是……‘一丘之貉’喽?”他这话是自贬也是玩笑,说完都大笑起来。那人又絮絮叨叨谈了些什么,声音很轻,然后便出来了。
杨大人看上去有些年纪,生的白净,有些官场气。他以为阿仁是个小弟兄,头也不扭的便走了。待他走远,却听岳汶铮冷冷骂道:“白皮畜生!”
阿仁这时大概明白了。不过他从来未听说廖老大有接头官府的人——廖涌看不起官府,也不屑搭理。岳汶铮这样,必然是干了欺上瞒下的事。打那天开始,阿仁便暗自注意起来了。
终于等到费靖红醒来,金怀刃便问了她事情经过。
费靖红神色迷离,缓缓说道:“起初是洛师妹不见了。除了李师叔两个弟子,我们平常都爱聚在一起,小二娘也许会独自外出闯荡,但洛师妹向来温和乖顺,不会不声不响的离开。”
金怀刃问:“小二娘是哪个?”
费靖红看他说道:“你们上回见过的……在那家客栈,梳男子发髻的那个,便是她了。”
金怀刃缄口片刻:“你继续讲。”
“我们几个有些急了,那天飞来一只像乌鸦却又不一样的怪鸟。它边嘲哳乱叫着,边拼死的撞我们的窗子,窗纸破了,鸟嘴吐下一张折了两折的纸,上写着‘东山荒郊,月下之地,日落西土,方见洛轲’。”
金怀刃问:“那纸是什么纸?墨又用的什么墨?”
“墨看不出来,纸倒是苏州常卖的一种,店里最便宜的一类,没什么不同,常见的物什。”
金怀刃让费靖红拿出出那纸看看,本没指望依她的性子能留下来,却不想竟真的有——一看果然是褶皱破烂,被误认做厕纸也不奇怪。
“我那时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扯烂了这张纸,也让那个送信的人惨死我在鞭子下。”
金怀刃心想,这倒像你的性格。去看那纸,字倒是潦草,翻来覆去没别的稀奇。正想着那人为何先抓洛轲,却又念起另一桩事来。
像乌鸦的怪鸟,拼死的撞窗子,如鸽子一样会传信的……金怀刃想起来了,浑身一个激灵。
“我们觉得怪,又有些怕。洛师妹绝不会做这种戏耍人的事情,可纸上又不曾写明要财要色,不像绑匪。我们人生地不熟,原本是可以上报官府的,却想着一群习武的江湖人同去会会他,又有什么大不了!现在回想……却悔不当初!”
说到伤心处,费靖红落泪而泣。金怀刃心想:这也不是你的错,恐怕上报了官府也没用。
“原是不想带上舜华她们的,但她们姐妹两个古道热肠,也为我们去寻人了,反倒害了她们。我们一去那儿,见那狗贼套着黑衣,脸孔捂的严严实实,腕子到腰际一串亮亮的链子,衔着的弯刀藏起了,脚下是我洛师妹的尸体。听那狗贼说我师妹已死,我只以为他在骗人,怒得提鞭而上!不想一下子便被他的刀劈坏,之后的事,便是你所见的。”
费靖红说完,又险些昏厥过去。喂了些清水粮食才缓了过来。停留了好久,一声响动,又有人做起来了。
原以为是费靖红又想起什么,不想竟是李舜华醒了过来。
听了妹妹的死讯,舜华呆愣愣的坐了好久,等这口气上来,终于忍不住大哭。金怀刃给她看了看那青绿色的琉璃瓦,舜华忍着泪接过那物。
“这……这是勾栏的东西,你哪里来的?”舜华还不知是自己的仇人遗落之物,问道。
金怀刃如实说了,舜华又是面色悲戚。她眼泪也哭得要干了,撑着一份神智,又受了重伤,是十分虚弱了。
“苏州有个排面不小的妓院,名叫琉璃瓦,用的便是这瓦片。也因为这瓦片漂亮得名。我和舜英去苏州时,偶然路过那地方,也是那时知道的。”
见她一提妹妹的名字便黯然神伤,金怀刃也不忍心了。舜华琢磨过来舜英的死,心里又难免想起和金怀刃旧日的过节,哀伤至极时又愧疚于他。
她是很聪明的,也很清楚金怀刃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但心里却雪上加霜一样难过。
金怀刃上马,对坐在马车前打盹儿的杨智清说道:“走了,回苏州了!”
杨智清想不到他决定的那么快,不想平常总要三思而后行了,觉得有几分惊奇。他问:“就这么回去啦?”
马车已经向回行驶了:“不然呢?在这里空耗时日?”
杨智清点点头:“你平时就该这样痛快点。”马走的不算快,金怀刃好久不说话,等杨智清快睡去了,才听他轻声道:“……杨智清,我觉得黑衣人和蓬莱有关。”
许多人心里,蓬莱是不可亵渎的地方,是天神降世的住所,不能玷污的。然而杨智清并非拘泥于世俗的人,他睡意消了许多,懒懒散散的问道:“怎么说?”
“黑衣人曾用一只怪鸟给费靖红传信——那鸟像乌鸦,又生得不一样,为达成主人目的不顾性命。这种鸟,在蓬莱也有。”
杨智清眯眼道:“你怎知蓬莱也有?”
“听我师父说过。”
杨智清不予置评,像是说笑一样的道了句:“尊师见多识广啊!”也忘记金怀刃曾说自己没有师父这一茬,沉沉睡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