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史府,史大人便迎了出来,兴奋地说:“甚好甚好,贤侄来得正好。我刚得了最新消息,来来来,我们进屋说。”
二人坐定,家仆退下后,我迫不及待地问:“史大人可是有关于武承嗣的最新消息?”
史大人眉间一挑,凑近些道:“前些日子,我的人佯装路检,设法拦下了一辆进出国公府的马车,那个车厢是空的。问车上的两人去何处,做甚,回答说是在国公府送菜,送毕返回菜市去的。可是我的人已经在国公府的街口巡逻了好几日了,他们明明是刚从菜市出来的,根本没有进过府。”
“这么奇怪,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掩饰什么?”
“自然是心中有鬼才要这般躲躲藏藏。我的人放了马车通行之后,佯装去了别的街口路检,他们候了片刻便进了国公府,大约两三刻钟后离开,马车返回了菜市。其中一人进了菜市后的确没有再出来,而另一人却只在菜市待了少倾便离开了,一路出了洛阳城。”
“出了洛阳城?他要去哪儿,去长安?”
“没错,我的人一直暗中跟随他,一路到了长安。到长安后,那人进了一家名曰‘鸾凤’的绣庄,据说那绣庄的老板姓寿,是近几年冒出来的一个暴发户。这是我的人刚刚传回的最新消息,具体这个寿姓老板的底细,他和武承嗣的关系,这些情况有待进一步探查。不过相信要不了几日,就能有消息传来。”
“不用查了,大人。他们的关系,我想我应该知道。”
老魏虽然不知道寿吴礼的“高官妹夫”到底是谁,但他的描述与武承嗣的情况很相符。如今知道寿吴礼派人频繁出入武承嗣的府邸,那他们的关系就显而易见了——姻亲以及官商勾结!
史大人听完我的叙述,怒不可遏地拍案道:“岂有此理!这二人狼狈为奸、欺行霸市、草菅人命,简直无法无天!雍州府竟然没人管这事?雍州牧宋之詹、长史袁恕己难道都是逢迎献媚、欺上瞒下之辈吗?没道理啊,我与袁兄曾共事数载,他为人刚直不阿、公正廉洁,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的。”
“说不定袁大人有他的苦衷吧,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当前的要务自然是收集他们的犯罪证据,且是两头同时进行。长安方面,我派去的人自会深入调查,我亦会私下联络袁兄看看他的态度。至于洛阳这边,武承嗣自知失宠,这些日子颇为谨慎,能打探到的也不过是一些表面的现象。不过他既然包庇寿吴礼经商,不从中牟利是不可能的。若是能拿到他们分赃的证据,那便胜券在握了。”
“大人分析得甚是,可是他们连传递信息都不用书信而是派人当面汇报,相关的账簿到底有没有也是个未知数。即便有,若是不能从内部突破,恐怕也很难找到吧?”
“记录的账簿一定会有,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试想,一个市侩的奸臣、一个投机的商人,怎肯因账目不清而便宜了对方呢?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个账簿他们一定藏得很好,想要找到只能从内部突破。这个问题,呃……对了,你收留的那个人在寿府做过管家,你找机会跟他谈谈,看看他在寿府有没有熟识之人。若是能找个信得过的,给我们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说不定就有眉目了。”
“好,此事便当,我这就去办。大人,那婉儿先行告退了,一有消息便来向您汇报。”
离开史府,我便快马赶回绣庄,让章大爷领着找到了老魏的住处。我到时,老魏和他夫人正在屋子里擦拭桌柜、摆放物件,见我到来忙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招呼我进屋。
老魏一面恭敬地请我坐下,一面对他夫人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沏壶茶呀。”
“别忙、别忙,我来是有些事想请教二位,还是请二位坐下来听我说一说吧。”
“三小姐问话,我们夫妇二人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来请教一说。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老魏你客气了,我是想问问,如今在寿府,你们可还有熟识并且有联系的人?”
“这、原本是有不少的,但是由于寿吴礼苛待下人,府里的老人陆陆续续都走得差不多了。有联系的那些如今都已不在寿府,在寿府的却都没什么联系了。”
“哦……这样。”我颇为失望,但仍不甘心地问:“你说几年前他的四妹嫁给了高官,那他四妹当时可有带陪嫁丫鬟?”
“有,带了两个。”
“那两个陪嫁丫鬟你们可熟识?”
“熟的,其中一人是我们的同乡,自幼无父无母,是跟着我们进寿府的。拙荆平时对她多有照顾,她与拙荆情同母女。”
“哦?那你们可还有来往?”
“寿府搬去长安前,每次四小姐回府省亲时,俏玉都会跟来,但自从寿府搬去长安后,便再无机会相见。大户人家门规森严,寿吴礼又不允许下人透露四小姐夫家的情况,故而后来失去了联系。”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先我以为要打探到寿府的情形不难,而要打入国公府却没那么容易。结果老魏夫妇竟然与武承嗣宠妾的贴身丫鬟交好,这实在是意外收获。
我激动地站了起来,亢奋地说:“这不是问题,若是我能找到那个俏玉,你们能让她帮我做一件事吗?”
魏夫人眸放异彩,激动地问:“真的吗?三小姐当真能找到俏玉?”
“这个我也不敢打包票,不过你们只管将俏玉的具体情况告诉我,我托人去找找看。”
即便我这样说,老魏夫妇仍是千恩万谢,仔仔细细地将俏玉的情况说与了我听,临走前我向他们要了一件俏玉能够辨识的信物,以便找到俏玉后相认用。
得了这个好消息,我又匆匆折返史府,将俏玉一事告知了史大人,同时商定了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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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讨伐突厥的十万大军集结完毕,武则天率文武百官在则天门前进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随后,这支军队在黑齿大将军的带领下挥师北上,少扬任先遣军御侮校尉,随军出征。
中国历朝历代的边患问题,始终以塞北为主。边境线以北的辽阔戈壁荒漠上,世代居住着逐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塞北的自然环境相较中原地区要恶劣得多,干旱少雨、冬季漫长,在水草肥美的季节百姓尚能自给自足,然而一到千里冰封的冬季,就会有牛羊和百姓活活冻死、饿死,若是再遇上个雪灾、内乱什么的天灾人祸,那中原政权就可以早早地做好备战准备了——胡虏犯境烧杀抢掠,是必然的事情。
因而无论是早期的匈奴、鲜卑,还是后来的柔然、突厥,几乎每年冬季都会袭扰中原边境。至于是纯粹地抢夺粮草、财物还是攻城掠寨、趁机扩大版图,那就要视乎双方军事实力的对比情况和双方内部政权的稳定情况了。
这个冬天,塞北多地遭遇严重雪灾,人畜饥寒交迫致死的不计其数。自阿史那?骨笃禄这个军事天才复国后,突厥汗国部众日增、势力日盛,近年来连年袭扰大唐边境。
与此同时,大唐刚刚经历了扬州叛乱,内损严重,且威震边境的薛仁贵、程务挺、王方翼等名将相继亡故。两厢对照,如今这种形势,无疑是突厥发兵侵占大唐北境的大好时机。
此前我从不主动关心这些,可如今少扬就在北伐军中,我突然间对军情十分敏感,简直恨不得自己就在兵部当差,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到最新军情。好在这时,曾经的相王侍读宋璟调回了京师,升任兵部主事。于是我一有闲暇,便跑去兵部找他。
前线的军情,自五日后陆续传来。
北伐大军抵达前,骨笃禄率六万突厥精兵,已突破雁门关,陆续攻占了朔州、代州两地大小十余个城池。黑齿将军派出五千先遣骑兵,日夜兼程急行至离雁门关最近的阳明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突军。
驻守阳明堡的三千突军疏于防范,不到一日工夫便被唐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随后,唐军兵分两路,五万坐镇阳明堡,五万援助聂营镇。而突军由于要分出兵力驻守已攻占的城池,加上先前的损耗,剩下的机动兵力只有不到三万。
突军很快增援阳明堡,由骨笃禄长子阿史那?科尔林率一万五骑兵奔袭,与五万北伐唐军展开了殊死决战。
与此同时,骨笃禄正率一万五兵力全力攻打聂营镇。五万唐军铁骑的到来,令原本岌岌可危的聂营镇变得固若金汤。
两场实力悬殊的战役的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阳明堡一役,突军战死六千,俘虏三千,败走九千,骨笃禄长子科尔林被当场斩杀。聂营镇一役,突军战死四千,俘虏三千,败走八千,骨笃禄率余部仓惶逃回塞北。
黑齿将军以雷霆之势,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将以凶蛮彪悍著称的突军击退,失守城池悉数收复。
武则天下诏嘉奖黑齿将军和北伐军上下将士,但基于突军纠众反扑的可能性,命北伐军暂时驻扎在雁门关一带,以震慑突厥。
而此时黑齿将军上奏朝廷,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接连两场鏖战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故请求回京休养,并举荐中郎将爨[cuàn]宝璧代之。武则天随即准奏。
史大人告诉我,他一得知少扬参军,便拜托黑齿将军关照少扬,因此黑齿将军一开始并未将他编入先遣军,然而少扬执意作为先遣军出征,将军也只好由他。
先遣军是建功立业的捷径所在,自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虽然此次偷袭大获全胜,但五千先遣军仍折损了九百余人。此时通讯落后,少扬又并非高级将领,他的生死一时不得而知。我只好一趟一趟不厌其烦地往兵部跑,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前线传来的阵亡将士名单。
一日得闲,我匆匆前往兵部。还未踏入兵部府衙,就见娈儿在兵部侍郎武三思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与武三思道别几句后,娈儿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道:“姐姐可是来打听陈大哥的消息的?”
我吁出一口气,点头低声道:“是,不过我想我已不必进去了,想必你已然看到了阵亡将士名单。”
“姐姐蕙质兰心,什么都猜得到。”
“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以陈大哥的武艺,自保是没有问题的,姐姐不必太担心。且此次大胜突厥后,陈大哥的军衔已由从八品的御侮校尉,升迁为了从七品翊麾校尉。”
“那就好,那就好。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投笔从戎……”
“姐姐不要自责了,你也是为了保护陈大哥才出此下策的,日后他得知真相,必然不会怪你的。”
“嗯谢谢你,娈儿。这件事的原委我连家里人都没有明说,还望你替我好好保密。这里人多口杂,我们还是各自回去吧。”
又过了些时日,我终于收到了少扬从前线寄来的信。信笺破皱、双鲤沾血,信上只有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安好,勿念。
从前少扬写给我的信,总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如今却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信是小六捎来的,除了给我送信,他还来向我道别,他要代少扬回涌泉看望家里人。
知道他要回涌泉,我让秦叔去库房挑选了一些便于携带的礼物,让小六带给周大娘和龚头、老刘他们。
送走小六,我回到房间,铺纸研磨,提笔欲写回信,却久久写不下一个字。
这时,碧水匆匆走了进来,掩上房门后,压低声音说:“小姐,俏玉那边有消息了!”
前些日子,监视国公府的捕快已联络上了俏玉,并趁她单独出门的机会将信物拿给她看,将她带至绣庄与老魏夫妇叙旧。一番交谈后,我看出她在府上过得并不顺心,武承嗣待下人,不比那寿吴礼好多少,因而授意老魏夫妇将我们的计划部分透漏与她,策反她为我所用。
我倏地站起来,兴奋地问:“怎么样,俏玉有什么好消息?”
“俏玉说,府上的其他地方她都留意了,始终没有发现,她现在怀疑,账簿可能在密室里。”
“密室?”
“嗯,前几日府上有人来访,那武承嗣明明是在主书房接待的访客,结果她跟随她家小姐去主书房找武承嗣的时候,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然而她家小姐并未询问下人,看了几眼后就回了房。当时她有所起疑,就留意了主书房的动静,发现一盏茶辰光后,武承嗣和访客从书房走了出来。所以俏玉怀疑,武承嗣很有可能将账簿藏在了主书房的密室里。”
“既然是密室,像俏玉这样的下人恐怕是没有机会进去的。不过知道了总比不知道的好,你让人转告俏玉,这个消息很有用,让她密切留意主书房的动向。”
“是,小姐。”
碧水离开后,我坐在书案前托腮沉思。
通过这些日子的追查,武承嗣的罪状我们已基本掌握,但掌握是一回事,能不能告倒他却是另外一回事。武则天偏帮武氏子侄,已是显而易见的事,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很有可能非但告不倒他,反而被他反咬一口。
所以目前的关键是要找到记录他们分赃的账簿,还有关键人物的供词。史大人派人联络了雍州长史袁恕己,袁大人表示早就想查办劣迹斑斑的寿吴礼,奈何雍州牧宋之詹迫于武承嗣的压力,始终弹压此事。且他掌握的寿吴礼的犯罪证据,都不足以一击制胜,故而迟迟没有动作。但他表示非常乐意将所掌握的证据提供给史大人,并随时配合查办寿吴礼。
这边厢,对寿、武二人的调查虽然成果颇丰,但最关键的人证物证却始终没有着落。那边厢,武承嗣东山再起的速度却超出了我们的预计。
三月底的一个早朝上,在家闭门思过的武承嗣未经传召跑到乾元殿,说有要事请求面圣,武则天准了。他神神叨叨地说雍州人唐同泰在洛水里发现了一块奇石,要献给武则天。随后,一块紫色的巨石被抬了上来,巨石上隐约可辩“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字,群臣见后啧啧称其、纷纷下跪称颂。武则天欣喜异常,将巨石命名为“天授圣图”,并当场嘉奖了献石人唐同泰。
武承嗣还提议武则天清明时去祖籍并州文水祭祖,武则天当即应允了,并命有司安排祭祖事宜。
武承嗣无缘无故提议去文水祭祖,其中必有文章。史大人立马派人去文水查探,这才知道他的钱都花去哪里了。原来他在文水的武氏祖宅边上,花重金打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别苑,取名“圣母神苑”,准备献给武则天。
不得不承认,武承嗣真是溜须拍马、投其所好的专家里手。一切如他所愿,在清明祭祖的次月,武则天就恢复了他的官位,旋即授职太常寺卿、同中书门下三品。
同中书门下三品,即入阁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睚眦必报的武大宰相,在上任之后没多久就指派洛州刺史史务滋前往洛阳边郊汝州处理一起民变。
民变是因北伐战争而逃难至汝州一带的难民与当地百姓产生的矛盾而引发的,规模不算大,只因汝州是东都的东南门户,故而朝廷比较重视。
看来武承嗣这是要开始打击报复了,可惜史大人走得很急,我们都来不及碰面商量一下对策,一切只好待他回来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