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于我并不陌生,但丽景门内的制狱我却是头一回进。我以为大不了与天牢差不多,空间狭窄、昏暗发臭。却不知这制狱是建在地面以下的,远比在地上的天牢要阴暗潮湿得多。
甫一进制狱,浑浊的空气混杂着腐霉味、血腥味以及各种恶臭,熏得我差点窒息。我跟着酷吏走在劣质的木地板上,每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路过一间间腌臜的牢房,我提醒自己不要往里看,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浑身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我忙懊悔地收回目光,顿时心慌地突突直跳。这的短短一段路,仿佛比整条定鼎门大街还要长。
终于,酷吏停下了脚步。“纪司记到。”酷吏在门口通报了一声,得到允许后,打开了一间审讯室的门。
光线一下子亮了许多,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刑具。
在这一堆刑具中间,有一个被束住手脚的人倒挂在横梁上,发上坠着一块石头,而石头的下面竟是燃烧着的炭火。
“纪司记来了。”索元礼迎了上来,虚情假意地陪着笑道:“请坐、快请坐。”
我虚与委蛇道:“索将军客气了,不知将军找我来,所谓何事?”
索元礼一面吩咐人上茶,一面慢悠悠地说:“有人告发定远将军陈少扬乃突厥可汗骨笃禄之子,他此次回来是为了窃取我朝机密。索某听闻司记曾与陈少扬一同深入突厥,回朝后与他也是过从甚密。不知司记可有这方面的消息,或者愿意帮索某劝劝这硬骨头。”他说着,随手指了指那被倒挂着的人。
我方才没有看清,也没来不及反应,倒挂着的人竟然是少扬!
看到少扬痛苦万分却一声不吭的样子,我心如刀绞,仿佛浑身爬满了虫子一般地难受。但我警告自己,此时必须冷静,必须尽快想出解救少扬的办法来。
我扫了一眼室内五花八门的刑具,钉床、木驴、盘头枷、老虎凳,还有好多是我叫不上名字的。若是所有刑具都用上一遍,怕是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
我略一思忖,故作淡定地说:“我倒是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劝服他,但不能保证一定管用。”
索元礼忙不迭地说:“无妨无妨,纪司记尽管放手一试。若是真能劝他认罪,那可是大功一件啊!”
我瞟了少扬一眼,对索元礼道:“先把他放下来再说。”
见他有些迟疑,我反问道:“你们审到现在,他可有松口?他被这样五花大绑着,你还怕他能逃出这守卫森严的制狱不成?”
“也是。”索元礼说着朝狱卒挥了挥手,两个狱卒当即移开炭盆,解下绑在少扬头上的石头,然后慢慢将他放了下来。
我强忍着泪水,步履沉重地走向少扬。
他刚被从倒挂的状态放下来,满脸通红,踉跄不稳。我一面扶着他朝一把椅子走去,一面附耳低语道:“你这样坚持不认罪,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对你用刑。到最后你若一命呜呼,他们大可以说你是畏罪自杀,再拿你的手指认罪画押。你还不如先假意认罪,然后说有重要机密要告知太后,这样你还能在太后面前为自己辩解,我们也有更多的时间设法营救你。”
待少扬坐稳,我的话也讲完了。他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我又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至于这重要机密,就是索元礼和薛怀清是薛延陀奸细。他们一个是薛延陀末任可汗拔灼的幺子,一个是拔灼的嫡孙。这是史大人刚刚查到的,只可惜时间仓促,我们手头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此事非同小可,以太后的谨慎,她一定会派人去查证的。只要太后肯相信他们是薛延陀奸细,那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是挑拨离间、颠倒是非了。”
少扬眼睛一亮,开口想要说话,但还没出声就猛地咳了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索元礼道:“索将军,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他是否同意,就劳烦您亲自问他了。不过,我建议你们先给他倒杯水。”
索元礼在得到少扬同意认罪的答复后大喜过望,感恩戴德地将我送出制狱,并亲自护送我回了乾元殿。
我知道送我其实只是顺便,他主要是为了向武则天汇报他审讯的成果。
没多久,武则天就作出了亲自提审少扬的决定。审问的过程无人知晓,因为少扬要求武则天屏退了所有人,否则他知道的重要机密就只字不说。
乾元殿外则聚集了一群关注此事的文武官员,包括匆匆赶来的史大人和娈儿。
审问结束后,武则天并未赦免少扬,而是将少扬移交大理寺关押,并着三司会审此案。听到这个结果,我多少松了一口气,大理寺有史大人在,总不至于虐待少扬。
乾元殿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便相约到飞香殿商议。
我先把在制狱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史大人盛赞我的做法十分机智,然后问娈儿:“不知贤侄在薛怀清那儿可有什么进展?”
娈儿颔首道:“应该算是有,原本我并不抱什么希望,想着以他的城府不会透露什么机密给我。结果我进他书房时,他正在写信,见我进门便将那信笺往角落一放。他应是认为我不懂突厥文,即便看了也不会明白,便没有将信笺收起来。”
这里娈儿略过没有细说,但我知道她当时和少扬深入突厥,在那里待了足足半年,以娈儿的聪慧简单的突厥文理应看得懂。
“但其实我自学过一阵子突厥文,那信大意是说:有人告发陈少扬是突厥可汗之子,他现在被关起来审问,很有可能会被处斩云云。”
“什么,他在给突厥通风报信?”史大人一拍桌案,愤然道:“这些薛延陀人,实在太阴险了!他们一方面将陈将军是骨笃禄之子的事透露给太后,另一方面又将陈将军被关押受审之事透露给突厥。这样无论骨笃禄是选择暗中潜入大唐救人,还是公开向大唐要人,两国的矛盾都将瞬间激化,甚至可能引发战争!”
是啊,这么重要的一封信,若是……我忙问娈儿:“这封信若是到了骨笃禄手里,陈大哥可就真的危在旦夕了。你可有设法阻止薛怀清寄出此信?”
娈儿面白如纸,颤声道:“我、我没有想那么多,当时,我只想着尽快入宫将此事告诉你们,未曾想、想那么多。大人,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贤侄这是关心则乱。”史大人安慰她道:“你莫要太担心了,太后既然将陈将军移交大理寺看守,并着三司会审此案,老夫我总还是能使上些力的。虽未能阻止薛怀清,但至少我们知晓了他们的真面目,万事便不至于太过被动。好了,我这就回大理寺看看陈将军,有什么事随时通知我。”
娈儿提出要跟着史大人去看少扬,我刚在制狱见过他,就不凑那热闹了。
回乾元殿的路上,我把自薛怀清出现以后发生的事捋了一遍。他初到洛阳时,为了尽快接触到武则天,选择了我作为突破口,“见义勇为”地救了我一命。其实现在想来,猎户人家出生的乡野村夫怎么可能如他这般英俊不凡、文武双全。且在赢得武则天的青睐之后,他并没有设法谋求一官半职,而是自愿做了这个足以做他祖母之人的男宠。想来也是为了更接近武则天,以探得大唐更多的军国机密。
此后的事便顺理成章:成为白马寺主持,豢养一批名为僧人,实为薛延陀遗民的爪牙;引季父索元礼入朝,明面上是为武则天铲除异己,实际上是为了打压忠义之士,削弱大唐的实力;离间武则天身边的人,令我们互相猜忌、互相伤害,这样他们搞小动作就方便多了;揭露少扬的真实身份,激怒两国统治者,若是能引发国战、鹬蚌相争,薛延陀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真可谓是居心叵测、算无遗策啊!
不过他唯一算漏的,大概是自己会对一个女人动心了。故而在假遗书这件事上,薛怀清不希望娈儿在信以为真之后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举动来,而索元礼并没有这样的顾虑,因此两人的态度才会有所不同。也正因如此,在娈儿以我的样貌登门时,薛怀清才没有将那么重要的一封密信收起来。娈儿猜测的原因只是其一,另一个原因恐怕是他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得鬼祟吧。
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人,只要有所爱,就不会无懈可击。其所爱之物或所爱之人,即是其软肋。
想来要救少扬,突破口就在“我”身上。原本此事我可以自己做,现在只能通过娈儿了。此事待下次遇到娈儿,我再与她好生筹谋吧。
这时,一阵寒风吹在身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忽然意识到,洛阳已入秋多时,放眼望去,紫微城内一片萧索。远处的九洲池中,荷花已枯萎打蔫,连前几日还绿油油的荷叶如今也开始泛黄,不免令人产生“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凉感。
武则天需要时间调查薛、索二人,三司当然也需要时间查办少扬的案子。这样一来二去,就过去了十几天。
在此期间,史大人一方面装模作样地联合刑部、御史台对少扬进行会审,另一方面则暗中协助武则天调查薛、索二人,积极搜取二人的罪证。
武则天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对薛、索二人的态度依旧,所有的调查也均秘密进行。但据娈儿的观察,二人还是有所觉察,这段时间低调了不少。
照这样发展下去,少扬重获自由指日可待。
可谁知,形势在几天内急转直下。
先是突厥发来国书,直言要求我朝交出少扬,否则将倾全国之力血洗边境,并直捣黄龙、踏平洛阳。
武则天阅后面色铁青,并未与任何大臣商议,径直命人回了一封国书。上面只有八个大字:胆敢来犯,碎尸万段!
我在得知往来国书的内容后,差点气晕过去。
骨笃禄,你是我的太爷爷啊!我们这边好不容易将形势扭转了些,一旦武则天相信薛、索二人是薛延陀奸细,那少扬自然就能无罪释放了。你来这么一出,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啊?
武则天,你是我的太奶奶啊!你来哪儿的自信将突厥大军碎尸万段?你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大唐名将,那些幸免于难的将领也早已心灰意冷、纷纷称病辞官了吗?如今哪儿还有堪当大任之人能为你领兵御敌啊?
不出几日,边关陆续传来紧急军情:
骨笃禄亲率三万突军连夜寇边,攻破阳明堡、聂营镇!
突厥增兵十万,朔州、代州接连失守!
突厥攻下忻州,陈兵并州!
要知道,并州可是当朝太后的家乡,离东都洛阳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了!
令人费解的是,武则天在接到这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之后,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任朝中群臣急得团团转,她却不发一言。
直至突厥兵临并州,武则天才召集群臣,公布她的御敌方案。
殊不知,她早就命兵部暗中集结了十万援军,已分批奔赴并州。至于领军的统帅,她决定任命定远将军陈少扬为河东道行军大总管,挂帅出征。
武则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少扬是否愿意接受兵符,为国效力。少扬自然只能答应,武则天当场授予兵符和战袍,命其即刻率最后一批骑兵奔赴战场。
原来并非武则天轻敌,而是我小看了这个未来的女皇帝!让少扬领兵抗击突厥,这真是一计通杀四方的绝招啊!
少扬既然不承认自己通敌叛国,那他作为大唐将领,率军御敌是理所应当的。他若胜,固然最好;他若败,那就怪不得武则天无情了,让他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骨笃禄要求大唐交出少扬,武则天的确满足了他的要求,只不过是在战场上相见罢了。他若败,一切免谈;他若胜,就意味着少扬打了败仗,战场上刀剑无眼,少扬彼时是否活着都是未知数……
从兵力上来看,突厥总共发兵十三万,即使有部分伤亡,兵力也不会低于十万。而我朝虽也有十万兵力,但突厥军队历来以凶残冷血著称,黑齿将军上一次击败突厥时,也是以十万对阵突厥六万兵力。且当时突厥的目的是攻城掠地,还要分出兵力来驻守已攻占的城池。而此次骨笃禄显然志不在此,故而十万对阵十万,我军并没有太大胜算。
与此同时,武则天没有将少扬亲自训练的雄鹰军拨给他,少扬又是头一回作为统帅领兵出征。统帅在军中没有威望,兵和帅之间毫无默契,都是用兵的大忌。加上这两点,我军的胜算又大打折扣了。
这些我能想得到,武则天自然更了然于胸。虽然她可能有意为难少扬,但作为一国统治者,她绝对也不会希望我军一败涂地、突军长驱直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答案很快揭晓。
待少扬离开后,武则天告诉群臣,她将任命一位都监,负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之责。同时她还会将另一半兵符交于都监,凭此兵符可调动河东道境内所有的兵力。
原来如此,真的是机关用尽、老谋深算啊!这样一来,既能测出少扬是否真心为国,也不至于令大唐陷入万劫不复。她既然能安排这一后招,说不定还有另外的双重保险。
武则天让群臣毛遂自荐,但大殿里始终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要知道,这可都是一路忍辱负重、披荆斩棘的千年人精,利弊好歹一想便知。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试问有哪个人敢接?
要说愿意,娈儿是肯定愿意的。只可惜武则天并未召她入宫,也绝对不会同意一个已与少扬拜过堂的人来当这份差。
史大人作为最了解此事的朝臣,他或许也愿意,但绝非最佳人选。一来他身居要职,不宜长时间离开洛阳;二来都监手中的兵符可以调动整个道的兵力,武则天也不会放心让史大人这样德高望重的朝臣拥有如此军权。
而我,自然也是愿意的,且我既非权臣,也不是少扬什么人,想来也算是个合适的人选。只可惜,娈儿当年义无反顾地追随少扬去突厥,发现怀孕后又执意要到少扬府上休养,恐怕她那点心思早就被武则天看出来了。我若提出愿做都监,武则天会同意吗?
这时,群臣中有人往中间跨出一步,我见是史大人,忙抢先一步挡住了武则天的视线,拱手奏请道:“启禀太后,娈儿愿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武则天没有多加考虑,嘱咐了几句就当场任命我为此战的都监,授予兵符,并着两名御前侍卫护送我前往并州。
也许是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军情又十万火急,所以这实际凌驾于统帅之上的都监之位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离开大殿时,我深深看了史大人一眼,试图用眼神告诉他:战场我去更合适,绊倒薛、索二人就靠你了!从史大人坚定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理解了。
护送的事宜武则天让孝义安排,孝义便主动请缨亲自护送我。我匆匆回飞香殿收拾了一下行装,而后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踏上了北上之路。
我们一路官道、日夜兼程,每过一个驿站就换一匹快马,但还是没有追上少扬他们。
孝义见我总是愁眉不展,便主动给我分析当前形势:突军一路南下,虽势如破竹,但难免人困马乏,粮草辎重也未必跟得上。所以他们现在陈兵并州,表面上看是震慑挑衅,实际上应是需要时间养精蓄锐。况且并州是当朝太后的祖籍所在,守城的兵力远比其他城池来得多,加上太后之前就陆续派去援军,故而此战我军的胜算很大。一来敌攻我守,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必然是易守难攻的;二来敌寡我众,十万兵力于突厥,几乎是全部的兵力了,而于我大唐,却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三则这是在大唐境内,我方的供给可以做到源源不断,而敌方却有面临弹尽粮绝的可能。
听他这么一说,我稍稍宽心,也感激他的善解人意。如果我是娈儿,真该放下少扬,看看身边这个良人。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我趁这个机会跟孝义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免得耽误了他的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