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耷拉着脑袋,思考下周的今天是何处境。一睁眼一闭眼,屋子里明显暗了下去。
他们扭头看向窗外,天空万里无云,午后阳光一如既往地洒满会议厅。
咦?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正奇怪之际,只见独占桌子一端的会长把手放下,正压在邀战回函上。
紧接着“噗”地一声,纸张爆破,成为随手洒下的飞灰。
众人一个心惊,不由自主地瞥向他的脸孔。
他们紧接着就在心里叫出声:天呐,他变脸了!
柔和的气息淡出他的面孔,圆润悠闲的笑意被杀得一干二净。
本就漆黑的眸暗成无星之夜,与眉宇连成一片无边的暗潮,见光吸光、只吞不出,竟让房间出现亮度差。他的背后似乎张开一个黑色的幕布,除了白皙的脸之外,其余没有半点光亮逃出。
恃迦众人被他的背景特效惊得讶异不已。
文峪会长冷脸开口。
“雪集,亏你想得到搬出他,实在是周到得让我佩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这么殷勤的人,卖给我一兜,还附加一个。”
大多人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所有人都能查觉到他说话方式的变化。一向圆滑的语气突然变得直来直去,还有不加掩饰的反讽语气,与适才判若两人。
数十人不禁打了个哆嗦,连连后悔没瞄一眼回函的内容。
“他”是谁?
难不成会长写了骂人的话?
到底是什么字眼才能让他怒成这样?
现在物证没了,答案不得而知。
回函的爆破只是个序曲,会长脸色再沉,眼中盘桓的黑暗释放而出,漆黑缓缓扩散,俊俏的面容此时阴戾得让人胆颤。
众人感到事态不妙,如果没有雪集等人镇场,他们早就拔腿开溜了。
会长爆破了回函的手微微抬起,继而迅速下落,一巴掌拍在那直径足有八米的圆桌上。
桌面陡然一颤,围坐在桌旁的人接连色变,瞬间躲开。
幸得闪避及时,下一秒,整个桌子“嘭”地爆开。从有到无只是几秒,没有冲击波,没有扬起的粉尘,坚固的结构被某种巨力击垮打散,化为齑粉,再消失无踪。
待反应过来,会议室中央空荡荡。
“会长,冷静!”
凛轩见状,猛地近身挡在众人面前。同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开所有窗子,冷空气如脱缰野马席卷而来,狂风竟凝聚成一线,猛烈的拉力将会长的两腕并拢。高速的风有感而无形,形成一副无接缝的手铐,缚紧他的双手。
看文峪会长被制住,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可气还没喘匀,却听到他幽幽的挖苦。
“凛轩,开战前我给你个预告哦。无论是触到、看到、听到、嗅到,只要能被我感知——”
话音拖着,收紧的高速气流猝然一滞,风拉成的绳索随之瓦解。他挑起眼皮,淡淡地看着凛轩,续上后半句。
“喏,就是如此不堪一击。”
凛轩感受到他的蔑意,随即就要再次出手。月咏翔怕凛轩吃亏,电光在手指翻越,预备着助他一臂之力。
文峪会长牵动嘴角,带出些嘲弄:“随便你来。”
“风起!”
凛轩的声音铿锵有力,刹那间狂风再起。周围平静的空气被激怒般狂啸集聚,在他的身旁形成漩涡。月咏翔手指亮起晖芒,丝丝白光从她的指缝中窜出,传出“呲呲”的电声。
会长转了转手腕,不慌不忙地拉开架势。
众人已经在认真考虑是否要逃跑了。
而在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雪集站了起来。
金发被凛轩召来的风尾撩起,翠绿的眼眸平静得如同碧潭。他身旁透明的冰雪倏忽飞起,继而四下散落。仔细看便会发觉,洋洋洒洒的冰晶由飘飘悠悠的四散,变作统一运动,方向正指会长所在。
“凛轩,月咏翔,退后。”
雪集说着便走到会长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会长的眼神暗而寂冷,雪集的碧眸灿烂胜过艳阳。
雪集的嗓音始终凉凉淡淡。
“你对她做的事,我看在眼中。你难道不想收下这份回报吗?”
声波被无形的壁垒拘束,雪集说的话只有会长能听到。而且雪集说话时双唇开合的幅度很小,旁人连他究竟说了几个字都看不出。
会长垂下眼,漆黑的眸子动了动。
“你是从通道里走出来的人,是我看中的人。难道现在的你,还无法面对你的过去吗?”
两句话卡在会长的胸口,他有些呼吸困难,抬起的胳膊缓缓放下。
“去见他,了结你的过去,继而成为真正坐镇一方的会长。”
雪集正色道:“我等你闭上这个空缺”
眸中翻滚的黑暗默然平息。
怒意与怨恨的波涛一落千丈地径直砸在海面上,再大的声势也被广无边际的海洋化为一道淡淡的波痕,融入苍茫的海平面。所剩的,只有后来居上的浓浓悲意,在暗夜般的漆黑中融化。
回报吗?
是啊,我对小何做的事,得到了等同的报答呢。
暮川汐说的没错啊,能力者的提升需要的就是痛苦和愤怒。
此二者促人成长的利器,果然相伴相生。
了结吗?
那个人我无法面对,故假作遗忘。
他即将到来,我身上的一片逆鳞又要被扯下。
那件事回避得太久,突然被提起就乱发脾气,我啊,真是丢人!
他抬起眼帘,看向静默的雪集。忽得想起自己在某一天曾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
那是很远的过去了。不过一幕幕,记得甚是清晰。
那时跪着流泪,泪流成河;现在站着在心里哭,心化成海。
心结未解,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到此处,他不禁苦笑,最后的戾气一溃千里。所有在他脑中疯狂折腾的情绪终归于一叹。
“雪集啊,那还真是有劳你了哦。”
他的威势来得快去得更快,好似发飙的巨兽倒头就睡,留下的怒吼与酣睡的呼噜之声揉在一起,一圈一圈绕在耳畔。
雪集撤下空间壁,白衣从他眼前远去。
两校之战已成定局,雪集道一句“我期待之后的对战”便转身离去。希尔夫和霖喻紧随其后。月咏翔犹豫了片刻,担心文峪会长还会再发作,可会长却满脸乖巧地扭脸对她嘻嘻一笑。月咏翔指了指教室内的监控,摆明是告诉他“我们在看着你”,这才跟上三人。
看他们都走了,文峪会长长长舒气,无定型地瘫在椅子上,懒散得像个睡袋。绷紧的神经松懈,疲惫劲儿便爬了上来,怎么挡都挡不住,他的上下眼皮一沾、一开,一沾上、很难开。
“咔嚓”一声,似是椅子腿和地面的摩擦声,会长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撩起眼,对上一屋子部长们见鬼般的愕然目光。
“你……你不会要在这里睡吧?”叶奇不确定地问。
“我累了呀。”
“这是恃迦,而且是会议厅。”叶奇提醒他。
“我累了呀。”会长耍赖地说。
“可是之后还有其他会议要在此进行。”叶奇瞪起眼,用目光赶他走。
“我累了呀。”
……
会长完全闭上了眼。一时间,厅内鸦雀无声。
“哦,对了!”
可沉默不到分钟后,他忽的一惊,像被吓醒的猫,让众人一乍。
他直起身子,双眼聚焦,盯着桌子原本的位置,眼神凝聚、神情专注,状若专心致志地思考。众人先是警惕他的异动,而后眼睛越睁越大。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缓缓浮现的圆桌,由轮廓到平面,由材质到色泽,成型后的物件与原本一般无二。仿佛会长把它藏到了某个异空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原封不动地拽了出来。
无中生有,这是怎样的视觉冲击!
“天啊!”恃迦的外联部长奈迪儿捂住嘴。
“这是‘造物’吗?”叶奇惊讶万分。
“前后一模一样……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好厉害啊。”
赞叹迭起。
会长笑嘻嘻地摸平有些凌乱的黑发,又掸了掸沾上些许微不可查灰尘的黑衣,有风度地笑而不语,专心听他们惊叹。
“造物”的名号他受之有愧,但观众语气中包含的敬佩之意,他一定照单全收。
然而美滋滋的感觉体会久了也会变味,刚开始他还挺美,直到大家那齐刷刷的惊讶、羡慕与崇拜的目光淹没了他,让他莫名想到“皇帝新衣”,这才觉得甚是尴尬。
总被这么盯着也不是个事,他干笑两声:“诸位啊,抱歉抱歉。虽然你们都被吓得不轻,但还是留着力气下周好好表现吧!”
文峪会长嘿嘿一笑,趁着没有被包围,迅速溜到门口。
“回见哦!”
他消失在众人面前,跑得飞快。
恃迦的学生会成员无话可说。
刚刚谁赖着,赶都赶不走来着……
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人们才从外围慢慢散去。
凯茜正坐中央,双手抱胸,心里琢磨,嘴上忍不住数落:“这个怪人。也不知道文峪人是怎么和他相处的。没个正经样子。”
她身边的外联部长奈迪儿红着脸道:“我……还蛮喜欢他的。有没有觉得,他很帅。”
凯茜瞥了眼她双颊绯红的模样,老气横秋地摇头。
的确,文峪会长若是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当之无愧是个迷倒无数女子的英俊少年。可只要开口,由静变动,一副绝好的皮囊就变成了“人模人样”,掉了不知几档。
叶奇摸着下巴,盯着失而复得的圆桌,思索道:“这个能力,猜不透啊。”
凯茜道:“下周要和这种人对战,实属不易。”
奈迪儿笑道:“感觉会有很神奇的事情发生哦!”
叶奇身后的学习部成员道:“我们觉得文峪会长是个奇人,但最让人好奇的,不还是我们的雪集会长吗?你们谁见过他真动起手的样子?”
奈迪儿立马换了另一幅遐想联翩的陶醉表情:“是啊,能和雪集会长一起战斗,死也值了!别的不说,不管动不动手,养眼就够了啊!”
凯茜不置可否。
叶奇哼了声:“花痴。”
英里正路过三人,他身后背着一把巨剑,走路的脚步也格外沉重。
奈迪儿瞥了他们一眼:“看脸的浪漫,你们两个书呆子怎么懂?”她侧目一眼看到吭哧吭哧的英里,接着道,“英里更不懂。”
到了门口的英里一脸疑惑地转过头:“与我何干?”
奈迪儿满面春风地说:“你、剑合一。”
英里点了点头,等她的后话。
叶奇和凯茜两人知趣地挪开目光。
.
三天后,文峪学院的大厅中。
此时正召开全体学生会议,暮川汐和莳羽怜率领新一届学生会成员端坐台上。
“经过四天三夜的双人战比试,新一届学生会诞生。大部分成员没有变化,我向诸位介绍新人。晴洌,在双人战中先后与蓝凌何、曲忻璃搭档,除去对抗希尔夫和霖喻组合的一战外全部胜利。她将进入战斗科组织部。鲁德,他和兰闵砺的组合战绩出色,击败所有普通学生,因此他将成为新的普通科学生会技术部长。兰闵砺在双人战中表现出色,撤销之前的惩戒,恢复战斗科实践部长的位置。以上就是二次分班的结果!”
暮川汐宣读完名单,人群中一阵小小的喧哗,随后掌声哗响。
正要散会,后门闪过一个身影。
“大家先别忙着走哦!”他说着,径直走向主席台。
人群分流两侧,暮川汐依言为他让出中间的位置。
莳羽怜隐隐觉得会长的气势与以往有些不同,他的表情除出往常的笑容似乎多了些深度。或许是满怀的心事冒出了一点,抑或是他努力摆出一副不是很到位的认真脸,为此用尽心思。
不饶猜测,答案很快在她心中揭晓。
“一月八日早九点,文峪全体学员在模拟空间与恃迦学院一战定胜负,决出北方地区的统治权。”
圆滑的尾音被抹去,字字有力。
“被质疑为恃迦的附属,你们愿意吗?”
“被称呼为北方的分校,你们乐意吗?”
“被其他三大学院轻视,你们甘心吗?”
“你们是有会长的学员,是继初代北方学院后,第三届有会长的能力者——”
“所以,我要让你们重新得到‘北方学院’的名号。”
“——你们愿意相信我吗?”
他纯黑色的眸没有任何犹豫与惧怕,黑发轻轻摆动,把他的轮廓勾勒再勾勒,露出坚毅的棱角。
这片黑暗不断扩散,庞大得将每个人笼罩其中,仿佛所有人共着一件漆黑的战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披上他黑眸的一角,一股力量从上至下浸润身体。就像埋在地里的种子破土的前夜,蓄势只待明朝;又像漫天繁星在白日蛰伏,只待夜空下连成星光璀璨。
“我已宣战,不容退缩!”
他的声音响彻全场。
言辞慷慨、情绪激昂,他还有着这样的一面。
“天啊!”
“这还是我们的会长吗?”
“太帅了!”
分班考试的疲惫还没有消失,可会长的出现让所有人顿时热血沸腾。特别是霖喻把会长救活希尔夫,还让她晋升为五级能力者的事传出,嘴上说的永远不如事实来得有力,所有人立马相信了会长第一次露面时的宣言。
如果说对死亡的恐惧会使人失去信念,那有他这个“起死回生”的奇迹缔造者作为首领,他们愿意接受新的信仰。
——为他,为自己一战。
“不就是恃迦吗,让他们看看我们的阵容!”
“请您放心,文峪学院全体学生正式应战!”
“我们决不放弃,一战到底!”
人群中一阵躁动,一干人亢奋地嚷嚷着,大呼小叫迭起。
“会长!会长!会长!会长!……”
一旁的几位老师也微笑:“文峪的教职工会鼎力支持。”
黑色的目光一同雀跃。
莳羽怜雪白衣裙在风的抚弄中静静飘舞,像盛开的冰雪睡莲。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之前只有她懂得欣赏会长的风采,而现在会长的旗帜迎风飘扬。
暮川汐亦露出笑容。只是这热烈让他不禁想起心中那处空缺。
他垂下头,胸口微凉。
“蓝凌何,你到底去了哪里?”
.
两校会战前的两天。
恃迦学院的边缘是一栋单独的三层小楼。
窗户半开,阳光透过纯白窗帘的缝隙洒在房中。窗口挤入微风,自然的吐息打了个旋儿,亲昵地滑过少女洁净的额头。
似是察觉到清凉,她睁开双眼。
轻柔的发丝涤荡在空气之中,仿佛与空气融为一体。蔚蓝的眸明亮清澈,好似露水上倒影的蓝天。
蓝凌何的目光侧转,却发现并非只有自己,不到一米外还坐着一人。
他的肤色晶莹透明,纯洁到不敢触碰,给人感觉热浪一靠近便会升腾而去。金色长发柔软润泽,勾勒他优雅的面庞。淡雪花笼在他的身旁,像点点星光碎片,让人心醉。
他微合双眸,也在享受这份宁静。
这一幕似真似幻。
她注视许久,本就没有完全清醒的脑海又变得晕晕乎乎。自然而然被他华贵的风采牵引,她费力地牵起手腕,抬起手,由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触摸他晶莹剔透的面颊。可犹豫片刻,五指停顿在半空,最终还是放下。
听到她的手落的声音,他睁开眼,翡翠般的眸让她眼中光点一闪,视线又不听话地回到他的眉宇间。那双翠绿的眼眸让他本就美得惊人的面孔愈发摄人心魄,蓝凌何不禁讶异,仍没什么血色的双唇微微张开。
“你醒了。”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润。
“你是……”她发声还有些困难,不得不小声问。
“我是雪集,恃迦的学生会长。”
“雪……集。”她喃喃着,典雅的唇一开一合。这个名字很陌生。
蓝凌何想了片刻:“你就是‘异世界的雪’?”
他没有说话,好像是默认,也像是不喜欢这个名号。
“可是不是……你就是文峪的敌人?”她慢吞吞地说着。
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连连嗔怪自己脑子不清楚。
第一次对话的第三句话说把对方定义成“敌人”,还当面说出来,没谁这么蠢的了。
“如果你指的是后天的文峪恃迦一战,我是你们的敌人。”雪集声音清冷。
蓝凌何决定换个话题。
她迅速打量过身边极简的陈设:“我怎么会到这里?”
雪集的声音一缓:“你没有声响地出现在我的房间,又躺在我的床上,我只能在这里守着你。”
“我来了很久了吗?”她轻声问。
“一天一夜。”
蓝凌何自知给他添了麻烦,不失礼貌地笑了下,强撑着想坐起来。可刚抬起几厘米,被子落到肩头,温暖的肌肤被清风一蹭,她不禁打个哆嗦。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身上空落落,竟一丝不苟。
热气冲上头顶,淡粉色的红晕立刻浮出面颊,她第一时间定住身子,抬起眼,用又羞又窘又骇又困惑的眼神盯着他。
“我怎么没有衣服……”
他并没有多看她,只是起身上前,弯腰帮她把被子拉上净白圆润的肩。
雪集的长发顺着肩头下滑如落天灿霞,发间轻轻扫到她的肩头。一阵轻柔又令人难耐的触感传来,她轻咬红唇,面颊更红。
“正常情况下,从通道返回的精神体会直接回到原本的躯体,可你不同,需要额外进行肉体重组,而意识指导的重组无法恢复随身物件。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吧?不过你放心,这个房间只有我能进来。”
所以你第一次见到我时……
我是……
她赶忙打住,不能再想下去。
蓝凌何问道:“你是说……我在死后经历了肉体重组,于是现身此处?”
雪集点头。
蓝凌何试图回忆希尔夫一战后发生的事情。
可那段记忆故意躲着她似的,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似一场大梦初醒,她越是想勾回恍如昨日的经历,越要浓墨重彩地加持一下那些画面,越是觉得心头茫然,唯一一点线索也从残留的感知中溜走。
但她有种直觉,这段记忆里有很重要的,她绝对不想忘记的东西。
牙一咬,心一横,虽然现在全身没有力气,精神状态也很差,但她要用力量把那段空白补回来。就像梦只有在醒来的第一时间才最为清晰,这段记忆,或许放弃了便再也找不回来。
容器被她的意念开启,能力被激发的瞬间,她全身的血液轰地撞上脑袋。可她不停顿,继续去回想,一心要用细若发丝的能流把回忆勾出来。
大脑要爆炸般嗡嗡作响,耳鸣的尖啸刺得头颅生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裂而出。大滴的汗水从额旁滚落,身体的知觉变得极不稳定,她自己都能感到精神已经到了极限。
但她还不罢休,想挣扎着试最后一下。
结果刚归复清明的意识重新陷入昏沉。
雪集看到她的变化,并没有阻拦,直到她放弃,才无奈一喟。
“蓝凌何,既然一想就吃力,还继续深究吗?你才刚醒,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她的头在枕头上侧了侧,苍白的唇微启,气若游丝。
“对不起。”
耳畔响过雪集微不可查的叹息声,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有些想哭。
雪集起身,为她掖好棉被,重新守在她身边,没有僭越一步。
稀稀疏疏的雪花在阳光中挥洒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莹润,映得她的睡颜如梦似幻。
模模糊糊中,蓝凌何觉得似乎在某一个时刻,自己就是在这股气息中安然睡去。
眼底只剩一抹湛蓝的色泽,但这份温暖是桃红的。
那种感觉——
为什么,很幸福。
.
两校会战的前一天,四方大陆边疆的岛屿上。
这是一座孤岛,坐落在汪洋中心,四望皆是海天交融。
此处树林环和,叶片像被浸染般干净透亮,各种绿色纷纷扬扬炫耀自己傲人的身姿。细碎的阳光漏到地上,洒在柔软的泥土上。海风呼啸,偶尔有野兽的行迹,与树林相伴的鸟鸣在此地丝毫不存在,大概是因为距离过远没有鸟会降落此地。
但这一刻,孤岛上多了抹艳红。
“你来了,我呀,自从接到了雪集的通知,可是日日夜夜盼着你呢!”
他的声音虚弱,语气却欢快飘然,好像不是从口中发出般。
希尔夫挑眉:“骗人,我要来的通知今早才发给你,你收到也不过四五小时。”
“所谓度日如年喽,小时就是天。”他打着哈欠,揉揉惺忪的眼,“再者,你我心知肚明的谎言,你又何必拆穿呢?”
“好好,你自己想怎么说都好。”希尔夫道,“你也看到雪集会长的通讯,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倚在树丛旁石洞间的石柱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单衣,漆黑的服饰与发丝和眼眸交织成暗夜。
连希尔夫都觉得,他和文峪会长几乎一般无二。
杰没有及时回答,而是挑起眼用奇异的眼神盯着她。希尔夫被看得浑身发冷,好像他的注视能渗透进皮肤,接触到更深处的什么。她不得不在心里给自己点把火,辟辟邪。
“走不走?”希尔夫催促道。
杰伸出手撑着身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另外的五指穿过发丝随意撩起黑发。那漆黑的眸子微睁,一点反光都没有。
“你们养尊处优地在四方学院那么美好的地方,终于想起我这个囚犯了啊。既然来了,给我多说点细节可好?要不,我可没办法决定要不要去哟。”
“你通过那个小窗口不是都看到了吗?”希尔夫看出他在明知故问。
雪集把杰囚禁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岛屿上,却留下一处空间扭曲。虽然洞口只有三十厘米的直径,但另一端却能连接到北方两学院的任意一处公用场地,每次只要输出一百的能量就看到一小时影像。
“你是说这个雪集怕我闷死而开的狗洞?”他轻飘飘的嗓音化作冷笑。
“你说什么!”希尔夫瞪他。
“别生气嘛,我就是这么随口说说。哪怕是个狗洞,我也欢喜着呢,钻来钻去!”
看他又是一脸嬉笑,希尔夫哼了一声,道:“所以你对现在的两学院有大致了解。”
“是啊。恃迦的人手明显是够的,你们为什么会叫上我这个小人物呢?”他懒懒地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笑意不变,可语气有些刺人,“文峪的一帮能力拥有者啊,真是的,我都不屑于看他们呢。对付这些废物明明你一个人就够了。要我出场,至少要来几个大人物……”
“不是有大人物吗?”希尔夫道。
他纯色的眸闪出单纯的基调,泛出黑曜石般细腻的光华。
杰笑道:“你说文峪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会长?”
“暂且不说文峪会长,暮川汐和莳羽怜两个副会长并不弱于你。更何况,如果你看了文峪的分班考试,就知道有一个新人。加上她,处于劣势的反而是恃迦。”
希尔夫说到蓝凌何,便忆起那天清晨的火焰天际。
“哦?新人啊。”杰一扭头,“我对新人没兴趣呢。”
他摆弄着石洞旁绿油油的树叶,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希尔夫耸了耸肩,也懒得多言。
“喂,我还有个问题哦。”杰唤道。
“说。”
“把我扔在这里九年多,你们是怎样的思维回路才想到要我来打仗?再说了,我是你们的同伴吗?我是敌人才对吧!夺了我的自由,断送我的生涯,不觉得我应该恨你们吗?”
他的手猛地一捋,大把绿叶成了掌心的涂料。
“这么说,你要拒绝?”希尔夫没有被他的话吓退,反而顶着他道,“你是死囚,被放逐此处,是你咎由自取。”
杰笑了:“别忘了,现在是你们求我办事!”
希尔夫毫不示弱:“对能力者来说,无所事事、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力量消失才是真正的死。如今带你走,哪怕战死,也比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孤岛憋死要强。你爱去不去。”
希尔夫总是一副口无遮拦又粗枝大叶的样子,也只有这样的她,才能挡住杰不冷不热的言语攻击。
杰搓了搓手,丢掉被揉碎的叶脉,漫不经心地问:“对了,战场在模拟空间对不对?”
希尔夫神情一肃,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于是郑重道:“是的,你可以杀人。”
杰毫不掩饰地笑了,漆黑的身驱散发出欢乐的热度,似整个人看到梦寐以求的事物。
“你真是懂我啊!”
“你答应了?”希尔夫问。
杰懒懒散散地打哈欠,慢吞吞走向她,面容纯净而清新。他不再多说,一摆手,示意希尔夫同行。
“对了,”杰停下脚步,问她,“路上要走多久?”
“四小时。”
杰垂着头,思忖片刻:“你要不等我下,我捕个猎,路上吃?”
希尔夫一愣:“捕猎?”
“本地特产哦,野猪、猕猴、浣熊、竹鼠,我吃过的不下百种。而且,你有火,我有用海水晒的盐哦。”
希尔夫脑补两人在空间通道中烤肉的景象,脸微沉:“四小时,忍着。”
“好吧。”
杰摊了摊手,两人遂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洞的后方,悬着一枚圆盘,像坠入凡间的圆月,那是雪集留下的空间扭曲。两人离开后不久,圆盘银光大盛,紧接着振动数下,很快,自外向内消融在半空。
就像从此失去作用,被无声无息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