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之塔侧面有一幽池,没在深林寂静处。水面白烟氤氲,如罩山岚。夜深,风卷疏星,凉意渐浓。
凉亭依池而建,四根圆润的碧色石柱,上覆幽幽苔藓。亭檐微翘,青色四方顶沐着夜光。
燃望一身典雅的墨绿宽袍,独站亭中央,负手望清池,眸光与雾气织成变幻莫测的黛色清波,好一番“映渚媚铅辉”的古韵。他已站立多时,袍尾被池塘的水汽沁得冰凉。
背后的条石上,放着脆裂的面具,叠得齐整的全套衣物。
倏忽间,一声轻响从身后传来。
燃望的唇角微微打弧。
声音很是神奇,如同细小的胚“噗”地突破陈旧起褶的种皮,继而顶上覆盖其上的泥土。一拱再拱,幼苗突破泥土,随后摇身一变,发育得粗枝大叶,继而诞生出不一样的声音。
“哟!”
燃望仍是背着身的,袍襟轻飘。他听此呼唤,不觉莞尔。于是把声音压得极低,也只有如此,才能让尖嗓子变得尚能入耳。
“我知你会来。衣在你手边。”
“还是你周到。”
燃望继而听到衣袍窸窣之声,噗噜噜,哗啦啦,听得他耳轮微红。直到声音完全落下,他才回过头,面向衣冠齐整的一原祭。
一原祭笑意慵懒:“你为何大晚上跑到此地?我还以为你会将面具摆在床头,我便直接滚去你枕边。”
燃望淡淡道:“塔内全是耳目,尽在监控中。”
一原祭听此话,瞬间收敛起面上常驻的懒散。
“我有话要问你。”
燃望道:“嗯。”
一原祭凝声正色问:“为何八年前要私用通天之塔,耗尽其能量?等价于搬空国家的八年积蓄,此罪堪称叛国。”
燃望不语。
一原祭继续道:“若我所料不错,这能量大半来自血祭的牺牲者,八年——呵,那得上万人了。塔主有了前科,怪不得处处受监视。”他狠狠一咬牙,“监视就罢了,不过,这帮庸人竟敢为此剥夺你的声音,着实暴殄天物!”
燃望轻叹,艰涩的嗓音静如潭水。
“无碍,少言即可。”
一原祭眯起眼睛:“那究竟为何?燃望,这实在不像是你会做出之事。”
“为救一人,大祭司的养子。”
“就为救他?”
“嗯。”燃望点头,表情十分坚决。
一原祭一愣,脑中迅速转圈。
大祭司的养子?
估计年龄与燃望相仿。
燃望竟为此男人舍弃如此之多,这、这这难道是——
一原祭旋即醋意上涌,声音放大了问:“你和他什么关系啊?”
“他管我叫——”
他故意拖拉片刻,观察一原祭的反应。
一原祭那总是半开半闭的鲜红眸子,此时睁圆若灯笼。墨色的眉头上有两个小小的凸起,微微跳动,似乎用手按下去还会主动蹦出来,很是有意思。
燃望看得满足,于是道:“师叔。”
“哈?”一原祭旋即愣住。
燃望应道:“嗯。”
“他师父是——”
“雪集。”
“哦。”
一原祭的眉头打在一起,像两个碰头的黑色蝌蚪。眉梢动来动去,好似随水波漂动的蝌蚪尾巴,很是生动。燃望又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一原祭琢磨半天,愈发觉得古怪,本来咽下去的酸味又翻腾上来,重新醋意大盛。
“你为何要帮雪集?你莫不是喜欢——”
燃望无语。
“勿乱想。”
三个字把一原祭噎了回去。
一原祭这才松了口气,不过还是不放过话茬:“那是为何?”
“我有愧于他。”
“什么愧?”一原祭追问。
燃望沉默,气度清冽而沉寂。冷风掀起他的墨色长发,发梢在宽袍后簌簌扫动。
一原祭明白他表情,便知此事定关系重大,于是摆出师父训教徒弟的架势,沉声问:“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燃望捱不住一原祭严肃的目光,略微张口,竭力压着嗓子道:“造物主并未死在通道中。她完全消散之前,我借通天之塔之力破开通道,把她的躯体和容器一并带回皇室,封存冰棺。”
一原祭愕然。
燃望继续道:“雪集在通道中苦苦寻她,数年不得,起因在我,我遂有愧。故我八年前做类似之事,救他徒弟。”
保守六百年的秘密终于道出,他默然看着前方,又紧张,又有如释重负之感。
一原祭捋清思路后,不由得苦笑,连声嗟叹:“你胆子也是天大,居然赶去通道里抢人,而且还是抓那八级的暴力狂。”
燃望的缓缓转头望着高高耸立的通天之塔,沉声道:“优兰帝说,若不去,便拆塔。”
一原祭面上的嬉笑荡然无存。
原来如此。
揪着历史线往回梳理,这才是源头。
那时,他离开了。
燃望应允了如此简单的要挟,只是为了护家。
他一手设计建造的——
他们过去的家。
一原祭眼帘低垂,他的手微微发颤,努力按着翻卷惊涛骇浪的内心。
“那之后呢?”
“我力量耗尽,开始第一次转世。而你留给我的物件……”
一原祭的目光随即落在他眉心的绯色印记上。他乍看觉得眼熟,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那块红玉!”
一原祭曾把的能力寄托于墨碑之上,作血祭的辅助之用。他在离开之前,也如法炮制地将自己的能力封入红玉。
血祭祀是他的身份,故墨碑携带了“吸取生命力化为能量”的属性。而红玉是他给燃望留的念想,要留便是留最好的,于是二话不说便将他最本源的能力注入其中——
以血为命,以脉流传。
超越轮回的血脉之力。
燃望当年为让血祭祀摆脱骂名,执着于寻找代替“血祭”的办法,最终开发出“能力共享”。他将红玉纳入自身,借此转世却不忘前世。这红玉便化作他前额中央的桃色云纹。
一原祭被这“你中有我”的感觉搅得颇为兴奋,薄唇勾得妖异,眼神顺势在他脸上兜圈子。但他心思攒动了一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沉下脸,接着问。
“那你如何成为殿下?”
燃望答:“‘灵魂烙印’为我绑定身份。”
一原祭眼神凝聚,语气不善道:“我阅过你留下的皇室简史。你虽是殿下,权力却永远不会移交给你。你被半拘禁在通天之塔中,为了不让人瞧出端倪,每一世都会给你制造些乱七八糟的设定。什么颓废不堪的殿下、淫乱无道的皇子、生来残疾的继承人……这一世又是什么?声线受阻的哑巴吗!”
一原祭越说越气,想起他遭遇的一切,心肝绞痛。他伸手撑在凉亭的石柱上,不断用力直到掌心印血。
“你有皇子之名,却并非皇族血脉,所以你的名字被史书忽略,整天‘塔主、塔主’地叫着,居然连露脸都不行!皇者这帮狗东西什么德行,胆敢每世只让你活三十三年!呵,你是我的人,他们竟如此待你——我迟早全部血祭了这帮杂碎!”
说到气头,他一拳锤在坚硬的圆柱之上。那可他白皙纤细的拳头哪里打得过石头?石柱纹丝不动,他的手骨发出“咯嘣”的脆响,竟生生被砸得骨裂。一原祭眉头丝毫不皱,气上心头地“嘭嘭嘭”连砸三拳,直到骨节血肉模糊。
他气鼓鼓地随意甩了下胳膊,筋骨恢复如初。
他稍微消气后看向燃望,谁知,对方正含一丝浅笑地望着他。
眼角带弧,笑意清灵。除了那雍容的墨绿绣金长袍,燃望丝毫没有皇室的贵气。长发如墨,随风轻扬,清冷而英烈,一派隐士雅风。
一原祭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怎么?”
燃望轻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显得十分开心,却不愿说。
一原祭左思右想,脑中灵光闪现。
定是刚刚自己那句“你是我的人”让他听得心悦。
那既然如此——
一原祭上前两步,凑近了紧紧注视他,要求道:“燃望,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燃望垂下眼帘,撇过头,避闪他的目光,
一原祭话语咄咄:“为何不?”
燃望继续沉默。但视线悄悄从一原祭的脸上飘到通天之塔,又转回来,在两者间切换数次。
一原祭深谙他这透着渴望的小眼神。燃望小时候便是如此,那时的他怯生生的,想要什么嘴上不说,先用眼睛勾人。一双绮丽而变幻莫测的眸子,把他的情绪传达得要多动心有多动心,一原祭看一次沦陷一次,没跑。
但此次久别重逢,燃望的功力着实生疏了些。一原祭也有了抵抗力,故作不知其意,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继续保持频率地问。
“为何不?”
燃望张了张嘴,不吭声。
“不想和我走?”
一原祭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用眼神把他的话勾出。
于是燃望把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
“我想和你,继续住这里。”
“转世还在这里。”
“陪你。”
这话实在甜得奢侈,一原祭听得心头如同浸蜜,完全忽略了嗓音的尖嚣。
他伸出右手拉过他的臂弯,左手其不意地伸出食指轻触在那淡红的印记之上,沿着轮廓摸过一圈。
燃望正正地站在原地,嘴角颤抖几下,面孔发红。琉璃般清澈透亮的眸中,有两点艳丽至极的红芒,那是他的瞳。
一原祭正色道:“好,从今往后,无论我命有多长,命中皆有你。”
燃望的目光倏地柔软,激动与感动交织在心中冲淡了这六百年十八次转世的苦楚。
所有屈辱尽化为一笑。
“好。”
一原祭傻乐着看他,盯了许久,恨不得现在就开始二人世界。
不过他还算是有心有肺,没忘记埋在地下的五人,不情不愿地破坏意境道:“你可有救人之计?”
“救人有计,但只怕出去后情况更糟。”
“说来听听?”
“皇城安插了一、三、四三名骑士,第一骑士枢纭玖六级上,其余二人六级中,各自领兵数千。此外,大祭司坐镇祭殿,他本人战力低微,但其手下有一对六级的姐弟,极难对付。”
这两句话便涉及到六个六级之人,一原祭愁得脸发青。
可燃望雪上加霜地道:“除此之外,最关键的是——”
一原祭眼神轻颤,心道:不会这么背吧……
果然,燃湛道:“七级之人也在皇城。”
一原祭叹了口气。
皇室还真是瞧得起他们。对付他们六条小锦鲤,居然搬了个大缸来,而且还里三层外三层给包上。
然而燃湛的口气更加严肃:“七级者,为意念控物。”
一原祭旋即惊住。
“不可能,同一时间怎会出现两个?”
燃望凝声道:“人造的七级。”
一原祭眉头紧锁:“说与我听。”
“造物主的身体与容器被封于冰棺之中,百年不朽,相当于空壳。每代皇室想尽办法得其力量,但无一成功,直到如今的三皇女。”
“她如何不同?”一原祭问。
“她生得与造物主九分相像,众人皆以为她是其转世。不过待她开发出能力,却是三级的精神系,不足为道。她让皇室上下大失所望,故被放逐孤岛。但说来蹊跷,大祭司始终说她与六百年前的三皇女有渊源,令我借通天之塔之力为二人缔结‘灵魂附属’,连接两个容器。今年年初,大祭司将其带回皇城,血祭了。”
一原祭听得脑仁儿疼,不断揉搓着太阳穴。
“这都什么胡乱的操作!完全是乱搞!”
“我也认为三皇女必死无疑。可世事难料,她虽未完全得到造物主的力量,但成功改命,晋升七级。”燃望苦笑,“说到底,‘灵魂附属’是从我开发的‘能力共享’演化而来,她的诞生又依靠血祭,所以——”
一原祭绝望叹道:“终究是我俩造的孽哟!”
燃望看他捶胸顿足,只得无奈道:“我可让第三骑士来通天之塔,灭其于塔内,‘断绝’之力消除,五人自能逃脱。但第三骑士之死必惊动三皇女与第一骑士。引得此二人到来,你们可有胜算?”
一原祭捏着下巴,不答反问:“他俩为何一起行动?”
燃望微愣,随后答:“二人已订婚。”
一原祭咂着嘴,若有所思地摇头晃脑了半天。
燃望转而问:“与你同行的‘意念控物’比七级下的皇女如何?”
这问题按理说不需思考即有答案。六级上和七级下容器差距接近一倍,而且对力量的控制度天差地别。比如蓝凌何只造出些乱七八糟、污人眼睛的食物,而三皇女却能端出佳肴。再比如蓝凌何刚能看到空间的形态,三皇女却已造出三条空间通道。
差距就是如此悬殊。
但燃望既有此问,便是期待不同的答案。
一原祭眯起眼睛,血色瞳孔在夜色中灼得草木退避。
“或许能赢。”
“为何?”
一原祭一笑:“因为有你加入啊。”
燃望嗔道:“说正经的。”
“因为比起和骑士出双入对的三皇女,蓝凌何她更适合当——”
一原祭拖沓半天,话音一转。
“走着瞧吧。”
燃望被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原祭突然抬手扯住他的衣袍,将他的脸拉近了问:“话说回来,你做到了‘能力共享’,又能缔结‘灵魂附属’,你的能力到底为甚?”
一原祭虽是他的师父,教的大多是舞文弄墨、弹琴作画的雅事。加之燃望从小就口风紧,尤其是对能力闭口不提,一原祭怎么都抠不出完整的答案。
听此问,燃望谦逊道:“不足挂齿。”
一原祭差点咬到舌头。
“现在可不是谦虚的时候啊,雪集可是拿你当作极为重要的外援。”
燃望一怔,诚恳地看向一原祭,目中清澈如波。
“你会把我的事告诉雪集吗?”
听他这惜字之人居然扯出新话头,一原祭又开始酸水泛滥。
“喂喂,你和他到底和有多熟啊!”
燃望不答,眸中含光地注视他。一原祭被瞅得心里发痒,恨不得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来一记。可连进阶的碶会长都那他无可奈何,一原祭直接放弃了动粗的想法。
“我不说,但雪集迟早发现。不过你别担心,他的心思全在这一代的‘意念控物’身上,绝不会为了过去之事迁怒于你。”
燃望这才放下心,心口悬了许久的巨石落地。
一原祭还在揪着他的衣襟,等他回答能力为何。燃望便依葫芦画瓢地道:“走着瞧吧。”
一原祭一翻眼睛:“对师父也不能说?”
燃湛轻笑,哪怕嗓音难以入耳,可他的笑声依旧动听如潺潺清溪。
“你早就不是我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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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
为辅助缔结“灵魂附属”,通天之塔的塔芯被改造得奇诡莫测。升降平台位于中轴线上,所有首次登塔之人皆受“精神击穿”而濒临崩溃。但通天之塔的外围依旧保留着正常的房间,供塔中之人安居。
宴厅在中上层,宽敞的长桌,塔主与第三骑士琰绝各坐一端,景幻位于塔主的右手侧,主宾之席。
琰绝卸下铠甲,一身便装,翘着脚坐在椅子上。他三指夹着透明发亮的酒杯,目光恹恹地端详着其中清澈的红酒,极不乐意地品了一口。
“塔主,您这酒微酸而寡淡,着实轻盈了些。”他半眯着眼睛,又小啜半口,继而把酒杯往桌中重重一推,“饮而无味,即无战士的骨感,又不符骑士的优雅。”
燃望安静地看着他:“那又如何?”
琰绝皱起眉,面上的刻痕泛出幽幽明蓝,与红酒圆润的光彩撞在一处。
“此酒实在乏味,竟带些清凛感。莫不是兑了茶的?”
燃望似笑非笑。他的嗓音本就尖细如稻草,此时不加压抑而愈发讽刺。
“不错。”
“什么茶?”
燃望侧脸,目光瞥向塔外:“涧边幽草。”
琰绝顿感受辱,即刻撂下脸。他伸出食指敲在杯缘上,“叮”地一声,酒香扑面,酒撒满桌,在米黄的桌布上晕出大朵的浅红明花。
景幻赶忙探手扶起酒杯,打圆场道:“塔主,第三骑士素爱烈酒,莫要见怪。我个人觉得这平滑之味很是顺口,多谢款待。”
为表诚意,他刚忙将自己手边剩余的半杯一饮而尽,丝毫没察觉出酒中异样。
琰绝冷哼一声,用眼角睨着塔主:“我大半夜赶来,不是为喝你这草酒。说正事吧。”
燃望唇边噙笑:“第三骑士,皇帝陛下有令,我与你合作,纳塔下六人为神契者,或缔结‘灵魂附属’,或打下‘灵魂烙印’。可对?”
琰绝道:“对。”
“若成功,四方大陆无异于四肢尽断,被皇帝领军荡平,指日可待。”
“必然。”
“此功之大,赏赐必然丰厚。那么琰绝,你我如何分功?”
十五年前,燃望滥用通天之塔,其原本的声音被颜音夺取,她一举从五级下晋级五级上。此后燃望少言寡语、形单影只,连对他忠心耿耿的森覃都很少与其交流。
而此时,燃望竟主动拉着狐狸嗓子和他商量。琰绝勾起半边唇角,笑得邪魅而意味深长。
“塔主,众所周知,你身为大殿下有名无实,故军权与你无缘。你不出通天之塔,自然对封地也没有兴趣。而陛下已将实底交予我,你再有不到十年,又该进入下一轮转世。条条框框都摆在这儿,你要功劳何用?”
燃望面含浅笑道:“修塔,添人口。”
琰绝被噎了一下。
这妥妥是要办置新房、迎娶新娘的节奏。
可难道不尴尬吗?
待燃望转世后,老婆和老妈一般大,若留下孩子,这辈分就更扑朔迷离。
第三骑士挑着眉,神情疑惑道:“你常年在塔内,这是相中哪个?”
燃望淡淡道:“你三日前还见过。”
“颜音?”琰绝的话音尽是讥讽,“你俩实在不配。”
一个拥有天籁之音,一个如同狐狸尖呼。
燃望摇头。
“三日前在场的,只有你、颜音,和——”琰绝的目光陡然变得古怪,“森覃?难不成……你不喜欢女人?”
燃望不置可否地低垂着眼帘。
琰绝如同触到惊天秘密般,侧过脸对景幻道:“你看到了吧,塔主、他……”
目光扫向景幻,琰绝刹那愕住。景幻虽然好端端地坐着,但脸色煞白、嘴唇青紫,微微睁着的眼中没有半缕光彩,瞳孔完全舒张。
“景幻,你怎么了!”琰绝用手推他。
可他早已闭气,“咚”地栽下椅子,倒在地面。
琰绝背后传来慵懒随性的话音。
“他的血液逆流稍许,然后脑子缺氧,玩完也。”
琰绝随即回头:“谁!”
一原祭溜溜达达地走出来,黑袍上有嫣红刺绣。他笑道:“通天之塔的新主人哟!”
琰绝记得三日前的六人中便有他,他顿时大惊,怒瞪燃望。
“叛徒!你居然——”
他话说一半,只觉腹中绞痛阵阵,背后满是虚汗,胸骨下方仿佛硌着见棱见角的石块。
“在……酒中……”
琰绝的呼吸愈发单薄,脑中昏沉,心脏跳得极快却轻薄无感。他望着燃望的目光倏而模糊。
“放了……”
意识完全凝滞,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下,随即晕死过去。
一原祭大摇大摆地坐在景幻方才坐着的高椅上,顺口为他补全了话:“我的血。不过你喝得实在太少,我的血在你体内咣当半天才掀起波澜。诶呀,真是悬哟。”
燃望继而起身:“事不宜迟,随我下塔放人。”
一原祭瞥过二人,鲜红的眸光凝如血丹,妖异而鬼魅。
“将这二人血祭,如何?”
燃望轻声道:“景幻为人不错,衷心于皇室,虽有作恶,但并非处于本心,且饶他。”
一原祭一耸肩:“好,那就让他去通道里待几天,再复活回来。另一个呢?”
燃望语气发寒:“他食血祭晋升六级,手中命有千条。”
一原祭撩袍跳下椅子,晃身来到琰绝身侧。他探出手,修长白皙的指尖蕴有血珠。一原祭将手指尖戳在琰绝的前额中央,鲜血晕开。他略微加力,指甲破其表皮,血渗其中。
做完这看似简单的动作,一原祭拍拍手,随后与燃望一同下塔而去。
而琰绝紧致的脸孔缓缓生出褶皱,肤色黯淡无光。他的眼皮开始耷拉,颧骨愈发凸显。原本有形的脸部线条倏而松弛,花白的胡茬满脸,邋里邋遢。深蓝的短发泛起石灰色,逐渐变得稀疏。尤其是面颊上湖蓝的十字刻印,明光淡去、蓝芒隐退,如同电尽灯灭,最终只剩下纹身般的黑色划痕。
这面相,俨然苍老了五十岁。
而五十年的生命力便被一原祭如同吃瓜般地消化了。
这便是曾掀起血雨腥风的血祭祀。
琰绝本是六级之人,故他还会苏醒。不过,所谓“能力”,对于如风中残烛的他,只是个曾经辉煌的象征。
换言之——
从此,人间再无第三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