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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今人不复洛城东

“等你音讯全无,

我再去爱这世间万物。”

**

后殿灯影幢幢,沧楉绰约而立,凝神积蓄着灵力,为接下来的筹划作准备。不稍片刻,璃川便匆匆拐进了殿内,躬着身道:“掌门有何吩咐?”

沧楉用余光瞟向了那堆坚果,示意道:“你用占灵轮装上一些坚果,让它把种子洒向星塃城的每片空地。”

璃川自知她的深意,遂欣然道:“愿为效劳。”

**

占灵轮乃是由上古劈世的纯罡剑的残骸炼制而成,可装得下山河湖海与人间万物,可以预知未来和接触星海的极限,能够窥视诸天万象的变化,堪称纵横时空之无上灵器。

百余年前,云岛被暗皇率绝魇军团覆灭,四宫弟子悉数陨落,唯有璃川因境界太低而躲过了一劫,师尊汉陵阕无奈,只得在临死前把占灵轮继承给了他。

“好好活下去……”

从此璃川便成了世间最后的占灵师。

**

占灵轮腾空而去,带着血红微光,在城池上空牵动起无数汹涌的暗漩,雪花裹挟其间,似是巨龙腾捲,沛然莫之能御;遂疾驰穿梭于各个空地之间,再在每片空地上稍作停留,将坚果掷入雪层下。如是半个时辰,播种即告完毕,占灵轮重回兜率宫。

一切准备就绪,沧楉便沉浸至修灵状态,沟通自己的七颗命星,每颗命星都激荡出了缥缈的星云;星云遥遥联袂,仿佛在北星天浮现出一朵浩瀚的金色莲花。

清盈空透,璀璨逶迤,堪称不世奇观。

唯有修灵境界抵至绝天圣境初期,才能在星海中激荡出金品星云。

璃川由是大开眼界,此等盛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星海浩瀚,其间星辰囊括亿万之巨,每个修灵者都有自己的命星,唯有境界臻至化境者,可掩盖其他人的光芒。

**

于沧楉被众星辉映的身体中,一股绵柔无尽的力量被波及至整个星塃城,频频衍生万象:随风潜夜,融雪润泥,落花生根,月照空城,以风花雪月作引,于荒凉中重现无上生机。但见土里的种子破土萌芽,地上的落花再次生根,在积雪的滋润下,在微风的抚弄下,在浅月的照耀下,蘧然成长,开花结果,繁华万千,一时生就。整座城池被馥郁的花香果香所充斥,乃百余年来未有之变局。

各类果蔬将会在星塃城繁衍下去,朝霓再也不会忍饥挨饿了。

**

在沧楉炼魂的间隙,陌尘背着竹篓,和璃川去宫外采了一些蔬菜回来。璃川对沧楉甚是了解,知道她嗜好美食,所以打算做些家常小菜慰劳她。

璃川厨艺极好,在做陆地行走的那些年里,他当过伙夫,后来店主被悍匪劫杀,他用积蓄把店盘下来,当上了掌柜;因富有口碑引得食客盈庭,络绎不绝,他只得扩充店面,买下整条街作经营;四方食客蜂拥而至,乐而忘返,把座边城挤得水泄不通,决意定居于此者甚众;再后来雪族犯边,刺史携家眷跑路,食客们为保那一口美味,决定守护城池,阻击来寇;城中余粮被璃川调配得当,以最少的食材做到每顿荤素均衡,风味不减,愣是硬撑了三个月,雪族由是退却;幻星皇朝派人来奖赏,顺便将璃川迎进了皇宫,做御膳房总管,引得皇子公主天天赖在御膳房不走,专等新菜出锅,争而食之;皇帝为栓住自己的胃,要将公主许配给他,他诚惶诚恐,如临大难,当夜逃出了宫去,从此不知所踪。

公主们倾巢而出去寻他,多年来也未有结果。

一个厨子的人生巅峰,即是由璃川无心创造的。

**

由陌尘生火、璃川下厨而精制的数道小菜便在沧楉刚结束炼魂时,被热乎乎地端到了桌面上。沧楉欣然执箸,一一品尝,对璃川的手艺颇有称赞。但望去,这几道菜再简单不过:蒜泥油麦菜,香菇青菜,酸辣白菜,麻香四季豆,都是很平淡的素菜,然而要在最简单的食材中做出彩来,却非常考验下厨者的功力。

三人合桌吃完饭,再出宫,仍是大雪飞扬,将前路和城池落下丰腴的一层白。

如同昆仑山的那场雪一样,无限纷落,看似永远不会停止。

是时候离开了。沧楉心想。唯有她离开人间,人间的雪才会停止。

陌尘回转身问道:“老伯,朝霓还没有醒吗?”他还想跟朝霓亲自道个别,他不知道何时能与她再相见。

璃川踏落雪而来,要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大氅给陌尘披上。

“她还想再多睡一会。”

陌尘道:“那你代我向她告个别,就说以后我会回来找她的。”

璃川缓步退后,静静地应道:“我会转告她的。”

晦涩微光投下几尺幽影于阶前,如落叶归根,再牵不起遥望的涟漪。

既要离别,过往诸般,当尘埃落定。

**

挥手自兹去。

浅望那街角灯火阑珊,陌尘突然想起了洛初晗,这种触景生来的感觉炽热而真诚,当夜她离开时,都没来得及跟她道一声珍重。

他应该感谢洛初晗,在那冗漫的时光里,在所有人都疏离他的时候,还能那样发自肺腑地陪伴他。陪他去看那一场春花秋月,陪他去捕那一地鸣虫流萤,陪他在深深的巷子里捉迷藏,陪他在斑驳的城墙上俯瞰尘世。

至少是她,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在这座飞天巨城里,至少他还能在她的身上,看见光明。

他的确想感谢洛初晗,如果她还在的话,他想要走过去,拥抱她。

他想告诉她:当年之诺,余生必践。

她曾微笑着说过:有一天,我们都会死,你若不想死的那么孤独,你若想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你就应该走向我,勇敢一点,我会给你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那时他很傻,神智未开,不懂其中意。

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

从此她的身影只堪在梦中出现。

当一颗星辰呈现苍穹,它并不想照亮世界,它只是想照亮彼此。

而最终,洛初晗选择和妖皇厮守在了一起,双宿于玄傲剑中,留给陌尘的只有无尽的遗憾。

后来他终而明白:人生的意义,在于体验失去所有人。

**

沧楉御风而起,将陌尘裹挟在身边,往昆仑山的方向飞去。

星塃城里的雪霎时停止,于寂静的黑暗中,城池越行越远,恍惚很快就将不见。陌尘回望那座城池,如同对视着一位故人,无须再多言语,隔着夜幕数星辰,杯酒尽余欢。

他听见,寥落的钟声自日边传来,遥远的如同更漏滴落在枯石上的声响。

“朝霓,你还记得我吗?”

璃川回到朝霓的房间时,她刚刚苏醒,便揉了揉眼睛,愣愣地回道:“你是谁啊?”

璃川挺直腰身,惊讶之余,轻轻叹息道:“忘了也好,反正都是孽缘。”

朝霓抬眼望去,看到窗外皑皑的白雪,兴奋之至。

她在外面堆了很多雪人,却没有一个是关于陌尘和洛初晗的。

曾经相依为命的人,也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

很多年以后,于大雪的纷飞中,朝霓站在星塃城的谯门上,望见那个白发老人蹒跚着走在神武街上,他的长发一根一根飘落在风中,似是忧愁的道别,落雪无痕。他渐行渐远,带着平静而宿命的神情,小如一只风铃,小如一个寂寞的光点,朝霓转过身去,掣入云天,竟不认得他就是曾经的陌尘哥哥,也早已忘了他当年的模样。

那个叫陌尘的少年,最终还是,被所有人遗忘了。

而他选择终老于此,也早已原谅了,所有人。

“陌尘哥哥,你会带很多吃的回来给我的吧。”

“诸天之下,四海之内,佳肴美馔,香果野蔌,只要你喜欢吃的,我都去给你带回来。”

被伤的始终都是有情人。

于林之下求而不得的悲哀,又岂是你我的宿命?

**

昆仑山远在茫茫怒云之上,处诸天中枢,因千峰耸峙覆有冰雪,而被世称为飞绝寒域;其灵脉举世无双,终年被最纯净的大道灵气缭绕,故而于各大灵域中位极至尊,备受推崇。常以一儒冠一道姑往复相传,以情路成就灵路,故曰阴阳定乾坤。

在其东是无相云都,其西是镜花水月,以北是千帆彼岸,以南是不夜空城,与昆仑在怒云上互为倒映的则是碧云罗天:由此组成修真世的六大灵域。其间各种小灵域则不足而论。

在昆仑之巅,绵密飘雪之中,有一座幽蓝色的雄伟宫殿,与攒尖山势契合,浑然天成;简洁庄重,晶莹剔透,全部由幽蓝钻石砌造而成:此处即是昆仑山掌门驻跸之地。

沧楉并未带陌尘回乾坤殿,而是时隔多年停驻在了昆仑山麓,一个名叫“长沧院”的地方。

这里是她和长崆拥有最美好记忆的所在,也是她灵路发迹、开始通灵聚星的圣地。在长崆自尽陨落之后,沧楉将此地扩建成了一所大学院,用以向凤灵军输送精英将士。

**

现任的掌教名叫魏伊人,乃是千帆彼岸的掌门,统领三千绝世姝丽,其风姿与美貌亦曾冠绝诸天。

她还有另外一层隐秘的身份:她是汍澜的亲妹妹。

当年,长崆离开不夜空城,独上昆仑与汍澜决战。汍澜力战不敌,遂交出了昆仑山掌门的权位,自我流放于镜花水月;因受不了三千邪俢的羞辱,七天后自尽而死,其命星亦匆匆陨落,划破天际。

那一夜,帝海云昙悉数凋零,飘满云天,此后两百年再无它们的踪迹。

世人都说,她是一念之差输给了长崆的。她动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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