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云居诗存（2019年卷）
序
2019年写了很多东西，最不想提，也最不值得提的就是诗了。诗这个东西，在当代，最不是东西。它极易被人利用，又极易被人抛弃。利用它的人，往往借它来炫耀——炫耀自己有文化，也往往借它来掩盖——掩盖自己没文化。抛弃它的人，往往觉得诗无用，既挣不着钱（有时还要倒贴钱），又耗费时间，写诗还不如打游戏，读诗还不如读漫画，做诗人还不如做傻逼。因此这就出现了一种可笑又可厌的矛盾：从事写诗的人越来越多，能写出好诗的人却越来越少。写诗的人增多，是因为现在教育的平民化和印刷术的发达导致识字的人日渐增多，识字的人增多，能胡诌几句诗的人也就增多，于是乎在每个城市、每个地方，你都会发现有一大批写得稀巴烂却自以为好的“诗人”存在。他们的存在当然是诗歌的不幸，更是诗人这个群体的不幸，他们的存在很容易让那些还未知道诗歌是何物的民众误以为诗歌就是他们写的那样、所谓的诗人就是他们那样。当然，所谓诗肯定不是他们写的那样，所谓诗人也肯定不是他们那样。那么，真正的诗是怎样的，真正的诗人是怎样的呢？这个我还真说不清！我只知道，有些人你只需见他一面就能感觉出他是真诗人，有些诗你只需瞟一眼就立马知道它是真正的诗真正的好诗。当然也有些人，你原以为他是真诗人，极想见他一面，可等到见过之后，你才发现这次的相见完全是一次充满想象的错误，以后最好还是不见的为妙。
见不见谁，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能静下心来写诗，努力做一名真正的诗人。
我是静不下心来写诗的，所以诗的数量很少，质量也不咋地，但我想努力做一名诗人——不是写诗的诗人，是能过上诗意生活的人。当然这个理想太难啦，很多写诗的人生活都那么苦逼无诗意，你一个不想写诗内心无诗的人想过上诗意的生活，不是更苦逼吗！哎！这就是理想，理想不苦逼能是理想吗？
本来是要写篇小序的，谁知竟发起了牢骚，这次肯定又得罪了不少人，就此止住吧，不然得罪的人更多。
以上就是我写的序，可能不像，请原谅，您就将就着看吧，反正主题不是序，更不是诗，主题是现在离2020年还有两个半小时，2020年一到咱们就等着一齐奔小康吧，不管写诗的，还是不写诗的。
上卷
《暮春》
去岁花红甚，今年花更红。
明年红得么？吹落任东风。
《六言诗一首》
春来几日明媚，转眼花残叶坠。
闲赏斯须韶光，不如窗下长睡。
《春兴》
又见春工换柳枝，依然行迹属天涯。
平湖草色青于染，深院花香蝶不知。
信美风光非我土，未衰须发见霜丝。
暖晴怀抱犹冰冷，一样消磨仲则诗。
《野花》
小叶短枝谁问名，涧边谷底寂枯荣。
劝君早日移高处，纵使春风也世情。
《晨步》
出门卒步日三竿，红绿枝头露未乾。
世冷何妨我肠热，任凭天作倒春寒。
《登冕宁灵山》
昨夜雨解热，登山破郁忉。
风叶凉簌簌，松针细牛毛。
雾锁千重翠，云压一峰高。
坐听水流石，起惊树悬猱。
行行入红墙，合十礼灰袍。
劫火二百年①，法镜照周遭。
大德杨祖师②，神迹颂滔滔。
化身千万亿，悲怜世慅慅。
我本名利客，奔波在尘劳。
竟日困八苦，五趣堕难逃。
罪果终自食，画地徒为牢。
虔九稽足下，伏乞救吾曹。
注：①寺始建于乾隆五十九年，迄今已有二百余载。②杨祖师俗名杨学信，灵山寺之开寺祖师。
《黄楼怀长公》
风流贤太守，千载能几人。
踪迹日益远，德政犹堪闻。
汹汹浊悍决，奔腾野难驯。
倏忽彭城下，谁救民垫昏。
畚锸运土石，刍茭窒穴门。
躬身为之率，誓与城亡存。
顑颔连数月，水退万众欣。
可叹亦可念，筑楼镇水滨。
事不我亲见，登临空怀君。
黄河束入海，波光动夕曛。
岂果楼镇水？贵在人治理。
水祸不足惧，惧在民难使。
但教民心齐，何患灾不弭。
是以诫官吏，爱民当爱子。
《即事》
客居屡失意，故园毁难归。
进退两无据，风草欲何依？
人心其不善，只应吾道非。
吾道果非欤？所行与众违。
众意不可违，一怒膂徒挥。
拂袂决然去，露冷河星稀。
徘徊街灯下，蠓阵绕我飞。
任尔饱血肉，任尔养宽肥。
我自吟《柏舟》，我自怀采薇。
《阁夜》
银汉流斜北斗横，风凄草偃噤蛩鸣。
沉沉万户睡如死，耿耿孤灯灭又明。
青史空悲文字祸，黄钟不复凤韶声。
苍茫长夜终将尽，坐待寒光破五更。
《答某自号诗王者》
老宜习静憩胡床，北面莫思南面王。
固已人情淆黑白，岂由口纸信雌黄。
万牛柏乃宰予质，八斗才诚子贡墙。
世事荒唐已难数，规君勿复演荒唐。
《登山》
喧处风光懒逐寻，默缘幽险力登临。
舍藏无觉节序改，今出方知秋气深。
惜折霜风千岁木，更衰箫剑十年心。
江山日暮萧条甚，未及周观已不禁。
《感港事》
雾障云昏浪涌沙，严霜难杀紫荆花。
而今天下归一统，孰忍中华分两家。
封豕长蛇终自灭，劫尘桑海莫须嗟。
凭兹说与东南岛，鸣噪几时秋后蛙。
《进退韵观<甲午海战>》
颓运既成匡复艰，沧波东顾气如山。
劳心枉费十年力，蓄势宁知一战残。
殉有忠臣酬社稷，思无良策割台湾。
岂真政制衰于世，待看他年血染冠。①
注：①战后四年戊戌，六君子因变法死于市。
《柳絮》
长受轻风弄，沾泥或化萍。
不知根本处，生就命飘零。
《忽忽》
忽忽朝霞成晚霞，雪花飞尽又杨花。
鬓毛都向此中换，时运唯从命里嗟。
徒手今知难搏虎，证因无望苦蒸沙。
孰言天道恒无变，物欲横流世味纱。
《觉后》
余枕黑甜何处乡，当时历历醒全忘。
人生多少事如此，非梦都如梦一场。
《人日强作》
笑人人日漫题诗，又恐无诗人笑讥。
逐犬蒙头成四句，勿言我辈少才思。（新韵）
《送斗全老之三亚》
几见王城隐雾云，素衣长恐化缁尘。
天涯海角从容迹，也避寒霾也避人。
《次韵智深先生<更号诗>》
觚也奚疑觚不觚，礼崩乐坏叹何如。
天道从来容易变，是新是旧总吾庐。
《端午客至有议谭复生事者》
邦国无道宜卷隐，矢直强为毋乃狂？
劝君少读谭生传，临危只应学康梁。
一死万事成虚幻，热血空作迸衣凉。
屈子投江吾未许，引颈就戮更荒唐。
且举杯，莫思量，不如今日醉雄黄。
当年史实说不尽，徒教后世议短长。
且倾杯，莫瞻徨，如泥颓卧又何妨。
人生遇合须时势，用之则行舍则藏。
且尽杯，莫留觞，否泰成败勿使动情肠。
否非祸兮泰非福，败不贼兮成不王，君子不德兮人道渺渺，四时不燮兮天道茫茫。
《感事四首》
其一
阴风吹雾郁难收，山木翛翛水涩流。
翠盖朱轮雍雅去，来年擢作富民侯。
其二
何曾大陆有漂移，山愈巍峨谷愈低。
圣人奋出均平计，填谷移山总未齐。
其三
商女安知国步艰，楚腰掌舞惹人怜。
盛名难副千夫指，暗度明修已十年。
其四
寄语家中绿鹦鹉，人前从此慎言行。
即将杀戮到心诽，恐我与君同受刑。（新韵）
《夏日注译新书》
事迫无心赏物华，燋金七月未还家。
淋淋汗浃微驼背，隐隐风摇初蕾花。
只恐人嘲鱼舛鲁，仍持蠡测海无涯。
此生耻说文为业，能换几回颓醉斜
《某聚会》
赵括谈兵诚可恶，龙门应制自夸才。
一如往日我无语，静看残阳照脸来。
《夜读<春思>》
秋月照罗幕，凉飔入客衣。
愁读太白句，忆未十年归。
非我不欲归，家颓万事非。
《论诗》
无愁何必强言愁，皮相骨毛争不休。
不向诗骚探源本，安知唐宋是中流
《咏蜡烛》
檠盘残迹点斑斑，销尽光明泪始干。
芯不死时身不死，守将长夜换新天。（新韵）
《杂题四首》
其一
梨花淡淡絮濛濛，飞落陂池飞落丛。
相见浑如故乡雪，十年心事怕春风。
其二
东风容易度天涯，案牍丛中懒望嗟。
出折庭枝插瓶水，留春无计且留花。
其三
强留心绪数残红，病起龙钟似老翁。
莫怨秋风多杀气，秋来正好打秋风。
其四
我初入蜀少年时，诗必中秋怨别离。
把笔今宵重对月，可怜客久反无辞。
下卷
《精神病》
我神经错乱了
爹说妈说邻居说医生说
家里家外的人都这样说
我不知，他们为何这样说
可能是因为——那只抽屉
我说：抽屉里锁着我的童年
他们抽出来一看
却是一堆废铜烂铁
《等待》
点一支烟
青春燃烧在里面
忆起那天，我用一个网
捕捉美丽的蝴蝶，然后
把它做成标本，夹入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录》
风旋着，生命静止不动
树无影，海波是一条吐信的蛇
人群背着夕阳，东西离散
桥孤独的，像一个罪犯横着两条铁索
我站在桥上，看她扶打铁索而来
缓缓地，像一只鸟
看到她，我想起一个逝去不久的诗人
这个诗人一生写过很多诗
如今我能铭记的却只有一句
——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三代人》
爷爷把犁扶在手中
一步一个浪花
方向是爷爷的手
大地是生命
父亲把犁挂在墙上
一摸一手锈色
记忆是父亲的墙
泥土是信仰
我把犁写在诗里
一行一滴热泪
想象是我的诗
我是叛徒
《呕吐》
这是本以诗为名的杂志
翻开
我就看见一群名字
和名字后拖着的一群群头衔
像动物的尾巴
长长的
有些色彩斑斓
让我头晕目眩
恶心从那一刻开始
我吐在纸上
弄脏了它们——
它们的头衔、名字
以及
诗
《我与母亲》
母亲说，她很害怕。
因为自己正一天一天的快速衰老。
我说，我也很害怕。
因为我看着你一天一天的快速衰老
而无能为力。
《黄昏》
落日下
我目睹一桩罪案：
黑夜杀死白昼
并公然宣称
这是合理的革命
流血乃其必然
《三体》
天空的云变换着
时而如狗时而如狮时而如马
时而重新变作云
这颇像我的一个朋友
他一生的自豪就是一天之中能扮演三种动物
我们羡慕他
他羡慕天上的云
云羡慕我们
这是一种可笑的循环
充满逻辑
所以，等云静止后
他走了
我们也去忙我们自己的事
《进化》
以前，我是一个怪兽
头上有角
身上有刺
但今天
我发现我进化了
进化得象个人
头上的角没了
身上的刺没了
就连血管里流的血
都他妈是凉的
《雨中》
下雨了
形形色色的伞
伞以下是
肩、腰、臀、腿、脚
这些——动物也有
可动物不会打伞
打伞的是人类
伞是不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这是一个问题？
我思考着
雨落进烟灰
一个胖子从街上跑过
没有打伞
一个瘦子从街上跑过
也没有打伞
胖子躲到树下
瘦子仍在奔跑
伞下的人说：
胖子比瘦子聪明
我想：
瘦子比胖子聪明
哲学家却言：
凡在雨中评论雨中的人都他妈傻X
《夜的死去》
李家的狗开始叫起来了
王家的狗也开始叫起来
接着是赵家的狗
……
最后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了
黑夜里
所有出现的人影都如鬼魅一般
一闪即隐，隐而再闪
狗开始害怕
吓得不敢叫唤
先是李家王家的狗
再是赵家的狗
接着全村的狗都闭了嘴
沉沉的
黑夜在寂静中死去
《秋风叹》
忽然木叶黄了
忽然花朵脱了
忽然天气凉了
忽然听到一种声音簌簌的沙沙的
人们说，这是风的声音，唯秋独有
忽然，闻到一种味道，涩涩的，苦苦的
人们说，这是风的味道，唯秋如此
秋风不是秋的全部
正如女人的脸不是女人的全部
但有时候乃至许多时候
我和我的朋友们
常因一张脸喜欢上一个女人或
误以为这张脸就是女人的全部
唉！这秋风——这教人感伤的秋风
忽然地就吹黄了木叶吹脱了花朵吹转了天气
还吹醒了我少年的悔悟：
不要以为懂得了秋风，便懂得了秋天
《行刑》
我站在台前
看他被押着
提前上绞刑架
同样的结局
下一个轮到的是——我
我常想这岁月的套索
为何专捕杀理想的人们
《蜡烛六章》
1
停电了
人们想起蜡烛
也想起蜡烛的美德
来电啦
人们把蜡烛扔回抽屉
关于它的美德也随之封锁
2
伟人说：你们要做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我们？那你呢？
伟人不答。
3
所有的无私奉献都不是自愿的
蜡烛也如此
不然，奉献时它不会流泪
4
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一直想问李商隐：这么多泪不会把蜡烛浇灭吗？
5
惟有芯灭
身才会灭
注：芯与心谐音。
6
某些人
很像蜡烛
光明的外表下
不知埋葬了多少飞蛾
《今夜，我在星空之上仰望大地》
夜空是故乡的黑土地长满星星的野草
老人说，田里长草乃败家的象征
我怕了，拿起月亮的镰刀跑去收割
这是我第二次收割
第一次是在镰刀生锈前
那时我刚学会残忍
杀伐令我快乐
于是我笑着寻觅草的一切：草的肉体、草的灵魂、草的过程、草的往事、草的孩子……
于是那天我很晚回家，手上沾满草液，如同鲜血
那晚，我记得清楚
星星的野草被我割尽
天空黑得找不到比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