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征诗词”是《射雕英雄传》的一大亮点。
金庸在《射雕》里采录的诗词,风格多样,形式繁富,既收豪放,也采婉约,既有广为熟知的,也有比较生僻的,既有原版原样地照搬,也有根据情境需要略加改动地引用,既有对诗词本事典故的转述,也有自己对某首诗词的理解和发挥,总之一句话,《射雕》里诗词运用的广、精、深,是金庸的其它任何小说都无可与之齐肩的。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正当金庸不厌其烦、不嫌其多地往《射雕》里填塞诗词时,却出现了他自己想不到但惹人讥嘲的小疏漏,即时空错位地让宋人唱起了元曲,张冠李戴地把明人谜语、对联套到了宋人头上。
宋人唱元曲的事,发生在《射雕》第二十九回《黑沼隐女》。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是天地差!迟,是天地差!’”“只听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桥上,凭栏遥望,春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又听他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微微一笑,记得昨晚那老者所唱的曲子,低头唱道:‘清风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如山!达,志如山!’(最后两句本是‘朝,对青山!晚,对青山!’黄蓉为了唱出来符合樵子的身份,改动了几个字)”
樵子唱的三首曲子分别是元代张养浩的《咸阳怀古》、《洛阳怀古》、《潼关怀古》,黄蓉唱的曲子是元末明初宋方壶的《道情》,樵子与黄蓉都是南宋人何以唱出元代的曲子,难道二人“穿越”了不成?首先指出这一问题的是化名为佟硕之的梁羽生,梁羽生先生说,“让宋代才女唱了元曲”是“粗心”“闹笑话”。接着一批素来瞧不起武侠小说的自视“高雅”的专家教授也群起攻之,说金庸“无常识”“能犯这样低级错误的肯定写不出高级东西”,受了这些专家教授的“诱导”,金迷们也开始动摇,纷纷拿此说事,当做“物以类聚”时的谈资笑柄。
对于这一错误,金庸抱定“你说你的我做我的”的宗旨,不但死不认账,反而在修订版里大逞狡辩之才为自己辩解:“我国诗文源远流长,非一朝定有一朝之诗文,如李白作《菩萨蛮》词,后人于敦煌石窟中发现不少唐人所抄之‘宋词’。此《山坡羊》诸曲或真出自唐人手笔,流传后世,元人张养浩闻而善之,加诸笔录,后人遂讹以为张自作,亦非无可能。”
像这种信口雌黄、查无实据的话,金庸自己也知道难以服人,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他又说:“作者撰写武侠说部,学识浅陋,于古代史实未能精熟,但求故事生动热闹,细节不免有误。”
虽然这话说得不诚恳,不是认错的态度,但金老侠终究还是承认了是自己疏忽以致“细节不免有误”。“退一步海阔天空”,既然人家已做出让步,读者们也就别认死理地抓住这点小疏忽不放啦,还是静下心来找找金老爷子故意惹你生气、故意搞“穿越”的地方吧。
“那书生笑道:‘我这里有一首诗,打四个字儿,你倒请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念吧!’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伸舌头,说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黄蓉)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一“口”,是个“未”字。半个“牀”字加“大”一点,是个“状”字。“完”字挂冠,是个“元”字。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射雕》第三十回《一灯大师》)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同上)
“那书生说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黄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同上)
上面的谜语和对联不是金庸的原创,而是他从冯梦龙所编的《古今谭概》抄来的。如果说让宋人唱元曲是疏忽,那么让宋人说明代的谜语、对明代的对联就是金老爷子故意这样做的来“坑”你的了。《一灯大师》末尾的附注:“黄蓉与朱子柳(‘渔樵耕读’中之书生)在桃源石梁上之对答,包括引述《论语》、《孟子》、谜语、对子等多出自明代冯梦龙所编篡之《古今谭概》一书……《古今谭概》所录者多为隽雅妙语,集古人或时人智慧之大成,非冯梦龙所自创,任何一则均无版权,亦不知最早始于何人。”
《古今谭概》又名《古今笑史》、《古今笑》、《谭概》,取材于历代正史,兼收稗官野史、笔记丛谈,按内容分为三十六类,一类一卷,所录多为真人真事。金庸公开说《射雕》这一回的谜语、对联出自性质上属“二手货色”集凑的《古今谭概》,而非引自第一次记载的原始书籍,足见其为人之诚实,但他说所录之隽雅妙语“不知最早始于何人”,却是偷懒不肯下功夫考据之故。如果他能溯本求源,细心地挖掘、探求一番,就会发现他所征用的几则材料其实都是明朝人的言行事迹。
“辛未状元”这个谜语说的是明代江阴袁舜臣(有些笔记小说误把他写作南宋人)的事。最早见于王同轨的《耳谈》,以后多次被人转载使用。《耳谈》:“辛未会试,江阴袁舜臣,作谜于镫上云:‘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掩却半床何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惟苏州刘瑊,一见能识之,乃‘辛未状元’四字。”
“千手佛扇”一联说的是明代江西某提学的事,冯梦龙的《古今谭概》、张岱的《快园道古》、汪升的《评释巧对》、吴獬的《一法通》都有记载。以成书时间论,《古今谭概》早于《快园道古》《评释巧对》《一法通》,且翻阅冯梦龙之前的古籍不见有关此联的记载,故目前为止冯书应该算是最先记录此联语的书(可能是冯氏听友朋所谈而记下的)。《古今谭概》;“江西有提学出对云:‘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诸生不能应,乃相与祈鸾仙。降书自称李太白,对云:‘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琴瑟琵琶”的故事传闻略有不同,冯梦龙把它附在明代状元唐皋的身上,《宦游纪闻》的作者张谊把它附在明代以“神童”被荐入朝的程敏政身上。不管怎样唐、程都是明代人,此联出自明代则无疑。比对冯梦龙与张谊的活动时间,张谊的《宦游纪闻》一书应该是此联语的最先出处,故这个故事的真正主角也应该是程敏政,而不是唐皋。
《宦游纪闻》:“安南(即越南)使入朝,出一对云:‘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脑。’程敏政对曰:‘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样肚肠。’”
金老爷子这种让“前人唱后人诗”的做法,其实说来也不是事,因为古人早就这么干了。元代高明写《琵琶记》不是让汉代的蔡邕唱唐代白居易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吗?明代罗贯中编著《三国演义》不是让汉末的诸葛亮吟诵唐代李白的《梁甫吟》吗?清代如莲居士创作《说唐全传》不是让唐代的张妃说出明代高启的“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吗?
古人能这样干,今人为什么不能?咱们不是动不动就强调“法先王”“祖旧制”“效古人”吗?为什么一遇到这事,就百口哓哓,狂吠不止呢?
小说有小说的写法,不必尽合历史,也不必尽符事实,故谓之“小说家言”。
咱们看小说也无非图个娱乐,如果真像某些人那样吹毛求疵,挑这毛病找那刺,那俺奉劝一句,你大可不必看小说,尤其不要看历史小说,不然会把你气死,因为任何历史小说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语言都是写作者所处时代的语言而非所写的那个历史时期的语言。所以,看小说也好,写小说也好,首先要知道这是“小说家言”,然后才有可能看下去、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