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史书,我是不爱读的,迄今也就读过《史记》《三国志》《隋书》,且不是全本(读得大概有四分之三),其余的二十几史,倒也有一半以上碰都未碰。《汉书》《后汉书》《旧唐书》《宋史》《明史》《清史稿》却也翻过一些章节,实在是因为做学问遇见,惭愧“书到用时方恨少”而不得不查阅原典的缘故,绝非因盎然兴趣而自愿自觉地去览读。
我自谓是衷爱古籍的人,也颇读过些古籍,但我所读的古籍多限于“经子集”,至于“经子集”之外的“史”,则非但不喜,而且十分鄙厌之。何以如此?略想一下,不过两点:一,中国古史书里记载的“人情世故”“阴谋权术”和“政治斗争”太多,读多了,人容易变得狡猾善自保,怯懦乏勇气,畏葸少进取;二,中国古史书侧重记言,而记行相对较少,虽有,也多是关乎道德品性,像科学技术、发明制造、治水修渠等实事实利一类,则往往以寥寥之笔草草带过,绝不详细铺叙、长篇论述,这不免让国人养成“好静而不好动”“好空言而少实行”的坏习惯,更不免让漫长的古代中国缺少“科学精神”“创新意识”以致晚清之时西人用中国发明的火药来攻打中国。
以上是我从前就有的一些想法,今日忽然重被引发出来,实在是如上面所言的那样——由于上午被迫翻阅了几页“古史”的缘故。
《宋史》卷四百七十二·列传第二百三十一《蔡京传》):“京天资凶谲,舞智御人……见利忘义,至于兄弟为参、商,父子如秦、越。”《蔡攸传》(附属《蔡京传》):“其后与京权势日相轧,浮薄者复间之,父子各立门户,遂为仇敌。攸别居赐第,尝诣京,京正与客语,使避之,攸甫入,遽起握父手为胗视状,曰:’大人脉势舒缓,体中得无有不适乎?’京曰:’无之。’攸曰:’禁中方有公事。’即辞去。客窃窥见,以问京,京曰:“君固不解此,此儿欲以为吾疾而罢我也。’阅数日,京果致仕。以季弟绦钟爱于京,数请杀之,帝不许。”
这段读来,甚使我骇惧。蔡京、蔡攸乃父子,竟因争夺权势而“日相轧”“为仇敌”,可谓权力之前无父子矣;蔡攸、蔡绦乃兄弟,因蔡绦平日被蔡京钟爱,蔡攸便欲“数请杀之”,可谓权力之前无兄弟矣。此等父子兄弟相残之事,于中国古史书上屡见不鲜。晋献公讨伐二子,汉武帝巫蛊之祸,安禄山为子所弑,宋文帝废太子不成遭反噬,皆父子相残之例;郑伯克段于鄢,秦二世杀扶苏,曹丕逼曹植咏《七步诗》,玄武门之变,石虎杀石弘全家,雍正圈禁胤禩、胤祯,皆兄弟相残之例;尚有母子、叔侄、姑侄相残者,李贤迫吟《黄台瓜辞》,朱棣靖难之变,唐玄宗逼死太平公主诸例是也,真可谓“权力之前无亲情”矣。
引我感想的另一则“古史”是《明史·海瑞传》。《海瑞传》中有这样一段记叙:“三年夏,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属吏惮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势家硃丹其门,闻瑞至,黝之。中人监织造者,为减舆从。瑞锐意兴革,请浚吴淞、白茆,通流入海,民赖其利。素疾大户兼并,力摧豪强,抚穷弱。贫民田入于富室者,率夺还之。徐阶罢相里居,按问其家无少贷。下令飚发凌厉,所司惴惴奉行,豪有力者至窜他郡以避。”又:“故自为县以至巡抚,所至力行清丈,颁一条鞭法。意主于利民,而行事不能无偏云。”
海瑞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时,干了三件大事:一,以工代赈治理吴淞江和白茆江;二、均田均税,夺还势家大户侵占的田地;三,不遗余力地推行“一条鞭法”。这三件大事,所幸《明史》都有所提及,然而却也只是描影图样、一笔概之而已,至于海瑞采用什么办法筹集的治水经费,又采用什么办法疏浚的吴淞、白茆,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才迫使徐阶家族退还了二十万亩的田地,推行“一条鞭法”使用了哪些手段取得了哪些成效,却是只字未提,说也不说。这种书写历史的方式除谓之“观其大略”或“不重细节”外,我真不知还该用何等词语加以形容哉!
唐太宗李世民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英国哲学家培根说:“读史可以使人明智。”
二人所言,固是如此,但我总认为:所谓“知兴替”,不过是让更多的人多一份圆滑,懂得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时该“保”何时该“弃”、何时该“言”何时该“默”而已;所谓“使人明智”,不过是让更多的人多一分“识时务”,以养成“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的表面上忠厚廉洁实际里笑里藏刀的“乡愿”品格而已。
这或许就是中国古代史籍的缺憾——
大讲道德精神,而忽视科技工程;大讲人生玄学,而忽视科学实证;大讲如何做人处事,而忽视如何经世济用。
暴露“恶”的同时,也教会了人们“恶”;告诫人们不要这样做时,也宣扬了人们要这样做;以“阴谋权术”和“政治斗争”来稳定历史的同时,也教会了人们以同样的方法来扰乱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