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扬州慢(中吕宫)
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赏析】
一、作者简况
姜夔(1155-1221),南宋文学家、音乐家。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多才多艺,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词格律严密,以空灵含蓄著称,代表作品有《暗香·旧时月色》《疏影·苔枝缀玉》《齐乐天·蟋蟀》等。有《白石词》传世。
二、创作背景
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二十余岁的姜夔路过扬州。这时的扬州,屡遭兵火,城内外一片萧条。姜夔抚今追昔,发为吟咏,于是自度了这曲《扬州慢》,并且按谱填词,以寄托感时伤乱的心情。
三、文体知识
《扬州慢》,词牌名,创自南宋词人姜夔。双调,九十八字,前片十句四平韵,后片九句四平韵。后人多用以抒发怀古之思。
中吕宫,古代乐曲名词,宫调(古代音乐的调式)之一。古代的音乐分为十二律,阴阳各六,中吕为是其中的一种。
自度曲,指通晓音律的人,在旧有曲调外,自行谱制新曲。《扬州慢》就是姜夔自己谱制的新曲,在此之前没有该曲调。
一字逗,词里的特殊句式,即对于一句话,读第一个字必须停顿,而后面的字连读,这样,第一个字就是一字逗,且必须用去声。一字逗的句式一般为五字句。本词“过春风十里”的“过”,“尽荠麦青青”的“尽”,“自胡马窥江去后”的“自”,“总豆蔻词工”的“纵”,“念桥边红药”的“念”都属于一字逗。
四、文本解析
淳熙丙申至日①,予过维扬②,夜雪初霁③,荠麦弥望④。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⑤悲吟,予怀怆然⑥,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⑦以为有黍离之悲⑧也。
「注释」
①淳熙丙申至日:淳熙三年的冬至。
②维扬:扬州的古称。
③初霁:刚晴。
④弥望:满眼。
⑤戍角驻防士兵的号角。
⑥怆然:伤感的样子。
⑦千岩老人:南宋诗人萧德藻,字东夫,自号千岩老人。姜夔曾跟他学诗,又是他的侄女婿。
⑧黍离之悲:《黍离》原是《诗经·王风》里一首有感于家国兴亡的诗歌。后人以“黍离”或“黍离之悲”表示对国家残破,今不如昔的哀叹。
「译文」
淳熙年丙申月冬至日,我路过扬州,夜雪初晴,放眼望去,全是荠草和麦子。进入城内,四面萧条,河水凄冷碧绿。暮色降临,一阵凄凉的号角声响起。我内心悲伤,感慨于扬州城今昔的变化,于是自己谱制了此曲。千岩老人认为这首词像《诗经》里的《黍离》一样含有对故国的哀思。
「评析」
交代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地点、原因、内容和主旨。
淮左名都①,竹西佳处②,解鞍少驻③初程④。过春风十里⑤,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⑥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⑦吹寒,都在空城。
「注释」
①淮左名都:指扬州。扬州因在淮河左岸,故称。
②竹西佳处:亦指扬州。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宋人于此筑竹西亭。
③少驻:稍微停留。
④初程:刚开始的路程。
⑤春风十里:泛指扬州风景。杜牧《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⑥胡马窥江:指金兵侵略长江流域地区,洗劫扬州。
⑦清角:凄清的号角声。
「译文」
扬州是淮河左岸的著名都市,有竹西亭这样美好的地方,初次经过这里我解下马鞍稍作停留。当年十里春风的繁荣街道,到了今日已全部变作长着青青荠麦的田野。自从金兵侵犯长江流域以后,废毁的池台,残存的古,还都厌恶再提起那场可恶的战争。黄昏来临,凄清的号角声响起,回荡在这座被洗劫后的空城。
「评析」
写出了扬州城遭到金兵侵犯后令人痛心不已的凋残和败坏景象,也写出了词人自身的心理感受。
杜郎①俊赏②,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③,青楼梦好④,难赋深情。二十四桥⑤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⑥,年年知为谁生?
「注释」
①杜郎:指杜牧。
②俊赏:卓越的鉴赏力。
③豆蔻词工:指杜牧《赠别》诗。《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豆蔻:形容少女美艳。
④青楼梦好:指杜牧《遣怀》诗。《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⑤二十四桥:即吴家砖桥,又名红药桥,是扬州城内的古桥。
⑥红药:芍药。
「译文」
杜牧有卓越的鉴赏力,料想他今天重来此地,也一定会感到吃惊。即使“豆蔻”诗词语精工,“青楼”诗意境美好,也难以表达此刻深沉悲痛的感情。二十四桥仍然还在,桥下波水荡漾,天上月色凄冷,到处寂静无声。想那桥边的红芍药,年年花叶繁荣,不知有谁欣赏为谁而生?
「评析」
联想到杜牧及杜牧的美好诗句,通过运用典故、今昔对比,进一步深化“黍离之悲”的主题。
五、主题总结
本词层次清晰,语意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既控诉了金朝统治者发动掠夺战争所造成的灾难,也表达了作者感怀家国、伤时念乱的心情,寄托了对扬州昔日繁华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破碎的哀思,又从侧面谴责了南宋王朝的偏安政策。词的前片从眼前实景写起,写出了兵火之后扬州的萧条景象,后片伤今怀古,以杜牧当年扬州诗的美好反衬现在扬州之冷清萧条,景象越写越凄清,情感越写越悲凉悲凉,最后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结尾,使“黍离之悲”的主题更为集中,情调更为深沉,充分表露了对国家昔盛今衰的悲切伤感之情。
六、写作特色
1、多处使用拟人手法,
在本词中有几处都采用了拟人手法。如“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废池、乔木是没有知觉的东西,词人将它们人格化,说连“废池乔木”都“犹厌言兵”,深刻地反映了人民对侵略战争的极端痛恨;“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月本来无声,但作者这么一说,赋予月以人的感情,面对如此凄惨的景象只得“无声”以对;“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红药一到春天就开始生长,不管人世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自然物的本性不会改变,但作者却偏偏发问“年年知为谁生”,曲折地表现出劫后扬州人民的凄苦生活情况,以及自己感时伤乱的情怀。
2、移情入景,乐景写哀。
移情入景,情景交融是这首词在写作表现手法上的一个显著特点。作者面对扬州城的萧条残破景象内心的情感是深沉悲怆的,这种感情加之于物,物的色彩也应该是暗淡、黑灰的,可词人在文中却描写了大量的乐景:名都,佳处,二十四桥……写乐景是为了衬托哀情倍增其哀,为了对比“现在”的惨状:名都的凋残,佳处的弊坏,二十桥的冷寂……
3、化用前人诗境,营造波澜之势。
本词化用杜牧诗句与诗境的地方有四处之多,这种化用用虚拟的手法,使本词变得波澜起伏,余味不尽。“春风十里”“豆蔻词工”从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化出,“青楼梦好”从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化出,“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从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化出。杜牧诗句多言扬州之繁华、美好,词人化用来却旨在虚说繁华,实言萧条,一会华丽,一会凄清,忽而美好,忽而残破,这样就造成了本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气势。
4、今昔对比,反衬抒情。
词的前片用昔日的“名都”来反衬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风十里”来反衬今日的一片荒凉景象——“尽荠麦青青”。后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赏”、“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等风流繁华,来反衬今日的风流云散、对景难排和“难赋深情”,以昔时“二十四桥”的繁华热闹,反衬今日“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凄凉哀景。总之,词人写昔日扬州之繁华,正是为了表现今日之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