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潋滟，鸟衔初阳。
境外长城巍然而立，似天降再盘地的长龙。那龙身上附着的片片砖瓦极其硬朗，其年岁若是比成地上凡人，算算也有了数轮耄耋之数。
城外净是迷雾，几只雏鹰不知危险是何物，扑棱着翅膀扎进雾中，却连一声响也没留下，倒是惹来城上一只老鸟的嘲啼。
“触雾则死。”
这是老一辈的一生之念，亦是小儿能言之后会说的第一句话。
城外是诡谲，城内却是大相径庭。
日头下，一间露天小摊，一老夫，一妙龄女子，两白衫客。
老夫头戴小帽，满脸笑意，手上羹碗热气腾腾，芳香四溢。
女子孤身一人，腰间别一细长软剑，两手撑着下颚，目视前方，像在沉思，桌上的羹早早被风吹凉。
而另外一桌坐着的两位白衫客，则是对碗中美食赞不绝口。
“滑而不黏，香而不腻，嚼于唇齿留有余香，这羹是用什么做的？”一身着白素衣，状若书生的年轻男子品尝完手里的鲜羹，顿时惊为天人。
“嘿嘿，想不到号称要‘读遍天下书’的书痴，居然连莲花羹这种美食也不知道？”
陈和安大手一挥：“老胡，再来一碗。”
“好咧！”带帽掌柜老胡长得有些小胖，但手活十分细腻，手里小剑灵动飞于指间，两朵莲花登时从清水盆中飞出，再蹭着有形的剑气散成数片。老胡再一抖手，花瓣片片轻飘，荡入碗里的白羹中，露出半叶嫩粉，热气温温。
陈辅当即赞道：“小剑裁春绿，娇莲映水红，不愧是胡掌柜，这一手‘指间剑’着实为这羹增色不少。”
胡掌柜忙弯腰回礼：“公子有礼了，鄙人这指间剑不过是花拳绣腿，比起您二位的剑术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陈和安一听笑着摆手：“老胡你别客气，这几天可把我憋坏了，幸好有你的莲花羹，尤其是你那指剑，能和那姑娘的手指一般细，可惜我这辈子是没机会摸了……”
啪！
前桌那妙龄女子猛地拍桌，看样子是有些恼了。
“大敌将至，二位公子能否勿扰人清净？”女子回头，秀眉一挑，明眸一瞪，对于陈和安方才的轻佻语甚是恼怒。
白衣书生陈辅赶忙起身行礼：“敢问姑娘是？”
女子遂还了一礼，冷冷道：
“北境陈氏，陈浮盈。”
陈浮盈素日不喜白净书生，这两人一个故作高深，另一个痞气十足，眼前这个畅谈俗味，桌前那个言语轻佻，都不像是勇武之人。
陈和安哪知道她心底的想法，闻言抬着羹碗的手一顿，奇道：“你来自北境?那里下雪吗？”
陈浮盈听罢狐疑道：“北境倚靠长城，热霭食冷，故四季如春，怎会下雪？”
“哈，没事，我随便问问。”陈和安笑了笑，低头继续喝他的羹。
“你们又是谁？”
陈浮盈听够了他们的疯言疯语，两手叉细腰，粉面微含怒。
二位公子这才看清她身上的全副武装，软玉甲、轻灵盔、护心镜......一个女子出门竟穿戴得如此不像女子，心里顿时添了几分好奇。
“我们是四大……”陈和安刚要回答，却被陈辅用眼色制止了。
陈辅上前一步：“姑娘方才说大敌将至，敢问？”
陈浮盈冷哼一声：“哼，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陈辅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陈氏二公子见此女满身宝甲，且不似说谎。一女子孤家寡人身来此地也就罢了，却又称此荒凉地会有战事，着实有些蹊跷，陈辅疑心顿起。
......
“蛮袭？”耐心听完来龙去脉，陈辅摇了摇头表示不信：“蛮族所到之处迷雾缭绕、黄土震颤，草木等活物悉数凋枯，此征兆百余年来未曾变过。此地圆日当照，并无异像，姑娘又是从哪里得知此消息的？”
陈浮盈一改原先咄咄逼人的态度，反倒是支吾起来：“我......我听青儿说的。”
“敢问青儿是？”
“青儿……是，是我养的青鸾鸟。”陈浮盈说话声渐小。
“噗！”坐着的陈和安差点把嘴里的热羹喷出来。
陈辅肃穆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尽管知道自己所言在别人耳里是多么荒唐，但她还是极力解释：“我自小与青儿一起长大，她的一言一语我都能听懂，那蛮族偷袭一事绝不可能是子虚乌有的。”
可不管陈浮盈怎么解释，陈辅已转头坐回了原位，颜色不变，坐下喝茶。
他的态度溢于言表，不信便是不信，蛮族来袭之论毫无根据，青鸟吐人言更是闻所未闻。在他看来，陈浮盈不过是个长得漂亮点的疯丫头罢了。
倒是一旁的陈和安来了兴趣：“看你孤身一人，身边应该没人相信你吧？那如果一会儿这里真的有蛮族偷袭，你打算怎么办？一个人上阵杀敌？蛮族个个彪悍无比，且力大如牛，你一介弱女子能行吗？”
陈浮盈轻哼一声：“大丈夫扭扭捏捏，你们要嬉笑我便笑吧，不管奉劝你们尽早离开，否则伤及无辜我可不管。”
陈和安一听乐了，放下手里碗：“姑娘你真有趣，认识一下，我叫陈和安。人和之和，民安所安，长城守......”
“和安，时辰也快到了，吃完这杯羹我们也该走了。”陈辅适时出声阻止了陈和安继续自报家门。
“急什么，再吃两碗。”
“可时辰已......”
陈和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陈辅啊，做事总是那么循规蹈矩不累吗？你那么死板以后可讨不到老婆。”
数个时辰后……
时过正午，晴空当照，偶有三两燕雀飞过，落下几声轻鸣，似在嘲笑日头下苦苦等着蛮族来袭的四人。
“看来蛮族是无福消受这莲花羹了。”陈和安将碗里早已凉透的羹一口吞尽，朝陈辅点了点头，两人随即告辞而去，倔强的陈浮盈与慈悲的胡掌柜仍留在原地。
胡掌柜笑着说：“这位姑娘，你若是要继续等，何不再来一碗莲花羹暖暖身子，好应对之后的大战？”
姑娘听罢更恼了：“连你也欺辱我？”
“不敢不敢，我知道姑娘所言不假，又怎敢欺辱你呢。”
“什么？”
“此前鄙人前些天才见一断臂剑客，御剑和那蛮族大将在天边大战三百回合，那一战，黄土震颤，风云变色，鄙人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激战。”
“真的吗？老人家你快给我讲讲！”经胡掌柜这么一说，陈浮盈当即被勾起了兴趣。
“姑娘请上前听我细细道来。”胡掌柜和气一笑，轻轻搅动水糯，再放上两朵莲花，那莲瓣浮在水面上，殷红如血。
女子心存好奇，未觉碗边尽是肃杀意。
胡掌柜手锋一转，一片莲瓣直朝陈浮盈的脖颈而去。
但听蹡蹡脆响，陈浮盈慌忙抬臂去挡，臂上银甲应声而碎。她忙蹬步向后退去，孰料一抬头，眼前尽是莲花刀叶。
侧身闪过，陈浮盈额上还是被割出一道细痕，她一脸后怕，惊声喝问：“你是谁？”
胡掌柜一摘小帽，弯身躬了一礼：“鄙人莲翁，特来取姑娘薄命一朵，好下水煮羹，还望见谅。”
陈浮盈眉头一皱：“是叔父派你来的？”
莲翁笑道：“我只识金银，不问姓名。”
“哼，想杀我可没这么容……唔。”陈浮盈刚想取出腹甲下的炼火符，突觉脚下发软，脑上发晕，猝然倒地。
“你……”
“素问北境小女古灵精怪，鄙人不耍些手段怕是难以得手啊。”
“去。”莲翁轻弹老指，飞去一带水莲瓣，那瓣上附有一滴清水，借着暖光，前来索命。
陈浮盈俏脸煞白，浑身酥软无力躲开。
“莫非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她闭上双眼，寒风阵阵。
“光天化日，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闻声再见人，陈浮盈睁眼时，却见一人急速出手，两指一夹，捉瓣于指间。
“是你？”陈浮盈见到来人先是一声惊呼，心头大动。
莲翁一改笑脸，皱了眉头：“鄙人受重人所托，还望公子不要插手。”
陈和安一听，不怒反笑：“还道法呢，你个装神弄鬼的老东西，煮的羹又涩又腻，像是裹了三天的臭脚布，我连吃几天终于把你的狐狸尾巴给吃出来了，今天我偏偏就插手了，你能奈我何？”
他一通乱骂兼大吐苦水，这几天的试探着实让他的脾胃叫屈，也就陈辅那淡舌能驾驭这种味道了。
莲翁目光一凝，陈和安指间莲瓣霎时变作一团活火。
活火冲天，再四散落下，宛如傍晚的红霞，霞光到处，尽是熟悉的红色莲瓣。
“话不说就开打，真心急啊。”陈和安丝毫不慌，在原地笑呵呵的，站得稳稳当当，一点也没有躲开的意思。
“你还不快躲开！”陈浮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奋力上前就要把眼前不自量力的人推开，孰料一阵酥麻上身，脚下一软便倒在陈和安怀里。
陈和安一惊：“姑娘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这样不合适吧？”
温香软玉入怀，陈和安心里却是五陈杂烩，信手一挥，不知何处而来的无形剑气，伴随轻吟将漫天花瓣悉数斩落。
美人入怀，香瓣四飘，此情此景，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浮盈姑娘，我们待会再叙。”说罢，陈和安轻轻放下怀里女子，正准备抬手，眼前却出现一人，正是陈辅。
“你身背戒律纹，还是我来吧。”陈辅负手而立，轻挥衣袖招来清风剑。
白衣书衫客，抖袖醒清风。
未等陈辅出剑，胡掌柜先是大手一挥，以莲为阶，蹬步踏空，再拍掌起水，手里不知何时抓来一银色铁勺。
“大勺起水！”
突起妖风，莲瓣四舞，红花戏水，芳香四溢。如此香艳的场景中央，却是个老翁在翩翩起舞，不禁让陈和安看得是一阵恶寒。
“啧啧，可惜了，此情此景，要是能把那老头换成你就好了。”
虚弱的陈浮盈气急反笑：“你这个浪荡登徒子，都这时候了，脑子里还在想些什么呢？”
陈和安呵呵一笑：“想想怎么了，你不用担心，这种小场面陈辅伸一伸手指头就能搞定。”
胡掌柜身形如鬼魅，步调下气旋瞬息万变，更有耳边混音作祟，陈辅轻皱眉头，闭上了两眼。
“叫你尝尝我的莲水箭！”胡掌柜轻喝一声，手里铁勺挽水，问水借力，以莲瓣为锋，呼卷风啸下，四面八方的水莲瓣如脱弦之箭，崩射而出。
漫天箭雨下，日光被尽数遮掩，黑暗中一白衫书生巍然而立，另有男女一对作壁上观。
信手一挥间，大光起，天复清。
再看时，莲翁早已溜之大吉，刚刚那声色具备的招式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陈和安当即吹捧：“不愧是长城书痴剑，在下佩服。”
陈辅摆手：“你就别取笑我了。”
“接下来还有个麻烦……”陈和安笑着回头，一把将半梦半醒的陈浮盈抱起。
陈浮盈大惊：“男女授受不亲，你干嘛？”
“我说姑娘，要不是我救你，你今日可就香消玉殒了，能不能态度好一点啊？”
“明明是他救的我，与你何干？”
“他？他方才就普通挥一剑罢了，一点法力都没用，我接住的那片花才是杀伤力最强的好不好。”陈和安一脸不平，仿佛是受了什么千古奇冤。
陈浮盈自然不信：“你就吹吧。”
片刻之后……
陈和安大喊：“书呆子你好了没啊？”
陈辅皱眉走来，手里拿着一颗白色药丸，晶莹剔透，散着热气。
陈和安接过药丸，问道：“这药行不行啊？”
“这花毒我从未见过，与连山神农氏的一味药草倒是有些类似，但不敢确定，我建议将这位姑娘带回城内，请药老查看后再做定夺。”
陈辅的建议是，谨慎食用。但我们鲁莽的北境小女可是一刻也不想在陈和安内的怀内呆下去，一把抓过药丸即刻吞下。
“诶！”
“姑娘！”
两人慌忙阻止，但还是慢了一步。
“嘿！”
陈浮盈挣脱那“登徒浪荡子”的怀抱，稳稳落地，笑道：“放心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陈辅明显舒了一口气，要是出了问题，只怕药老又要训他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陈浮盈这才问道。
陈和安笑曰：“长城四大剑听说过吧？”
“噗嗤。”
“你笑什么？”
俏女子指着陈辅：“他是四大剑也就罢了，你连剑都没有，也敢妄称四大剑？”
“浮盈这你就不懂了，剑在心中，又何必现其锋芒。你可有听说过剑人合一的说法？”
“呸，谁许你如此亲昵叫我的？”
“我偏叫，你能奈我何？”
“你……”羞恼气急之下，陈浮盈随手抓来羹碗，朝眼前人丢去。
陈和安颜色不改，周身剑气横出，直接将瓷碗搅碎。
浮盈惊呼：“这是什么？”
和安笑说：“你嫁给我，我就告诉你。”
“你做梦！”
日头渐起，时至当午。
陈辅看着眼前拌嘴生笑的二人，心头感触良多。
陈和安，长城四大剑之首，诞于秋夜，含剑而生，周身剑气诡异无形，除其生母无人可近。为保平安，故取此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