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芝要做手术，首先得准备钱。
居里和东方没多少现款，存款有一些，全是整额定期，现在拿出来，三年的利息便功亏一篑。这两年养孩子，存款始终上不去。居里建议东方去找进宝借一点。半个月前无意中听他漏口风，股票抛了不少，赚了，刚好有闲钱在手里。居里本想让东方再去找他提买房的事，但因为妈妈的病，没顾得上。如今刚好用在病上。
东方不大想找进宝借钱。张不开嘴。他本想偷偷摸摸把定期解了，至于利息，等发工资再补足，瞒天过海，可谁知居里早把卡藏了起来，网银密码换掉，东方束手无策。只能去找他亲爸想办法。
趁秋萍不在，东方陪进宝在小阳台吸烟。
“爸，我丈母娘这马上要手术了，手术费还差一点。”东方没说得太白。进宝立刻明白了，他不讨厌家芝，但他也不认为自己可以轻轻松松把钱用在一个外人身上，他不说话，抽完一点烟屁股，转过脸，对着儿子，这个时候他最有老子样，可以教训人，威震四方。
“怎么，帮你娶了媳妇，还要帮你照顾丈母娘？”
“不是，爸，是真困难了。”
“结婚时候的份子钱呢？”进宝心里明镜似的。
“哪有多少钱，日常开销不少，还有应酬，对了，还在您的建议下买了点基金，早没现钱了。”
“你的月月工资呢，不是听说挺高的嘛。”进宝笑呵呵道。东方立刻明白了他爸要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顺着说，“那点工资够干嘛的，在上海，拿工资的没一个发财的，要发财，就得像爸这样，会投资，必须是有脑子的。”这话说到进宝心坎里去了，他九十年代就炒股，风光过一阵，后来股灾，被套了十年，现在行情起来了，近来他刚翻身做主人。
其实他跳出坑的事，罗进宝谁也没告诉，包括秋萍，他怕他们惦记着，可有一次在听股市分析的广播的时候，他自言自语说什么老子再也不被割韭菜了云云，刚巧被居里听到。所以才了这次借钱。
“东方，知不知道一句话。”进宝说。东方问什么话。进宝哼哼笑道：“姜还是老的辣。”爷俩个又说了一些废话，无非是国际政治，国内经济，插科打诨，进宝好歹肯借钱了，不多，三万现款，东方三个月工资。
出了银行，进宝叮嘱，不能让你妈知道，否则她又要去美国唱戏。东方说知道，立刻夹包要走。进宝又说等会，死活拉着他到街边专卖烟酒茶的小店，笑呵呵对老板，说来一包中南海小太阳。上海本地产的，流行很广。
小店店主递烟过来了。进宝招招手。东方明白了，奉上钞票，算是孝敬爹爹。
“老板，有笔吧，有纸吧。”进宝叼着烟。店主不解其意，但还是奉上。进宝趴在玻璃桌台上，一笔一划写：借条，罗东方、沈居里夫妇今借罗进宝三万元整，限一年内还清，利息三千。然后写上日期。
东方一看，惊愕万分，“爸！怎么还有利息。”
“钱生钱，利滚利，借钱没有利息的？这些钱不借你，我投资去赚得不要太多。”进宝抽上了，“你不借可以哇，给我给我。”
东方被套住，借，还是借吧。
小店桌台上有个红印泥。进宝拿过来，又拽过东方的手，说简单简单，按一个手印就行了。东方木然，这是他第一次按手印，亲爹操纵。
“爸，你狠。”
“什么叫狠，我这是爱，叫你知道赚钱不容易，培养你的责任心阿懂啊？”进宝振振有词。东方走了，小店老板竖大拇指，直称赞进宝教育有方，又问进宝投资秘籍。
进宝说：“没什么秘籍，就是要投对产品跟对人。”店主又问投什么产品比较合适。进宝突然压低声音，说：“别人我都不告诉他，看你小哥还老实，我漏一点给你。”
店主立刻缩着头，两个人鬼鬼祟祟。进宝用手罩着嘴，道：“e租宝。”
店主没听清，问什么。
进宝怒其不识字，仔仔细细解释道：“email的e，房租的租，宝贝的宝。”
东方把钱拿到医院了，居里大喜，数数，一张不差。东方又递上借条。居里瞬间大喜转大怒，“你爸怎么回事，儿子的钱都赚？！这是亲爸吗？”护士叫居里去交款，居里只好暂且压住火气，去病房看了妈妈家芝一眼，转而去收费处。
当晚，东方回家，居里在医院陪床，多人间，都是等着做手术的，她又拿出小借条，接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灯光反复看，三千利息！这是人吗？根本就是趁火打劫。她气得要落泪。家芝睡得浅，以为女儿为自己生病哭，偏过身子，伸手抚摸居里的头发，说别担心，妈妈没事的，妈妈还要帮你照顾孩子，还要看着你过上好日子。
居里忙将借条藏起来。她本没想着做手术的事，可家芝这么一说，反倒勾起居里的无限心事，放眼这世界，跟她沈居里有直系血缘关系的，除了世卉，就剩这个妈了，世卉还小，所以她能依靠指望遇到事且能商量的，真真只有妈妈。
她不敢想，越想越怕，如果妈妈不在了，她不就等于永远被放逐，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座大都市了吗？那多可怕，那多忧伤，那多无助！想到这儿，居里的眼泪流出来了，刚开始是无声，慢慢变成抽泣，后来成大哭。
隔壁床陪床的女的受不了，翻身起来，啐了居里一口道：“大半夜的这干吗呢，让不让睡了？人还没死呢你着什么急！”
一听到死字，居里立刻不哭了，她愤怒，咒她妈死，她决不答应，黑暗中，她抓起手边的酸奶瓶子，朝隔壁床的走道方向一丢，啊得一声叫。
那人摸摸头，流血了，那人不敢确认，开了灯，这才惊叫，“血！血！杀人啦！……”
护士闻声赶来，居里一脸泪水起身，哦，她真的把人头打破了。
一个晚上都在处理纠纷。
包扎是包扎好了。可对方总说自己脑震荡。
居里就一句话，怎么处理都行，你去公安局也行，但是不能耽误我妈做手术。东方来了。他给居里撑腰，带着钱。是定期解冻了。千存万存，还是存不住，是这钱的宿命。
“你这是故意伤害！”
居里百爪挠心，情绪一激动，又站来，“你先骂人的。”那人吓得赶紧朝墙角躲。有表演的成分。居里是个狠角色。
嘎吱来嘎吱去，快天亮，两家和解，东方拿出一万来，并签了个承诺书，如果后续有脑震荡后遗症，再另行商量。他明知此事不合理，但为了确保家芝手术顺利，还是勉强答应。
上午十点，家芝要被推进去了。居里带泪亲吻妈妈。东方搂住居里，这一刻，他是她坚强的后盾，他一个劲说，没事的，没事的。
手术室外，远远走过来一个人。居里没注意，倒是东方眼尖。等走近了才确认，是阿曼达。东方惊出一声冷汗。
是赵医生通知她的，而且东方已经好几天没去公司。也难怪，这手术是她的关系。
居里一转身。赤裸裸一个东方的前妻摆在她面前。情感上，她恨她，排斥她，理智上，她应该感谢她，因为如果没有她，她妈怎么能这么快手术？
“你来了。”居里轻声说了一句。
阿曼达踮着脚，伸出双臂，一把环抱住居里。
山无棱，天地合，才敢抱情敌。
目瞪口呆。
东方强压住镇定。居里感觉自己有点无法呼吸。
“会好的，都会好的。”阿曼达微笑着。
居里突然感觉这世界有点超出她的理解，即便是势同水火，颇为尴尬的两个人，也能够拥抱，将来或许还能成为朋友。她拧巴着，好像一只麻花，挤出了一点笑容。
罗家客厅，秋萍带着世卉出门。进宝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拿着小本子，写写画画。他在算双色球。他爱赌，不放过一切机会。
电视画面一闪，是新闻，女主播严肃地，“近年借助“互联网＋”浪潮，各种金融创新和伪创新层出不穷，规范管理和专项整治由此而引起的金融诈骗和非法集资活动已经列入议事日程。银监会主动点名“e租宝”，认为其打着互联网和P2P的幌子，涉嫌非法集资。……公安机关已依法对“e租宝”平台服务器进行查封和扣押，正在对相关数据进行提取和鉴定。”
e租宝……我的全部身家、我的一条老命啊！进宝在内心呼喊，浑身颤抖。
膝盖上的小本子一滑，跌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