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陆怜生最初的计划，并不包括用类似于“拐卖儿童”的口气来向于凯发出邀约，但她的确是这么做了。
她以为于凯会嘲弄自己几句，说些“你真的不适合拿根棒棒糖去当人贩子，幼儿园小孩都能一眼看穿你是坏人”之类的话。
但他没有，他往屋里走了几步，坐在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成为这间“密室”或者“仓库”的唯一重心后，于凯皱着眉看向地面，长久地沉默。
陆怜生被他紧皱的眉和严肃的表情吓到，说：“你怎么搞得像是被我我威胁了一样？我只是提个建议，并不是说如果你不愿从了我，我就做个燃烧弹扔到你的公寓里。一般也没有正常人会这么做，对吧？孙婷倒是会做这种事情，但我不会，我还是个挺善良的人呀。而且孙婷也没做这种事，你说是吧？也就是说大多数人都不会……”在陆怜生意识到自己的确该治治这个一紧张就说个不停的毛病之前，于凯忽然打断了她。
他说：“我发现时间什么也做不了。”
陆怜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于凯低着头，不让陆怜生看到自己的神情：“人们总说时间会治愈一切。如果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承受了无法承受的痛苦，人们就会告诉你，没关系，你都可以把它们交给时间。时间就像是……就像是向下俯冲的水，只要你给它足够的时间，它就能冲走所有的泥沙，就能磨平每一块石头的棱角。”
他苦笑了一下：“人们总这么说，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的。那就只是一个说辞而已，当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时，他们就会说时间能治愈一切，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咱们换个话题吧。’但听得次数多了，你也就真信了，真的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
陆怜生问：“不能吗？”
于凯仍旧低着头：“不能。时间就只能给你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告诉自己，都过去了，我可以重新开始了，可当你真那么做时，那些你以为已经平复的感觉又重新找了回来。那时你就会发现，那些痛苦，它们一直就藏在那里，就在暗处看着你。
“等着你终于觉得，好，我可以试着把过去的事情都忘掉了，我可以重新开始了，它们会就跳出来，告诉你别瞎想了，没有那么简单，时间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还在这儿，哪也没去，一点儿也没减弱。”
陆怜生皱了皱眉，说：“所以我们又要开始把吃火锅那天说过的话，重新再说一遍吗？我以为我们已经解决那件事情了。”
于凯说：“我们没有解决，我们搁置了它。”
陆怜生咬了咬嘴唇，随后苦笑一下：“那我们就解决它。”
于凯问：“怎么解决？”
陆怜生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告诉我你不喜欢我。”
于凯说：“你知道我不会说。”
陆怜生向后退出两步，撞上了贴在墙边的柜子，铁皮柜晃了几下，“叮叮当当”的声音让她的心变得更乱。
于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怜生，我试过了。”
陆怜生问他试过什么？
于凯说：“试过忘记以前发生的事情，试过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其实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去尝试，可你出现了，你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你从一束光里走了出来。虽然那时你的样子很是狼狈，喝得一身酒味，满嘴胡话。
“我承认，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把你的出现当成老天给我的一个启示。也许就是某种保护机制，在你痛苦、绝望的时候，你愿意把发生在眼前的某些事情、甚至所有事情都当成某种积极的预兆，帮自己逃离当下的状态。我想我当时就处在那样的境地里。
“在我感到痛苦、内疚，在那些负面情绪要把我扯碎的时候，我看到一束光冲进了黑暗，我看到了一个女孩，看到你从那束光里走了出来。就像是老天爷要告诉我，于凯，你不是想要一个机会吗？给你，她就是你的机会。”
陆怜生看向于凯：“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于凯说：“我早就习惯……就像是孙婷说的，我早就习惯了没有朋友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你用了那样的方式出场，我可能都不会去努力了解你、去和你接触，我也就不会喜欢你。”
陆怜生说：“所以你喜欢我。”
于凯点了点头：“是呀，我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
陆怜生皱了皱眉，她想起自己和于凯的相遇，她喝醉了酒，哭得妆都花了，还差点从楼上跳下；她想起在医院里，自己被狂怒的赵健堵在病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想起在老钱家，老娘和小小钱一唱一和，让她几度无语；她想起自己丢了工作，宅在家里不愿出门；想起和平酒店放了她的鸽子后，她跑到于凯的家里寻求肉体上的安慰。
“我？坚强？”
于凯点头：“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会哭，会泄气，甚至会短暂地崩溃。但你从不会怨天尤人，不会向外推卸哪怕一丁点儿的责任。
“你不会说，自己一直没有男朋友，是因为刘雪薇夺走了你最好的机会，你也不会说，你的生活过得不如意，是因为你的妈妈没给你足够的爱。就连你被辞退时，你也没说，是因为刘雪薇的无理取闹，或者是因为小赵总的借题发挥。”
陆怜生撇了撇嘴：“其实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于凯说：“但你没有说出来，你没有把时间放在用这些理由或者借口让自己感觉良好。你愿意付出努力，去改变自己的生活。”
陆怜生忽然说：“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于凯抬头看向陆怜生。
陆怜生重复了一遍：“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于凯呼出一口浊气：“我说过了，我试过，我不能。”
陆怜生说：“你还是不愿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她见于凯再次沉默了下去，心中忽然就升起了一股怒意。
“于凯，我不相信。”陆怜生说，“我不相信有什么事情能够改变我对你的印象。我已经走到这座城里了，虽然一般都是男孩来说这句话，但我已经进来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已经进来了。
“我看到了关于你的一切，我不是站在大洋的彼岸，不是站在这片大陆的对角，我进到了这座城里，我走遍了这座城市所有重要的地方，我已经得出我的结论。也许吧，也许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我没有看到，但那就只是一个角落而已，那不重要，即使它再肮脏，再恐怖，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任何印象。”
于凯摇了摇头，说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就他么告诉我！”陆怜生挥拳砸在身后的铁皮柜上，柜顶的文件随即被震落，一页一页的纸张在半空中散开，铺向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陆怜生扯了扯嘴角：“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只是要编造一个理由让自己脱身，你甚至都没有好好动动脑子去想这个理由究竟该是什么，你就是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有一个理由，有一个理由，有他么一个理由！”
“我杀了她。”于凯忽然说。
陆怜生猛地僵住，她一脸惊恐地抬起头。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忘记这个时刻，无法忘记于凯赤红着眼睛，看向自己的模样。
“我杀了白芷。”于凯重复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