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个深夜，管教陈队长不厌其烦，注视沙鸥。即使在出工的路上、队列的操场、就餐的饭堂、甚至在沙鸥的床边，都出现陈队长的目光。
沙鸥总是在想，他与那些犯人不一样。
那些被遗忘的犯人所受到的各种各样痛苦与煎熬，沙鸥看到了。听老犯人讲，性格偏执的犯人，在漫长苦闷劳动中，一时想不开，拔起已挖入泥土中的铁锹，用力斩向自己的脚背。意志薄弱的犯人，在寂寞孤独的黑夜里，惶恐不安地睁着两只死鱼眼，绝望地看着小铁窗外的泥土。黑暗中，没有勇气垫起脚，伸长脖子，翘首仰望天空，在泥土之上，还有星星闪耀在遥远的天幕。
可以说，星星是天幕上虚中有实的美丽，至于它具体带给人什么感受，也许和每个人那时刻感受美的心灵有关，其实，它一直在我们的心里生长，疲于奔命时，可能一片空白，无心欣赏。而对于身陷囹圄的沙鸥来说，刚美不胜收。
沙鸥脑海中随时都闪现出天空中的星星，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念头――自由。
陈队长帮助沙鸥送上申诉材料。沙鸥望眼欲穿，一直没有回音，感觉石沉大海。于是沙鸥不吃任何东西，采取绝食方式，要求面见检察官。
几天熬下来，沙鸥身体虚弱不堪。他自己掐自己的人中、穴道，一分一秒坚持着。到后来，嘴唇干裂，耳鸣眼花。他把原封不动的牢饭，一个不大的塑料碗，端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终于熬到，好消息从天而降，沙鸥听到他向检察院申诉的受理回音。陈队长考虑到沙鸥身体原因不便提审，于是，引导检察官与助手，进入沙鸥所在监室。
“你是什么时间被逮捕的？”检察官问。
“半年了。”从看守所到监狱，与世隔绝的六个月意味着什么？那仿佛是恍惚如梦的六个世纪。沙鸥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您是检察官，只有您才能维护公平正义。我不是无理推脱罪责，只求公开审判。盼您再审查一次我的材料。”
“好，你答应我不再绝食。”检察官在看着沙鸥点头示意后，接着说，“那么，你先要适应劳动改造，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检察官与助手说完走出去。陈队长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带上监室铁门。咔哒一响，上好锁，拔出钥匙。
检察官实践了对沙鸥的诺言。他检查沙鸥的罪犯档案，反复察看案件始末，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找到一张关于沙鸥的一段文字记录：罪犯沙鸥，性格极端，顽固危险，应严加看管，小心戒备。
检察官面对眼前的记录，批上一句“无需再审”。后来在提审沙鸥的时候，管教陈队长告诉了沙鸥这一切。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绝望。沙鸥的性格变得沉默，火气旺，脾气大。案子没有翻过来，感觉成为一个废人。在监狱这座人生坟墓里，除了死亡，再无大事。让该来的都来吧，来得快一点，猛一点，心里好像产生一种期待电棒伺候的快感。
沙鸥望着高墙电网上的飞鸟，突然把手中的塑料碗，猛地砸向地面，并狠狠地跺上一脚，啪的一声，塑料碎片四溅。
在学习中，安静的教室里，沙鸥突然站立，目光呆滞，大吼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叫的什么内容。管教陈队长把他带走。
沙鸥被调整到羁押重犯的互监小组，劳动改造任务是种菜与长江堤坝护坡。
重犯是一个大监室，容纳四十人住。双层架子床，单排连着摆放，每一排留出两人宽的人行通道。不准有蚊帐，夜晚灯光下，一览无余，便于监督看守。偌大的房间，横梁上吊有四台大电风扇，像老牛拉破车，哐啷地旋转，电扇下面的犯人都是混得好的。其他的必须老老实实睡在离电扇较远的铺位，蚊虫肆无忌惮地叮咬。闷热得如在蒸笼里，皮肤慢慢地发酵、起疹。
在这样环境里，真如入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空气污浊，臭脚、汗馊、霉味、还有门边接小便的大粪桶，散发出浓烈的尿骚味。心理素质差的，可就要折磨得神经衰弱，磨牙的怪响和噩梦中的惨叫，时不时让忐忑的心，往上一拎。
陈队长谈话训诫完，沙鸥被人带到重犯监室，走进门，分配住在门口装小便的大粪桶旁。
在监狱里，晚上十点三十分，各个监室统一上锁，所有犯人不准进出。小便在监室内粪桶解决，第二天由值班新犯人倾倒冲洗干净。要是大便的话，没有重大特殊情况，只能自己忍到早晨五点起床开门时间。
沙鸥抱着几件衣服，放到监室门口的床上，准备坐下。
一个犯人，从中间电风扇下方的床位，快步冲到门口，把沙鸥的衣服掀到地上。嘴中骂道：“真他妈的不懂规矩。”
初来乍到，沙鸥不动声色，站在床边，冷静观察。冲过来的犯人，脸上有二道疤痕。他仔细回想，记得在吴仁德冷饮厂大门口，给他一记勾拳的黑西装人，脸上也有二道疤痕。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赶得巧。听口音是滨江人，但沙鸥又有点怀疑，他发案时，没有听说吴仁德身后的黑西装人被公安抓起来。沉思中，沙鸥弯腰去捡海魂衫。
“不喊报告，也敢进门。”二道疤痕的犯人，绰号叫“二疤子”，用脚踩住沙鸥的海魂衫。那个嗓门儿跟大喇叭似的，整个大监室里的人都听得清。从这群人的鸦雀无声，可以得知，只有混得好的才大声说话，谁又敢得罪呢。
“谁不懂规矩？”沙鸥直起腰，伸出右臂，做出请让开的手势。
“脱下来。”二疤子打算脱沙鸥一双心爱的回力鞋。在重犯监室，如新犯亲人会见送进来的新鞋袜，个别品性坏的犯人先穿，新犯穿破旧。报告警官肯定严惩，但新犯往往多是鸵鸟，忍气吞声。
可是，没有想到，警惕的沙鸥一下子把二疤子拽住，然后斜拉了一把，来个原地旋转，将二疤子压在身下。就听到头撞到地面砰的一声。
二疤子几个跟班，听到骚动声音，先后叫喊着，向监室门口跑过来。
同组的一位老者，一直注视事态发展。此时，他冲上前，一把抱住沙鸥。
沙鸥施展不开拳脚。他用困惑的眼光看着这位老者，不像其他的犯人，虽在牢里，从穿着干干净净的囚服看，这是一位有教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