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旁四人此时也是惊讶不已,这与岳飞一道流传至今的四个字早已深入人心,怎会有错?第五虹看到周唐犀锐的眼神,知道他胸有成竹,想到这句话并非是戏言。他好奇地急忙问到:“可有凭据?”
周唐点了点头,接着讲到:“《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十四章·岳飞传》中第五十节有这样一段文字,‘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使者至,飞笑曰:“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初命何铸鞠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里。既而阅实无左验,铸明其无辜。’之所以人们会将‘尽忠报国’传为‘精忠报国’也是有原因的。同样在这份传记中的第二十节中有记载,‘秋,入见,帝手书“精忠岳飞”字,制旗以赐之。’自此以后,岳飞每逢出征,都会在左右两侧立有‘岳’字帅旗和‘精忠’御旗。所以百姓只讲战事中岳飞所挂‘精忠’旗,而鲜有人知道他身后真正的‘尽忠’二字,这样在民间以讹传讹,自宋代以后,都误以为岳母刺字为‘精忠报国’。不论书本还是戏曲中都以此为证。如果这幅画作的作者是出自宋朝以后的朝代,那自然画中岳飞背上的这‘精忠报国’四个字也可讲通。然而这印章,这题跋,这署名都标明是与岳飞同一个时代的画家李唐所有,甚至二人在作画之前可能有过面对面的交流。那么你们说这画若真是李唐所做,其中的‘精忠报国’四个字是否讲得通呢?”
听到周唐罗列出来的论据后,所有人的意识都收到了强烈的冲击。的确如此,若是《宋史》中真有这样的一段记载,而‘尽’与“精”又互非通假字,那李唐奉旨所做的画像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关键是《宋史》中是否有那段这位年轻人所讲的记载。茶楼中的人们互相询问着,想看看是否有人记得这段文字。楼上雅座的几位老学究被问烦了,大声地说到:“看古书中的列传都是一目扫十行,谁还会记得这些细节。”
第五虹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竟然有如此不凡的鉴宝造诣,他抚着胡须,任凭周围的人如何嘈杂,只是饶有趣味地盯着周唐。
流川一郎和鹤田花道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前者目光焦急,不住地发问着,后者则是不停地摇着头,疑惑的神色中夹带着对周唐的赞许之情。流川一郎看到鹤田花道对周唐所讲的这些论据也不是非常肯定,他对着此时正流着眼泪不停地打哈欠的耿青德问到:“县长,你们这儿是否有正版的《宋史》可以查阅?”
“《宋史》当然有,不过那些史书又厚又重,都在县文馆内堆着呢!你们要去找,拿着这个,守门的自然会让你们进去。”耿青德并没有要同他们一起去的意思,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物,伸手递给了流川一郎。
流川一郎闻言后,抬起头不满地看了一眼耿青德,发现他萎靡的样子后便知道了他此时烟瘾沸腾。流川一郎轻哼一声目光鄙夷地接过耿青德手中的徽章,招来身后的那名日本军人后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又转头将徽章交到鹤田花道手里,用日语吩咐他俩人一起去县文馆查阅周唐所举证用的那两节《宋史·岳飞传》的内容。
周唐看到耿青德手中递过的那枚信物时,顿时两眼一睁,大吃一惊,这信物竟然和自己手中的那枚徽章一模一样。他心跳加快,激动地刚要向耿青德询问它时,却发现此时第五虹正对着自己眯缝着双眼表情严正,且是微微地摇着头,像是看出了他想向耿青德查问刚才的那枚信物,而此刻他的神情动作则是意在劝阻自己。周唐虽然不明白第五虹的用意,但看到他的神情透露出的那股坚定劲,周唐只好强忍住向耿青德询问的冲动,心情不安地站在原地。
鹤田花道站起身后对周唐点头道别,表情中却是充满了对此行的期待,那正是一位渴求知识的学者对答案迫不及待的激情,他快步地随着那名日本军人出了茶楼。两名去核查资料的日本人刚离开后,耿青德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忽地一拍脑门儿大惊道自己还有急事需处理,也不得不离开,临走前还对着流川一郎保证,自己肯定等结果出来之前就会回来。流川一郎这时只是将目光锁在桌旁站立着的周唐和坐在自己对面的第五虹身上,根本没有理会他。耿青德见状,打着哈欠自顾自地先行走了,洋洋洒洒的步伐没有了一丝先前与第五虹对峙的威势。
茶楼里又恢复到了之前安宁轻悠的氛围。“当当当”定场鼓一响,刚才围观的茶友们又重新沉浸到了戏曲儿里,外面的世界与他们再无关系。第五虹虽然此刻也微合上眼,但他不同于先前一样,唇间点哼着戏段,每每在“锤字”和“回腔”之时轻晃着脑袋附和,而是端庄而坐,淡锁着眉骨,若有所思。整个茶楼里只有周唐和流川一郎对这戏曲没有半分的代入感,就连趴在桌子上的沙金,在周唐询问伤势的时候,也说到自己听会戏就会没事。此时,周唐和流川一郎显得格格不入,两人略微尴尬地四顾环视着周围。
“周先生刚才的表现,看得出来你对中国的文化博古通今,涉猎齐全。不知道在周先生眼里如今的中国还沾染了几分唐宋时期的社会文化呢?”流川一郎问完周唐,眼睛扫过耿青德刚才坐过的位置,又端起茶杯对着楼中之人绕了一周,意思是让周唐借这些人作为参考对象。
周唐听出了流川一郎话中的嘲讽意味,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所言属实。“清政府腐溃,新政府频频易主,再加上连年战乱,天灾人祸,对于中国的社会,人们更关心如何能活着,而不是怎样去活着。”周唐无奈地回答到。
“不错不错,周先生果然是位学者,讲出的话都是实事求是,没有半分偏袒之嫌。但是你却搞错了一件事。”流川一郎听到周唐的回答后,面露得意的神色说到。
“什么事?”周唐疑惑地问到。
“你将中国人文化内涵的贫瘠归咎给了动荡的社会和匮乏的物质。相信我,未来的某一天,当你们中国人有着稳定的社会,有着充足的物质甚至富裕过所有国家的时候,也不会有任何你们自己民族的文化风采,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流川一郎的这番话如一道坠落在周唐面前的斩令牌一样,惊得他忽生了一股生与死的恐惧。第五虹闻言也两眼立睁,盯着流川一郎此时显露得意的面容却无言还击。
“两位都是做古物这一行的,应该最清楚对于一件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古物什么最重要吧。我若说是‘保存’与‘传承’,二位应该不会反对吧。然而在当今的中国,像两位这样对待古物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而繁如晨星的则是像敦煌的王圆箓道士那样的人,为了钱财,将藏经洞里的从晋朝至宋朝的文献,书籍,画卷,丝织品共计两万余件卖给了九国十三个考古队。或是像前朝衰落的官宦世家的子孙,为了几盒大烟泡,不顾祖训,向我们外国人变卖着祖传之宝。请你们告诉我,对于一个珍贵稀奇、无法复生的古物而言,是你们狭隘的民族精神重要呢,还是一个更懂得保存,更懂得传承的归宿重要?”流川一郎看到自己刚刚罗列的事实令二人无言以对,他趁机继续为他们灌输着自己的目的。
“不错,如今的中国确实是支离破碎,四分五裂,人人自保都难,更别提还有人会在这些身外之物上耗费心神了。留在中国的古物十中八九难逃厄运,轻则被不肖子孙易卖,踏上颠沛流离的穷途,重则被唯利是图的奸谗小人走私贩卖,身首异处流亡海外。”周唐颓丧地感叹道,目光流露出失望和无奈。
流川一郎看到周唐的神情后,心中暗喜,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正是他们唐卿会在中国的目的。说不定自己打了第五虹这只兔子还能搂了周唐这把草。就在流川一郎心中得意,准备趁热打铁,顺水推舟时。周唐却抢在他开口之前说到“然而,当鸦片在中国泛滥之时,难道所有厌恶其危害的人们都只会选择蛰居在清新之地逃避吗?当封建制度在中国穷途末路之时,难道所有的有志之士都蜷缩起来苟且偷生吗?不,不会的,我中华大地上自会有人像林则徐先生那样,滚滚烈火投炬扬清气,潺潺冷水烟池照古今。也会有人像孙中山先生那样,振臂一呼,扬叹心信其可行,则移山填海之难,终有成功之日。所以,纵然我们今日无力完好无损地保存住千百年间先辈们流传下来的古物,但我们也绝不可以自认其安的拱手相让给外邦之人,倘若一件瓷器在我们手中碎了,那脆声就是告诫我们此辈人一定要奋发图强不要让下一件瓷器也毁了,倘若一件字画在我们面前损了,那破碎的纸片就是要鞭策我们此辈人一定要蹈厉奋发以此为戒。术失了,道存了。器毁了,人活了。这又何尝不是我族先辈传承下来的古物最好的归宿呢?流川先生,你刚才说到我们当代中华民族的文化问题,我是承认了山河破碎的事实,也不反对你对我们未来的评价,然而我要告诉你,虽然我们说不清五千年的中国文明传承至今该如何表达,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你此刻所踩的这片土地上蕴藏着一股精神,一股不假外物而在我们身上代代传承的精神,那就是,‘我们明知道会输,也一定要赢。’”周唐说完,目光如炬地对视向流川一郎,心中不再有半点畏惧。
流川一郎忽然感受到了周唐迸发而出的豪迈心气,这是他在中国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感受到的。说实话,周唐透射出的这股心气不比他在日本国内遇到的那些精英的弱,而流川一郎明白,正是这种极致专注的激情才使得日本这个自然条件本不优厚的弹丸之地发展成为如今的世界强国,和西方的那些列强瓜分着中国这块肥肉。流川一郎被周唐的这番话压制住了气势,为了不让周唐占得上风,他还没组织好语言便要反击时,一锤定势鼓砸下,台上的小三叶高腔念出的谢场白响彻茶楼,盖住了流川一郎正要发出的声音。
“日月灯,云露帐,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场大戏;
汤武净,文武生,桓武丑未,古今人俱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