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内起火了,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两声破裂声是油缸碎裂的声音,和我当时打破时的声响一模一样。”沙金眯着被热浪刺得无法睁开的眼睛,对着身旁的周唐激动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周唐本来就因为睡眠不足神情恍惚,再被这滚烫的气流一轰脑袋,思维更是一片空白。但当他听到沙金说出的话后,这几日来自己对于修远大师和白须老僧的护画计划的零散片段才开始慢慢整合起来。
被刚才喷射出的气流甩出门外的流川一郎此时正趴在地上痛苦地蠕动着,他艰难地抬起头冲着站在原地正对着熊熊燃烧的藏经阁发呆的方丈大吼道:“快去叫僧人都过来救火啊,还愣着干什么?”
方丈被流川一郎这么一吼才惊回神来,他赶忙吩咐着身旁的僧人去鸣钟招来寺内所有人前来藏经阁灭火。吩咐完后,方丈痴痴地望着依旧坐在天台上打坐的师祖,想着如何救他逃离火海。
由于藏经阁内全是经书纸卷木架竹简这些易燃物品,再加上修远从厨屋内搬来的两缸酥油,此时阁楼之中的整个一层内早已成为火海,呈现出来的是一片赤红的茫茫景象。围观在藏经阁四周的人根本看不到阁楼内的任何东西。所有的门窗都被烈火踢飞出来,凶猛的火焰伸出他们狰狞的面目疯狂地摇摆着,像是一朵朵火红色的莲花般一样,从底部托住了整个藏经楼。
流川一郎焦急地夺过身旁一名僧人手中的水桶后高高举起,两手一歪使得桶中之水从头上浇下后就要往藏经阁里冲,他怎能甘心马上就要到手的《天山罗汉图》就这样在自己的眼前将要付之一炬。两名手下看到他疯狂的行为后抱住了流川一郎,拼命地劝说阻止,可早已入了魔症的流川一郎奋力的甩着那两名手下就要往里冲。眼看着流川一郎就要挣脱束缚奔进藏经阁时,鹤田花道在他身后大喊道:“这么大的火你就算冲了进去又能怎样,非但救不出《天山罗汉图》,还会让你自己也丧命于此,难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母亲,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了吗?”流川一郎听到鹤田花道的提醒后忽然一怔,这才慢慢地恢复理智,停下自己的那股疯性。他看着这些来来回回提着水桶救火的僧人,虽然人人都拼尽了全力,但火势却还是越来越猛。此刻他的心里才逐渐接受了《天山罗汉图》终将被焚毁的事实,流川一郎颓丧地拿过那幅唯一剩下的“洞天闹海”图,将它抱在怀里,呆呆地望着面前陷入火海之内的藏经阁。
此时方丈望着藏经阁天台处的师祖心急如焚,他一边高声向师祖呼喊着别担心,我们马上救您下来,一边青筋毕露急切地催促着僧人们快快取水救火,自己也甩下袈裟,冲进救火的队伍中。
就在这时,修远打开了二楼天台上的门窗,火焰顿时窜了出来。所有人望见此时深陷烈火包裹之中的二人都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望着伫立在原地。修远站在白须老僧的身边对着场下高声宣道:“所有人都将死去,但不是所有人都曾活过。万象虽空,万法不空。世相丑陋,吾心自净。师祖吩咐,栖贤寺所有僧众放下手中杂务,就地禅修,诵经念法,阿弥陀佛。”修远说完之后,退到白须老僧身后闭目坐禅,任凭火海翻滚。提着水桶的僧众们听到修远的话后面面相觑,心中也是知道此火难熄,体会到师祖的用意,便都遵从师祖吩咐,放下手中的杂物,双手合十,就地坐定,诵经念法。一时间禅音四绕,天地忽宽。白须老僧此刻睁开双眼,望了一眼不远处窗扇之下的周唐后,转头看着自己身下的寺众,露出欣慰的笑容的那一刻,两人随着坍塌的天台一起坠落进了熊熊的火海之内。
周唐两眼盯着此时被烈火吞噬掉的藏经阁,才发现修远大师和白须老僧的身影再也不会浮现在自己的眼中。他双目无法抑制地倾滚下两道泪流,两只手痛苦地钳住嗓子用力地尖叫着。
原来,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一直帮着修远大师和师祖布着这一个死局,自己的所有努力如同此刻藏经阁中的烈火一般,都是将他俩人送入死亡。这时候周唐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修远大师那天晚上为自己介绍《天山罗汉图》的景象:
“宿在树上的500只蝙蝠感到火热难忍。这时,商队中恰好有一商人彻夜诵读佛经,蝙蝠听到诵经声,心里十分高兴和快乐,渐渐静下心来倾听佛理,虽然受火灼烧也不愿逃避。由于受了佛法,这五百只蝙蝠死后升到忉利天(佛教的三十三重天之一),成为五百罗汉。”
也许从师祖用瞳语告知修远大师护画计划的一开始,他们就想好了这个结局。师祖通过自己的读心术读出了周唐全身所有的秘密,他知道周唐能做出和许从龙的真迹毫无二致的高仿品出来,但是时间所迫,周唐无论如何也只能做出一幅作品。如此一来,就算修远的那些摹作躲得过验画时鉴赏师的眼力,但品相不够的这些仿作被日本人带回去后,终究不会像周唐所做的那幅一样,瞒得过所有人的鉴辨。待到被他们察觉出这些《罗汉图》是赝品之时,怒火攻心的恶徒们不但会再次来栖贤寺索画,而且可能真会做出屠寺的举动出来。所以他们决定只将周唐的那幅画交出去,做出那幅图是鉴赏师随机抽取的假象出来,通过鉴辨为真后,让他们误以为十个箱中的《天山罗汉图》都是许从龙的真迹,销毁箱中剩余的《罗汉图》,使得他们永远也看不到其余的那一百九十九幅修远所作的仿作。
如此一来,因为周唐的那幅图的存在,更让他们觉得销毁的那一百九十九幅图都是真作。只不过这个计策是以修远和师祖的生命为代价,让日本人误以为他们宁愿与图俱焚,也誓死不将《天山罗汉图》的真迹交予其手,这样一来,“真正”的《天山罗汉图》就被烧成灰烬,日本人对它也就断了念想,从此以后便不会再来骚扰栖贤寺的清幽。周唐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自己昨晚在《燃灯趣谈》中读到的那篇《必死之中的永生》。迦梨陀娑在众人的注视下吞掉了自己所选的那张纸条,通过另一张上面所写的“死”字,使得所有人推断出他所选的肯定是“生”字,只有阿育王心里知道,迦梨陀娑的那张纸条上同样写的是个“死”字,但此时却是百口难辩。修远和师祖护画的计划正和这则《必死之中的永生》契合,周唐不知道他们是否参考到这则故事中迦梨陀娑的脱困之道,但他意识到了,自己冥冥之中一直游走在真相的边缘,倘若他将注意力不是全部倾放在制作那幅摹作之上,或许有机会察觉到修远大师和师祖的这个死局,那自己肯定会再去设计别的方法护画,阻止他们奔赴今天这样的结果。想到这儿,周唐又对自己幼稚的想法无奈地摇摇头,世间的烦心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要奋斗自然就会有牺牲,自己当初又不是没有绞尽脑汁地思考过,可哪条方法都不会有修远大师和师祖此刻与画共焚的这条能使栖贤寺永无后顾之忧。
也许修远大师和师祖都认为这样的死去比活着更有意义,正如修远大师最后说的那样“所有人都会死去,但不是所有人都曾经活过。”师祖守护这两百幅《天山罗汉图》一世,对栖贤寺的僧众们也曾说到过:“值得守护的东西,一步都不能退让。”
确实如此,他到最后,在死亡的面前,也没有对宝图的守护退让半步。
想到这儿,周唐心中的悲痛轻轻缓解了几分,一个想法直窜入他的脑海:生命的精彩之处就是寻找到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那时,死亡不过只是一帘谢幕的帷布。
这个时候,曾经那座造型宏伟庄穆的藏经阁已然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场下不少诵经念法的小和尚,看到眼前的惨景,想到修远大师和师祖二人后,都两眼流下了泪水。流川一郎无能为力地望着陷入火海之内的十个宝箱和其中的《天山罗汉图》,此时的心情是从天堂跌落至地狱的绝望。看着眼前已成废墟的一切,他明白,就算将怒气全都撒在栖贤寺众僧身上,也挽救不回一幅《罗汉图》,当时自己那条“不交画就屠寺”的扬言如今也失去了意义。画都没了,杀了人又能如何?
就在这时,天空中电闪交加,雷鸣大作,霎那间暴雨倾盆而下。藏经阁处的大火却是顶着风雨熊熊燃烧,像是一位拼尽全能,竭尽心力的老者最后的一场昂首挺立。方丈带着凄凉的声音对着此时盘坐在火海前的栖贤寺全体僧众号令到:“所有弟子为师祖和修远大师念经超度,不得有违。”一时间,僧侣们从怀中掏出木鱼铜罄,迎着雨水雷鸣,向着师祖和修远大师最后一次致敬。流川一郎意识到了此次栖贤寺索画已经再无任何意义,他怀抱着那幅仅存的幸免于难的“洞天闹海”《罗汉图》,带着自己的手下神情颓丧,背影凄凉地离开了栖贤寺,只剩下鹤田花道一人,呆望着眼前惨烈的火景,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