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儿停在篱笆前,前后观察,确定无人之后,沿着小道向栓子家的方向靠近。他计划好先去栓子家取东西,回来后到二婶家说明情况,至于二婶是跑还是通知村民,他就没有必要管了,毕竟他在这个村也没受到待见。
循着记忆,他很快来到栓子家的那条街,远远看去,有一家灯亮着。半天儿心想:我就说不能七八点钟就全都闭灯了嘛!可是走到近前,他傻眼了,因为点灯的人家竟是栓子家。
栓子家人绕一圈回来了?
他小心跳过柴门,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马不在,爬犁也不在,不是回来人了。可栓子妈那么精细一个人,临走的时候没熄灯?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半晌,没听见任何动静。
月牙初上,鬼影幢幢。他绕到房子山墙外,掀开鸡窝上面压着的石头,拿出一把钥匙——路上栓子偷偷告诉他钥匙藏在鸡窝上。推房门进外屋,内门开着一条缝隙,昏暗的灯光照进厨房,阴暗的角落里水缸、柴火堆等一系列东西状如鬼影。
他静立一会儿,再次屋里没有动静后,悄悄推开门。
古老的门板“吱哑”一声。半天儿朝屋里一看,双腿登时一软,瘫在门槛子上。他想跑,腿却不受控制。
他极度艰难地转过头,看向炕中央坐着的一团白色的东西,嘴里又泛起胆汁的味道。
这时,那白色的东西动了动,顶上冒出一个脑袋。半天儿再看,多少安下些心。
是个孩子,他还见过,是拜年那天出现在栓子家院里的叨咕奇怪童谣的那个孩子。按照栓子的形容,这孩子应该精神状况不好,经常到处乱走。
半天儿长舒一口气,站起来,训斥道:“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别人家炕头上干什么?赶紧回家去!别耽误大爷的好事儿!”
那孩子裂开血红的嘴,似笑非笑,同时向炕沿边挪动。半天儿又紧张起来,因为他发现这笑容并不像一个小孩儿能有的,特别是那眼神儿,充满怨气。
孩子跳到地上,一双鲜红的虎头鞋特别扎眼。他缓缓向半天儿走来,半天儿下意识摸出腰间的匕首。
“你是谁?”半天儿大声喝道。
“你是贼。”他回答说。
“你他么才是贼,你是谁?哎?你不是不会说话吗?”
“你是贼!”小孩加重语气,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特么不是!我来拿我自个儿的东西!”半天儿吼道。
“这里啥东西是你的?”小孩儿继续走,离半天儿不到两米。
“那……”半天儿瞄一眼地柜,意识到那盒子也的确不是他的,莫非……他想到可怕的事情,浑身僵硬。
“说啊!什么是你的?”小孩又笑。
半天儿怒由心生,可转念一想,自己再怎么也一米八多大个子,总不至于让一个毛头小子给吓唬了。他冷笑一声,一个箭步冲到前面,抓住小孩儿的衣领把他举起来。小孩儿比他想象的要轻,好像不过是一张皮。
小孩儿仍旧面带笑容地看着半天儿,灯光下,他那张笑脸如白纸般苍白,左右脸蛋各擦着一片腮红,像极了纸牛纸马前面扎着的小纸人。
“滚家去!”半天儿骂道,要不我把你摔地上。
“我一直在等你。”小孩儿脸色忽然一沉,双手抓住半天儿细弱的胳膊,手指甲抠破羽绒服的外皮,狠狠掐进肉里。
半天儿惨叫一声松开手,抬腿要踢这小孩儿。可小孩儿不知怎地竟到了他背上,死死掐住了他脖子,“还我命来……”小孩儿阴森森地说道,双手向钳子一样收紧。
突然!一道黄光从半天儿羽绒服的冒兜里散出,正好喷了那小孩儿一脸。小孩触电一般收回手,踉跄几步坐在地上。
半天儿赶紧去帽子里摸,摸出一道朱砂黄纸符。他立刻明白这是那奇人故意塞进他帽子里的,捏着纸符朝小孩走去。
小孩儿死死盯着黄纸符,连连后退。半天儿一脚踩住他的胸口,纸符往他脑门上一贴。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喊叫,纸符燃起火苗,小孩儿歪在一旁,不停呕吐。
半天儿久久不能从刚才那神迹中回过神来。他直感觉那一刻钟馗附体,简直帅呆了。等他终于回到现实,看到小孩儿正在抽搐,脑袋上的头发都烧着了。
他赶忙把火拍灭,又把小孩儿扶到炕根底坐下。他心里明白,刚刚这孩子应该是被小鬼附身了,现在纸符驱走鬼魂,小孩儿还没能适应。
姥姥的!看你这长相就招鬼。半天儿脱下羽绒服,披在孩子身上,“你等着,我给你倒点热水喝,就好了。”
半天儿哆哆嗦嗦地来到外屋,找到暖壶,又翻出一个碗倒出一碗温水。可等他回屋的时候,孩子已不在那了。他差点把碗扔了,却见那孩子不知何时又坐到原来的位置。
他下意识地往帽兜里摸,可哪还有那么多纸符!?他心说这下惨了,作势把这碗水扔过去。就在这时,小孩儿站起来,如同半天儿第一次看见他时一样,目光幽怨而无神,嘴里嘟囔着,“天玄地黄,宇宙洪荒;世间万物,本命阴阳;太阴盈缺,太阳高张。岁在大棣,岁名敦牂;高帝登基,五州封王;周而复始,四海一邦。”
一边念着,孩子一边站起来,跳到地上,走向门口。半天儿赶紧放下碗,靠到炕沿边儿,让开出路,心里琢磨原来这小子念的不是千字文。
孩子悄无声息地从它面前路过,走进厨房,推开房门进入院子。半天儿马上追出去,见院子里空无一人。
突然的安静让半天儿心慌,他回到屋里,把门关好,蹑手蹑脚地来到地柜跟前。
栓子妈锁住宝盒的柜是那种很古老的掀开式柜,一个桃形的门鼻上挂着一把锁头。正常情况下半天儿开这种锁只是几秒的事儿,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四下观察,寻找能充当工具的东西,看到柜旁缝隙里一个破旧的铁盒。
他把铁盒抽出来,打开发现正好是工具箱。他找出两截铁丝,上下一撬,锁“咔”的一声弹开。
柜子有点高,不太适合找东西。半天儿搬来一把椅子,踩在上面,吃力地掀开柜盖,发现这个柜竟也像是七姥爷家的那个柜一样,是空的。
宝盒安静地躺在里面,下面垫着一层报纸。他把宝盒拿起来,右手无意间勾动报纸,露出纸下面盖着的三张泛黄的宣纸。
这两张纸半天儿也在七姥爷家的柜里看见过。他忍不住好奇,放下宝盒,把纸拿起来。
是那种很古老的账单似的东西,一共有三张,上面有红色的竖行长条格,里面写着朱砂毛笔字,一侧破损,看上去像是从某一个账本上撕下来的。
半天儿仔细辨别其中一张,发现正中央写的是“刘栓子”三个字,但不知为何,在“刘”字上面还有一个勾掉的“冯”字。名字旁边有几道鬼画符,旁边写着生辰八字。他略微一算,发现应该正是栓子的出生日期。
下面两张一张旧一张新,上面分别写着“刘老栓”和“刘秀梅”两个名字,同样的,这两个名字的姓下也有勾掉的字,刘老栓那勾掉的是“冯”字,“刘秀梅”那勾掉的是“李”字。两个名字旁边也有生辰八字,从岁数判断,应该是栓子的父母。
半天儿心里又开始犯合计:这东西一定不是一家人瞎闹着玩的,带着名字,改了姓,加上旁边那道鬼画符,好像是某种契约。他虽然没看见七姥爷家那张纸上写着什么,但应该也是同样的东西。难不成这全村的人都跟什么东西签了契约?
这就是他们不能搬家的原因?
这个村子的诡异再一次刷新了半天儿的认识。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这三张纸也偷走,回去之后请道上的高人好好看看,长长见识。
他把盒子和纸揣进怀里,伸手准备盖好箱盖。这时,院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半天儿立刻跳下凳子,飞快爬到炕上。脚步声向房子靠近。他隔着窗缝偷偷向外看。
这一看,三魂七魄差点都吓没了。
院子当央,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突兀的人影正向房子挪动,走路的姿势极为别扭,好像一个酒蒙子喝得浑身僵硬。那脑袋细长细长的,几乎占身体比例的三分之一。
观察这会儿,那东西转过头,一双碧绿的眼睛正好对上半天的目光。
半天儿连滚带爬地离开窗口,从炕上跳到地上。他想顺后窗逃走,可试了几次,都没打开滑棍。耳听着那脚步声加速靠近窗口,他登上凳子躺进大柜,随手拉下箱盖。
伴随着箱盖的声音,窗户也发出一声响。
之后是一阵木框断裂的声音,再然后指甲抓挠芦苇炕席,脚步声落在炕上。
来了,来了!半天儿抱着宝盒卷缩在箱子里,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狭小如棺材一样的空间内,他的心跳如同擂鼓。
应该就是这个东西。他心里猜测:从山上的青铜棺内跑出来的东西。昨晚它们没来,今天晚上来了!
那东西爬下炕,朝地柜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是指甲刮擦木柜的声音,近在耳边。
半天儿浑身僵直,牙齿打颤,他不得不把舌头垫在牙齿间才能阻止发出声音。他的脑袋瞬间掠过无数个计划,比如突然窜起来,举起宝盒照着那东西的脑袋就砸,砸完就跑。再比如用力推箱盖的另一头,看看能不能直接把它掀到那家伙的身上。可他什么都没做,死尸一样躺着,不住发抖。
箱子并不严实,合缝处有一条头发丝般的光线。
脚步声忽然停在跟前,黑影遮住那条光线。半天儿闻到一股松香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他甚至希望那东西快点掀开箱盖,给他个痛快。
可是,十几秒过去,脚步朝远处走去,黑影重新让出光线。
半天儿终于缓上一口气,好奇心再次如火焰燃烧起来。他悄悄抬起头,视线对准缝隙。
朦胧的视线里,那东西刚好走到门口,背对着半天儿。那是一个浑身生着赤红短毛的干瘪的人,因为衣服腐烂,红毛全都露在外面。红毛纹理走势十分奇特,大概一个大拇指那么大的区域单独成一块,每一区域的毛向中线聚拢,形状如同羽毛,所以乍一看,这个东西身上好像长满了红色的羽毛。
走路时,他膝盖弯曲得不是很顺利,一踮一踮的,极为别扭。再看头顶,一顶细高的青铜帽子烟囱一样立着,两侧下面各有一条锁链伸出来,左边的断了,耷拉着,伴随着移动撞击帽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右边的完好,拴在从右臂穿过的一个青铜环上。
出门时,他故意低下头,一面帽子刮在门框上。
完了、完了、完了。半天儿心完全凉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从山上下来的东西居然是它!
他以前大胆地猜,真心祈祷山上下来的东西不要是僵尸。因为僵尸跟七姥爷那种诈尸天差地别。诈尸凭借的是一口气,人们想办法弄掉这口气,或者舍得毁了尸体,想要打赢还是比较容易的。
僵尸就不同了,僵尸是尸体吸收了风水精华而孕育出来的新的东西,它借助人的外形,但已跟人没有任何瓜葛。想要消灭它,要么用枪击打头部中枢,要么抓住它,密封起来,用火烧或者用炸药炸。
退一步说,如果是僵尸,半天儿心里还有点希望,因为如果全村人团结起来,应该能把三只僵尸全部困住,保全性命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眼前这东西,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僵尸了。
在量斗这个行当里,如果有什么东西最让人好奇,一是护墓机关,二就是僵尸。早些年头,有善于总结盘点的人出了一本叫《古墓异物志》的册子,里面对曾出现在古墓中的各种异物进行了总结。其中最为详细的篇目说的就是僵尸。
半天儿曾在鬼市里见过这册子的散页,隐约记得上面写着:尸者人之皮囊也,风水相化,不腐而僵,又分五煞,一者白、二者黑、三者红、四者飞、五者魃。白者……
这浑身红毛的东西正是五煞中的第三种,书中叫法应该是红僵,但盗字行的人更愿意称其为红毛子或者红跳子。这种僵尸的年头基本已经不可数,他有几大特点:一是浑身生长羽毛状的红毛,二是行进似走似跳,三是刀枪不入,四是不惧火不怕光,五是吸人血。
碰上这么个东西,如果不是军队,硬拼基本上就等于送死。
半天儿老老实实地躺在柜里,足足有十分钟,他觉得红跳子一定走远了之后,才试着推开箱盖,回到地面。
他知道红跳子会闻着血味寻找活人,并且白天也能活动,想要保全整村人的性命是不太可能了,只能尽快通知大伙儿,能跑几个是几个。
他找来绳子,把宝盒和一系列有用的东西都捆在腰上,护在羽绒服内。去外屋寻找火把和武器。
推开栓子爸妈住的那屋的小门,一堆工具倒在他面前。他蹲着看,发现里面有扎枪、类似防暴叉的工具,还有绑了铁疙瘩的铁锁链等一系列农家根本用不着的东西。
想到临走那天晚上,栓子妈让栓子爸准备好家什。半天儿再次断定这个村子的人一定跟僵尸打过交道,只是不知道他们是经常闹僵尸,还是知道山上会有红跳子。
东西太重,他带不动,只拿了镰刀和火把,匆匆出门,奔邻居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