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苦苦挨过一夜。阳光洒进窗户,半睡半醒的张半天猛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野外响起一声狼嚎,龙王庙里的群狼高声回应,鱼贯而出。半天儿来到庙门口上面的窗户看,见狼群越过河床,奔向山里,立刻叫醒栓子和老猎户。
老猎户已面无血色,奄奄一息。
他拿起枪,爬上半截楼梯,准备跳到一楼。老猎户声音微弱地提醒道:“别去,肯定还有狼搁哪旮沓埋伏呢。”
半天儿爬回来,又等半个小时,听见一楼有微弱的脚步声。他再到窗户看,果真看见两只狼离开庙门,沿着狼群的脚印追去。
老猎户道:“狼走了,你们俩也快走吧。”
半天儿再次爬上半截楼梯,一边小心向下挪动一边说:“您老别总说丧气话,把您丢在这儿我们就不是警察了。栓子有劲儿,等会儿让他拉爬犁带您离开这儿。我留下来跟狗皮帽子他们周旋,给你们拖延时间。”
老猎户又说什么,半天儿跳下一楼,没听见。他端着装好最后一发子弹的枪,扫视一遍一楼的大殿,而后拉着爬犁回到楼梯口,“栓子,你用绳子把老猎户系上,顺下来。”
栓子应了一声,不顾老猎户反对,强行把他放到一楼,而后背着包也跳下来。
三人正欲出门,忽听窗外有人大喊:“狗爷,我听着动静了,这回不能让他们跑了!”
狗皮帽子粗拉拉的声音回应道:“马虎、磕巴,把门给我堵住喽!”
说话间,脚步声来到墙根外。半天儿一个箭步冲上去,关闭庙门,栓子默契地扛着爬犁跑过来把门挡住。
刹那间,门外响起霰弹枪上膛的声音。半天儿起身一个飞扑,把栓子扑倒在地。
枪声响起,钢珠穿破木门贴着半天儿的后背飞过去,打得爬犁不停晃悠。
半天儿赶紧又回去稳住爬犁,同时对栓子说:“把龙王像背来!”
栓子领命而去,门外脚步声聚齐,好几把枪同时上膛。半天儿挪到墙后,道:“真他大爷的是幸会啊!看来今儿咱们就得跟这儿见个高低了!”
狗皮帽子道:“你拿什么玩意儿跟我斗?马虎、磕巴,给我把门撞开!”
半天儿咬牙道:“来呀!谁要是先上来,我就先弄死谁!”说着,他故意用力把枪口顶在门上发出声响,已经到门口的俩人马上朝两边躲开。
“完犊子玩意儿!你就撞门看他能咋地!”
“来啊!整死俩我赚一个!”
门外无人动,狗皮帽子一阵臭骂。栓子气喘吁吁地放下西海龙王,半天儿给他使眼色,让他往前推。直到紧紧抵住门,他轻声道,“再来一个。”
栓子离开,半天儿挪到龙王像后面站起来,“不知道你的兄弟们是怎么想的,我要是什么事都躲后边儿,我兄弟肯定早就不跟我混了!”
“费你妈的话!”狗皮帽子暴跳如雷,连开两枪。子弹穿破木门,全部击中西海龙王,半天儿暗道:“龙王爷,这帮孙子就这么对您不敬,您不收拾收拾他们?”
“狗爷!人打死了吧?”马虎的声音传来。
“小爷我好着呢!”半天儿道,“小爷我乃天神下凡,刀枪不入,唉!我就跟这站着,你们再开两枪试试,我要是倒了,我是孙子!”
“妈了个巴子的!给我撞门!”
“狗爷,您别着急,这小子昨晚能在狼口活下来,没准儿有什么家伙儿,别中计。让我跟他说几句。”一只耳道。
“你他妈——”
“让他留两句遗言也好,别到时候说狗爷你为人不仗义。”
“行,你去吧。他妈的!”
“张家大兄弟!”一只耳的声音来到门口,“听小哥一句劝如何?”
“呵呵!”半天儿冷笑,“我听过你一次!结果你丫怎么办的这事儿?你们把我扔在深山老林里跟那等死。真他大爷的仗义!”
“这话说的,你现在不是好好活着呢么?”
栓子背着第二座龙王像来到近前,半天儿一边比划让他放到另一扇门后面,一边说:“那是我福大命大。要是依着你们,我早死了!”
一只耳也笑,“所以,我想明白一件事儿。你年纪轻轻道行却高深莫测,兄弟我实在是佩服。老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看咱们合起伙干点儿大事儿如何?”
半天儿见门还有缝,便道:“栓子,都搬来。”栓子弯着腰,一脸苦相,栽楞着肩膀往回走。他继续说,“你们兄弟齐心,有啥事儿能用得着我啊?”
“依我之见,兄弟之道也离不开外八门。我跟你讲,这石马村地底下可是一座大墓,咱整点宝贝上来平分咋样?”
“跟我平分?你们唬傻小子呢?”
“咱们这是不打不相识,咱们合作,前边儿的事一笔勾销!”
“你说的算吗?”
“我杨三儿一口唾沫一个钉儿。”
“依我看,你说的不算!”
“他说的当然不算!狗爷我说的才算!既然我家老二这么抬举你,咱就试吧试吧!一起干点大事儿!”
“我可弄死你们一个兄弟,弄伤俩!”
“死的是个废物,他们仨脑袋加起来也不顶你一个。”一只耳继续说。
“据我了解,你们可把宝贝弄出来了,背都背不走!”栓子又返回来,半天儿一边说一边指挥他把龙王像放在门缝中间。之后摆手示意栓子继续取,栓子却在他身边蹲下。
“师父,”栓子贴近半天儿耳朵,“有个洞。”
“我知道有个洞,把那个拿来能堵上多少就堵上多少。”
“不是,龙王像下面有个洞。”栓子继续说。
一道灵光蹦进半天儿脑袋,他回身看,见大殿另一边昏暗的墙根下一个一人多宽的圆洞赫然开着。
“就在这个龙王像下边儿,我一搬开它就——”
“甭说了,兄弟,那就是咱们的出路。你先把东西收拾好,把龙王像搬到边儿上,我随后就到。”
“咱还不知道那里边儿是干啥的呢!万一——”
“我知道,进去吧!下去就是你师父我的地盘了。”半天儿僵硬几天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知道了,师父!”栓子跑回去。
“……张家大兄弟,你给个信儿啊倒是!”一只耳喊道。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半天儿面向门外,故意问道。
“我说山洞里那点宝贝就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真正的宝贝都搁地底下呢!”
“你们要是这么说……”半天儿拖长声音,“我得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兄弟!升官发财就在眼么前。你把门打开,咱们以后就是兄弟,道上咱一块走!”
“给我几分钟,我考虑考虑!”半天儿考虑的是:栓子发现的那个洞口肯定就是前面那些盗墓贼打出来的盗洞,能够直抵墓葬,一旦进入墓葬,他就能借助里边的东西拖垮狗皮帽子一伙儿。可难点在于刚进入墓道的这会儿,如果不想点办法争取时间,把盗洞摸清,狗皮帽子追进去那就等于宣判死刑了。
“兄弟,你看这地方,这是龙王庙。可能老天爷也觉得咱们不应该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你打开门,别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一只耳继续劝道。
半天儿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主意。他回身看,见栓子已把龙王像搬到洞口边,“你们这关外盗墓的,根本就他妈没人性!自己人都杀,还说跟外边人合作。小爷我今儿就跟你们耗着了,现在门我堵上了,你们谁先冲进来谁死,要是晚上还没进来,狼回来,你们就等着喂狼吧!”
“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狗皮帽子骂道。
“我张半天儿虽说也是个盗墓的,但北派讲究的是个盗亦有道,跟你们不是同路人。骂人没用,有本事儿就进来,要不就想办法把我这房弄塌了。反正打死我都不出去!”
“那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一只耳喊道。
“来呀!有啥本事都使出来,让小爷我见识见识!”半天儿大喊。
“给我撞进去!我就不信了!”狗皮帽子发令。
“不行,狗爷,那小子有枪,再喷倒一个兄弟咱就赔了。不能硬来!”
“你们老二说的对,谁来我就喷死谁。我贱命一条,放倒俩就多赚一个!你们今儿要么就硬碰硬,要么就一把火把我烧死里边儿,我宁可化成灰都不出去!”
“哎我操!”狗皮帽子怪叫一声,“你他妈倒是提醒我了,哥几个儿给我弄点柴火把这地方烧了,我就不信呛不出来他!”
“你们……”半天儿拿出后悔的语调,“你们上哪弄柴火去?这地方……”
“二驴子、老疙瘩你们俩跟我守住门,老二你领他们俩腿脚好的过河搬点柴火来,我看那房子里还有不少油呢!都拿来,烧死他个王八犊子!”
“狗爷——”一只耳说话。
“别他妈跟我废话了,人家压根儿没看得起咱们。这事儿听我的,就烧死他,了了他这心愿!”
“您听我一句劝。”
“上回我他妈就不应该听你的,在那娘们儿家就应该把他崩了。”
“听大哥的。”一只耳应了一声,带着两个人走远。
“这他妈是龙王庙,”半天儿继续喊,“你们敢烧龙王庙,龙王爷报应你们几个!”
“龙王搁哪呢,让它来给我试吧试吧!我抽了它筋。今天这庙我烧定了,你出来我也把你烧死!”
半天儿见时机成熟,退回到盗洞口,探身朝洞里看。洞只有一人多宽,倾斜向下。他心中有了眉目,起身问道,“绳子呢?”
“这呢!”栓子把绳子递给半天儿。
“老爷子,”半天儿招呼老猎户,同时把绳子一端系在他身上,“这洞里边儿窄,没法背你,我在前面拖着你,你尽量使劲儿。我估计有个十米八米的就能到头,您坚持一会儿。”
“我不——”
“什么都都别说,我怎么的也不能放下你。”
“我来吧,师父。”
“你有别的事儿,”半天儿把绳子另一端系在自己腿上,“我下去之后,你把老爷子放进去,你最后下去,把龙王像挪回到洞口上。”
“太沉,挪一半我就借不上力了。”
“能挪多少挪多少,尽量盖上。”
“行!”
半天儿点点头,探身钻进盗洞。他稍停一会儿,点着一根蜡烛,向里面爬,狭窄逼仄的感觉顿时朝他袭来。
他人生中第一次钻盗洞是跟在老刘后面,当时他只感觉自己钻进了地球的肠子,洞壁仿佛随时会收紧,把他消化。后来钻的多了,也就习惯了,但这么多年,心底那种恐惧仍没彻底消失。
眼下这盗洞似圆似方,镐痕均匀,螺旋前进,一看就是非常专业的北派盗墓贼的手艺,现如今满天下的盗墓贼能打出这种水平盗洞的屈指可数了。他不禁感叹所有的传统手艺都在失传。
爬了将近三米,脚上传来力道。他被迫熄灭蜡烛用嘴叼着,手脚全部用来使劲,托着老猎户前进。又过了一段,身后传来栓子用力挪动塑像的声音,可片刻后,又传来“咕咚”一声响。
“师父,”栓子大惊,“龙王像倒了!没盖住。”
“别管了,跟住我。”
“我回去重整一下吧。”
“不用,跟住!”
黑暗中,坚硬的镐痕像是搓衣板一样从半天儿肚子下面掠过。他嘴里含着气,小口呼吸,尽量调整身体的不适。大概有十几分钟,他的手摸空,停下来,点着蜡烛。
借着微弱的光亮,他发现洞已到尽头,洞口外是一个宽阔的空间,里面有什么东西折射着光线。
他继续爬几步,看清自己正大头朝下挂在一条墓道上方,地面距他有大概两米,折射光线的是地面的积水。他回身知会老猎户和栓子,熄灭蜡烛,解开绳子,又爬几步,落入水中。
因为体力不支,他几乎是平拍在水里的,摔得直咳嗽,呛了好几口水。
栓子在洞里大喊:“师父,你咋地了?”
半天儿爬起来点着蜡烛,一边往下扯绳子一边回答道:“我没事儿,继续往这边爬。小心这边有落差。”
他使出全身力气,把老猎户从洞口里拉出来接住,又扶着栓子平稳落地,自己却一个趔趄靠到冰冷的石壁上。他暗自庆幸自己吃了老猎户的鸡,否则根本没有力气坚持到这。
三人打量墓道,见墓墙由大灰石砖砌成,有些地方鼓包,但整体保存完好,头顶上大青石板一块挨着一块,严实合缝地搭在墓墙上形成棚顶。盗洞破坏了一块石板,碎石坍落在墓道中,脱落的夯土在水下被漫平。
墓道两端均看不见尽头。半天儿仔细查看石砖的缝隙,发现是用最原始的黄泥和茅草做成的粘合剂,不禁有些纳闷儿。
栓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伸头看栓子就伸头看,他皱眉栓子就皱眉。末了栓子问:“师父,咱们往哪边走啊?”
半天儿举着蜡烛,喃喃道:“观风辨向风师助,察水辨势水留形。”
话音未落,一阵不易察觉的风掠过众人脸庞,吹着火苗朝他们身后飘动。“这边。”半天儿一指风吹来的方向,“你背上大爷。”
老猎户长叹一声,顺着墓墙滑坐到水里。俩人赶紧凑上前去扶他。老猎户摆手,嘴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别……折腾了……整……不动了……放我……在这吧……”
半天儿蹲下,道:“你咬住最有一口气,大爷。咱这就找出去的路,这盗洞估计是那和尚老道打的。他们既然没从龙王庙走,肯定有别的出路,咱出去就走,不抓他们了。”
“就……两步……我……也走……不动了。放我……在这吧……不行了……”
“大爷,你——”
“别……说了……”老人咬着牙,扯着半天儿的袖子,“大爷……就……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到底是……警察还是……盗墓贼。”
“我们是……”半天儿知道老猎户转眼就得咽气,一时不知道是该继续说谎还是跟他讲真话。
“知道了……我要死了……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就当……就当你们……是警察了。以后啊……别干伤……天害理……的事……你们要……要能……记住……我……就……就能……闭上眼睛……了。”
“我记住了大爷!”半天儿抓住老猎户的手,“我记住了大爷,是我害了你!”
“不是……是……那帮……东西……大爷不……不记恨……你们……好好的……石马村到……到我这……就……就玩完了……你……你们……”
老猎户忽然两眼瞪直,抓着半天儿的袖子用力起来,起到一半身体又突然栽回水里,再也不动了。
半天儿咬着牙,长叹一声,用手盖上老猎户的双眼。
栓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师父,大爷这就死了吗?”
半天儿拍拍他肩膀,“死了。盗墓从来就是这么个勾当,从死人身上摸钱,看着身边的人变成死人,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也变成死人。”
“那咋说死就死了,刚才还能爬呢啊!”栓子带着哭腔喊道,摇晃着老猎户身子。
“行了,其实大爷心里明镜儿的,就算咱们现在从这出去,也赶不上医院。死半路还不如死在家里,也算落叶归根了。”
“师父,咱还能帮大爷做点啥啊?”
“把大爷衣服弄好了,大爷要强一辈子,临死让他体面点儿。”
栓子用心地整理着老猎户的衣服,从衣领到袖口,再到裤子,每一道褶都抹平,“大爷您走好啊!我也不知道给你叨咕点儿啥。你放心,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再给我哥烧纸,就给你带点儿。我妈说人死了就是享福去了,你在那边儿别舍不得花钱,没钱就给我托梦……”
理好以后,半天儿拉上栓子上路。栓子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老猎户的尸体,直到它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之后的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直到墓道尽头,一扇高大的墓门立在俩人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