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弹钢琴!最讨厌弹钢琴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里,方瞭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有钢琴,有她之前常常弹奏的练习曲,有她最不想面对的那些人,剩下的除了无边的黑暗以外,便只有她自己。
在那个梦里,她什么都没能做,只是一个劲地向前逃跑。就连身后到底有什么东西在追赶自己她都不清楚,往前进究竟会走到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凭着本能拼命地想要逃开而已。
醒来之后,梦境里的大多数细节她都记不清了,唯有那个撕心裂肺大喊的声音好似还一直环绕在她耳边,在现实世界里依旧不依不饶地对她说着:
“我讨厌弹钢琴!我最讨厌弹钢琴了!”
一开始,她只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就像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某人的口吻一样。
直到后来,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那两句话,就是她心里一直想告诉别人的真实想法。
这个古怪又沉重的梦,从她十三岁那年起,一直持续至今。
哪怕是这五年以来都不曾再弹过钢琴,方瞭心中对它的抵触却从来没有消失。
钢琴、练习,还有那些记忆,我都最讨厌了!
“那又怎么样?”一直低着头的方瞭抬起眼,漠然地注视着面前的白空念,冷冷地问道。
但她的声音里却带着一阵微弱的颤抖,仿佛想要宣泄,却不得不拼命克制。
“逃避也好,不想弹也好,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做我不想做的事,抱歉,白老师,井锦学姐,你们还是找别人来演出吧。”方瞭微微朝他们鞠了一躬,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你这次逃走之后,也许又会被当成没有才能又不努力的胆小鬼喔。”白空念的微笑仍然云淡风轻。
她果然如他所料地停下了脚步,费力忍住脱口而出的怒火,只在心底骂出了声:“这个混蛋!他那时候果然是在嘲讽我!”
一提起这件事,方瞭就会不自禁地想起当时在办公室里白空念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到底想干嘛?”她一怒之下连敬称也忘了,直接从温和有礼的“您”改成了怒气冲冲的“你”。
“你是这样的人吗?”对方依旧一派悠然的样子。
方瞭没好气地道:“当然不是!凭什么由你们说了算?”
白空念温柔地一抿嘴角:“既然你不认同庄正的观点,那就拿出点像样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否则,你的反驳就毫无说服力,不过是狡辩或无理取闹罢了。”
“还是说,你在害怕?怕自己根本做不到,所以干脆直接逃走比较轻松?”他的笑意在面上微弱漾开。
方瞭下意识地反驳道:“怎么可能!这有什么好怕的!我……”
她顿了顿,艰难地眨了眨眼,犹豫了几秒钟之后才有些挫败地说道:“我弹就是了。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已经好多年没练过琴了,现在这么急着要我和这些专业学生合奏,我可不能保证最后会弹出什么效果……”
“完成你的任务,那是你的事。把这个任务分派给你,才是我的事。”白空念看着她,温柔地笑着说出以上的话。
“你!”方瞭咬牙切齿。
“喂,高砂,你觉不觉得……阿瞭她一直都在被白老师牵着鼻子走啊。”全程在旁围观的郁殷童偷偷地用手指戳了戳高砂的胳膊,用一种微妙的语气说道。
“不愧时传说中的‘毒蛇白’啊!白老师真是太帅了,连方瞭这种不法分子都能被他治得死死的!”高砂完全没理解郁殷童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握紧双拳,情绪激昂地嚷道。
“你一个人在那儿瞎兴奋什么?”郁殷童受不了似的摇了摇头,半是嫌弃半是怜惜地看着他。
“不过,不管什么时候,激将法这一招对阿瞭还真是管用。”郁殷童用食指轻轻刮了刮自己的鼻尖,笑着说道。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好戏上演呢,她诚心诚意拭目以待着。
“当然咯,那家伙是笨蛋嘛!”高砂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郁殷童忍笑看着他:“你也比她强不了多少好吗。”
“既然你答应了我,那就一定要把这件事完成。临阵脱逃和敷衍了事的行为我是不会接受的。方瞭同学,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和你的严老师的不同之处。”白空念舒了一口气,露出一派格外慈祥的神情,“光骂你几句就算了,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明白吗?”
方瞭此时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嘴快,却也只能乖乖应承着:“明白。”
看到这一幕的任橘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继续把头扭向另一边,满脸都是醒目的不耐烦神色,就差没把一对白眼翻上天去。
井锦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叠整齐的乐谱,走到方瞭面前递给她:“这是我们这次表演的曲子。接下来好好练习吧。”
她脸上的笑容极淡,也并不带有什么情绪,只是最基本的礼貌而已。
但高砂的视线一落在她身上,便再也无法随便移开。
他呆呆地看着井锦温柔如月的侧脸,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掉入蜘蛛网中的小虫,除了四脚朝天徒劳挣扎外,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放任自己的目光,努力去追随浮在半空中的那个人的身影。
“糟了……”他猛地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嘴里糯糯地挤出这两个字。掌心与脸颊相触的那部分皮肤间突然有一种灼热的温度缓缓漫延,滚烫得令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什么?”郁殷童不明就里地问道。
现在这副面红耳赤的样子他可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啊!更别说是在她的面前!
高砂继续用手遮住脸,整个人快速地向后退了几步,很快便退出了排练室门外:“抱歉,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他就已经消失了。
“他这是怎么了?”郁殷童望着高砂逃跑的方向,一脸茫然。
倒是方瞭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一个人低声嘀咕道:“想不到那家伙还是个纯情派嘛。”
白空念也随之轻挑了挑嘴角。
井锦却仍旧一副毫无意外的平静表情,语气也是例行公事的那种:“我们这一组的练习时间是每天中午十二点半至两点,晚上七点至十点半。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方瞭同学,请你不要再像今天这样迟到了。”
“我知道了。今天非常抱歉。”方瞭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想到因为这个该死的练习必须得缩短在便利店的打工时间她就一肚子火。
当她终于有空翻起手中的乐谱时,她却再一次傻了眼:“莫扎特?为什么是莫扎特?”
井锦看了看乐谱的封面,确认道:“对,是莫扎特第三号钢琴三重奏没错。非常好的曲子,是由白老师亲自选择的。”
方瞭只觉得自己内心那个叫做“忍耐”和“尊师重道”的部分已即将崩溃。
“为什么偏偏要是莫扎特!我最讨厌莫扎特了!”她的心底此刻正在竭力怒吼着。
“阿瞭的最讨厌,其实是最喜欢哦。”
不记得多久以前,郁殷童曾经这样说过。当时她的脸上带着含义不明的笑容,但却令方瞭产生了一种古怪的信赖感。
当然,方瞭自己是不会承认的。
“才不是呢!”她通常的反应一定会是这样。
郁殷童微笑地注视着一脸纠结的方瞭,然后又想起了什么:“啊,对了,我今天还约了医学院学生会的干部过来,他说可能会晚一点到。现在大概快来了吧……”
“抱歉,我迟到了。学生会那边的会议拖延了一点时间。”紧接着郁殷童的话,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在门口的位置。
一个少年从门后慢慢走了进来。他的穿着很简单,普通的黑色T恤和同色长裤,和白空念相比个子不算高,留着干净清爽的平头,脸部轮廓也小小的,戴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明明长得既清俊又可爱,脸上的表情却透着些冷硬疏离。
“秦词!怎么连你这个负责人也迟到?你们到底有没有时间观念啊!”第一个说话的人居然是一直骄傲地扬着脖子不带正眼看人的任橘。她紧盯着那个黑衣少年,语气里满是挑衅,却又隐约带着一丝期望。
“白老师,您好。”对少女那一番刺耳的话置若罔闻,少年秦词却径直走到白空念面前,弯下腰恭敬地问好。
白空念笑着点头回应,表情也和之前对待其他学生有些不同,显得意外的柔和。
被人无视的任橘不乐意地哼了一声,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少年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他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礼貌地问候道:“我是医学院大一的秦词,和郁殷童部长一起担任联谊表演会的导演工作,这次的钢琴三重奏表演相当受重视,希望大家能够合作愉快。”
他的这番话与刚才和白空念的交谈相比,不知为何充满了一种公式化的感觉。
从秦词进排练室之后,任橘的目光就一直黏在他的身上,没有一刻挪开过。
井锦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心无旁骛地翻着那份乐谱。
秦词继续和白空念说着话,表情也稍微变得柔和了一点,偶尔还会加上一些手部小动作。
白空念的耐心程度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果然,这家伙在医学院的名气真不是盖的啊。连这个看起来就很傲慢的秦词都对他服服贴贴的。”方瞭感叹道。
她刚才第一次这么觉得,或许和这些人一起练习也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事。
“方瞭。”白空念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她茫然地转过头望向他。
白空念指了指放置在排练室角落一隅的那架黑色钢琴,两眼弯弯笑眯眯地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一直到表演结束,它都是属于你的。”
“去吧。”他双目明亮地看着她,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嗯。”
“阿瞭的最讨厌,其实是最喜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