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大三的最后一个暑假没剩几天时间,方瞭和高砂几个人除了简单准备期末那几门专业考试外,便一直窝在画室画画。
高砂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比方瞭还要投入得多,除了埋头闷声画画,他几乎是一言不发,就连方瞭偶尔走过来跟他开两句小玩笑,他的表情也淡定得很,完全不像以前那样激动得夸张。
说实话,他的性子能变得沉稳些其实是件好事。但是只要一想到引起高砂此番转变的原因是什么,方瞭心里就觉得有些憋得慌。
她一边构思作品草图一边胡思乱想着别人的恋爱故事,结果一上午过去啥成果也没得出,画布上除了潦草的几笔外几乎就是一片空白,反而还把自己的心情也弄得郁闷不已。
午休时,高砂以肚子不饿拒绝了她一起去食堂的要求,方瞭叹口气,只好自己一个人跑到食堂掏出饭卡,替他打包了饭菜拎回画室。
她大咧咧地把他那一份饭扔给继续躲在画架后的高砂,自己则捧着装满糖醋排骨的饭盒坐了下来,刚打开盖子,还没来得及多闻一口食物的香气,放在地上的书包里就传出她那个破旧手机的响声。
原本正在神游的高砂却突然敏锐地感觉到方瞭的不对劲。
在整个接电话的过程中她安静得近乎异常,偶尔回以对方一句“是”或者“我知道了”,脸色阴沉得和刚才看到排骨的样子一比,完全就是天差地别。
他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饭盒和画笔,关切地注视着方瞭静静听电话的那半张侧影。
终于,她挂断了电话。先是发怔了两秒钟,将手机塞进口袋里,然后将饭盒随便往旁一放,接着又捡起地上的双肩包,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阿瞭?”高砂立刻站了起来,双目忧虑地望着她。
方瞭猛地将书包拉链合上,随手往肩膀一搭然后站了起来:“姑婆出车祸了,我得去医院一趟。高砂,麻烦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
高砂脸色一沉,忙往她身前靠了几步:“我陪你一起去吧!”
方瞭快步走到了门口,言简意赅地扔下一句:“不用了。”
“喂阿瞭,你身上钱带够了吗?”高砂还想继续追上去,她却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方瞭赶到医院之后,首先见到的人便是姑婆在疗养院的同伴。
老杨和老黄都已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原本正神色不安地坐在长椅上等待,一看见方瞭冲过来时就立刻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方瞭!”
“杨伯伯,黄伯伯!姑婆她现在怎么样了?”方瞭顾不上礼貌,只担心着姑婆的伤势。
老杨有些焦虑地揉了揉自己顶上只剩下一半的花白头发:“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腿上的伤,现在她人还在急诊室,医生说必须等家属来签字才能做手术,方瞭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方瞭喘了口气,立刻去办手术所需要的手续。
好在她有随身携带银行卡的习惯,卡里存着她大四最后一年的学费,暂且能让姑婆撑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但交完费,卡里就已基本不剩多少钱了。
在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方瞭有些说不出的急躁,草草签完自己的名字后,她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止不住地在发抖。
医院走廊上充斥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举目之处都是苍白到病态的颜色,方瞭和两位老人一同在手术室外的大厅里枯等着,她的心完全静不下来,也没法继续在椅子上傻坐着,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回走动几步,一会儿又抬头看大厅墙上的挂钟,盼着时间能快些过去。
“方瞭,别着急别着急。”老黄看着她紧皱眉头的表情,开口安慰她,“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黄伯伯,到底是怎么回事?姑婆不是一直用轮椅代步吗?怎么会自己跑出疗养院被车撞的?”
老黄和老杨相互愧疚地望一眼。
“你姑婆最近情绪变化得有些厉害,平时一整天和我们待在一起看电视练书法都没事,但后来她总是抱怨疗养院太无聊没意思,说要自己出门散步。她腿脚不方便,最多能扶着轮椅走几十米,我们哪敢让她一个人出门啊,就哄着她和她一起在门口溜达几圈,今天中午也是这样,我们三个在林荫道上走得好好的,哪知道从后面冲出来一辆摩托车……”老黄越说下去,脸上的歉疚神色就越明显。
“都怪我们没把她看好,唉……”老杨再次焦虑地挠了挠自己快秃了的头。
方瞭眼尖地看见他露出来的手肘上也有许多擦伤渗血的痕迹,心知那一定也是在这次车祸中受的伤,便主动道:“杨伯伯,黄伯伯,这事儿不能怪你们,你们不是也受伤了吗?赶快去找医生处理一下伤口,等会儿再一起做个检查我才放心。”
两个老人本想推辞,却拗不过方瞭的坚持,再次致歉了几句便搀扶着彼此去下面的急诊室上药了。
方瞭一个人接着在大厅里等待。她愣愣地盯着那走得极慢的挂钟,过了很久以后才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事情发生后,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白空念。向他人求助从来都不是她的习惯,就算是以前,她也只是有限地向姑婆撒撒娇而已。
可是现在出事的是姑婆啊。她终于害怕了。
在接到方瞭简单告知的电话后,早上刚下了夜班现在正在家里休息的白空念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我马上来。”
声音既安稳又冷静,如同深冬时节的大海一样,可以包容一切。
这句话像是一点火星,即刻便启燃了她心底的引信,温暖的火焰慢慢烧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刚才所失去的力量好似正在一点点复苏。只不过是因为他说的一句话而已。
白空念赶到的时候,姑婆的手术刚刚结束,已经被安置在监护病房。方瞭和老杨、老黄都守在病房门口,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将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阿瞭。”
他看见她的双睫微颤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缓缓看向自己,眼里的神色有了那么一丝微弱的变化。
“白老师……”她轻声唤道,嘴角浮现的笑却显得有些勉强。
白空念向身旁的两位老人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对她说道:“我来的时候已经问过他们,姑婆小腿腓骨、胫骨骨折,手术是骨科的孙副主任做的,你绝对可以放心。她的硬膜外出血并不严重,之后再做CT检查,如果没有迟发性脑出血的话就算是度过危险期。”
“嗯。刚才医生已经给我讲过了。”方瞭低声说道,眼底的阴翳却开始一点点聚拢。
“报警了吗?”
“刚出事之后杨伯伯他们就报了警,但是他们没看清楚开机车那人的样子,那条老街又没有监控。”方瞭闷闷地道。
白空念还想对她说什么,坐在方瞭旁边的老杨和老黄两人就先从长椅上跳了起来。
“方瞭啊,我们俩先回疗养院去给你姑婆收拾点生活用品过来,她住院用得着。”老杨先看了老黄一眼,然后再解释起来。
“太麻烦你们了,还是我过去拿吧。”方瞭哪能让两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老人这样操劳,也忙着站了起来阻止他们道。
“你姑婆这里离不了人,要是她待会儿醒过来找你怎么办?我们两个老家伙反正也没有别的事,能替她多做一点是一点。你就别担心了。”老黄朝方瞭笑笑,便飞快地拖着老杨朝楼梯口走去。
“谢谢。”方瞭低下头,第一反应是使劲咬了咬唇,将心底涌上来的那点泪意强压下去,右手也忍不住用力拧着衣角,绞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一只手伸过来,慢慢地覆上她的手背,沿着她的皮肤滑过,轻轻抚摸,最后不轻不重地握紧了她的手指。
那只手的体温也不算高,但也依然比遍体生寒的她要暖和几分。他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冰冷的指尖,温柔地触碰着她。
“别紧张,阿瞭。”
方瞭偏转头,正看见白空念用一种从未见过的温和目光注视着自己,轻声说道。
她心头一闷,那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感觉再次涌了出来。所有的紧张、恐惧、自责、心慌、无力,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似乎又增加了许多倍。
这些负面情绪涌过之后,紧随而来的,还有隐隐的安心。
她有些委屈地扭动着自己被他牵住的手,想要从他掌心中脱身。
她为什么依旧还是这样软弱的人呢?她好像永远也做不到如白空念那样的冷静。姑婆出了一点点事,她就会慌得手足无措,所有的计划和打算都不击自溃。她还是像十三岁那年的那个孩子一样,没有得到一点成长。
察觉到她的企图,他却再次加重了力道,紧紧握住她想要逃离他束缚的那只手。
“其实都怪我,这段时间老是找借口忙打工忙画画,去看姑婆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一个人在疗养院住着,说不孤单是不可能的。她每次说没事没关系自己很好,其实只是安慰我不想让我担心而已。”方瞭似乎已经放弃了挣脱他的手,转而垂下头,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如果我能多去陪陪她,也许她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我原本打算在暑假时跟你提和姑婆正式见面的事。”白空念握着她的手,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方瞭一怔,抬起眼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语气里浮现出一丝无奈:“如果要说错,那么错的人也是我。过年的时候我就应该去拜访她,而不是一直拖延下去,到了现在……”
他停了下来。
“其实,是因为我害怕。”过了一阵子,白空念再次开口,微微垂下的眼中迅速闪过一抹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