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的晚上,当方瞭打着呵欠跨进排练室大门的时候,虽然隔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道具和戏剧社的那些无关人员,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靠在钢琴旁东张西望的高砂。
那家伙无论是高个头还是那张小白脸都非常显眼,就算陷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不过,他的性格怎么像块甩也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啊!
顺着高砂的视线,方瞭看到了坐在固定座位上正在整理乐谱的井锦,顿时就明白了身为无关人员的他这么早就出现在排练室的原因。
她受不了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后立刻朝他胸口重重捶了一拳,故意这么说道:“喂,你每天屁颠屁颠地跑来围观我们练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快说!”
高砂嘿嘿傻笑了两声,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装腔作势地回答:“身为你的好兄弟,我当然是过来给你加油打气的啦。”
方瞭反手就扯住他的领带,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狠笑两声:“哼哼,你少来这一套!说,是不是看上我们的冰山美人学姐了,而且还是会拉大提琴的那一位?!”
方瞭有意无意地朝井锦的方向望了几眼。
高砂的表情瞬间变了,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脸颊的温度又上升了几分:“喂!你小声点!你生怕别人听不到吗!”
方瞭咂咂嘴:“原来你只想偷偷地做地下工作啊,这可不符合你一贯风流倜傥出手快准狠的形象喔,高砂同学。”
“方瞭拜托你闭嘴好吗,别给我添乱了!”高砂实在是说不过她,只能满脸欲哭无泪。
她扯了扯下眼皮,吐着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就乖乖地在钢琴前坐下,准备在任橘和郁殷童她们来之前自己先开始练习几遍。
“莫扎特,还真是个难了解的家伙。我早就说我跟他合不来嘛!”虽然早就将乐谱记得滚瓜烂熟,方瞭还是在开始前又确认了一遍。
不管已经弹奏了多少回,每次当她的手指接触琴键的时候,她的心底总会涌出一种古怪的抵触感。
但她往往都会刻意忽视这种不适的感觉,拼命让自己的手指与钢琴交融。
跳动的乐音与周围的人声混杂在一起,明明是如此糟糕的环境,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一样,对自己琴声以外的声音毫不关注,只是专注地弹奏着。
大提琴的声音也在这时加入了进来,仿佛水滴融入了大海。
方瞭抬头望向对面的井锦,而对方只是向她投来淡然的注视。
“方瞭你刚才那一小节又弹错了!”刚刚赶到的任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先没好气地冲方瞭指责了一通,然后将小提琴架在肩上,迅速和她们一同开始了演奏。
如果要说技巧,任橘的琴艺确实非常优秀。无论方瞭弹成鬼什么样子,她都能够准确迅速地跟上节奏。
如果要说情感,那她的琴声与她的外表和个性都异常相似,激烈,极致,傲慢,惊艳。
“好华丽的声音啊。亏我原来一直以为小提琴的声音和锯木头没什么两样呢。原来也可以这么带劲。”不知道什么时候成双成对出现的郁殷童对秦词感叹了起来。
因为学生会的例行会议而迟到了几分钟,却没想到让她撞见了这样棒的演奏,虽然对方是跟她不怎么合得来的任橘,但郁殷童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实力确实很强。
“喂,方瞭,你的钢琴能不能别弹得那么温吞啊!”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任橘不耐烦地冲她吼道。
接下来她的矛头又指向了井锦:“还有,井锦学姐,你是要睡着了吗?为什么我根本感觉不到大提琴的存在?拜托你们认真一点好不好?”
“我知道了。我们继续。”井锦一点也没有生气,平静地应了下来。
“好,那我们重新开始吧。”任橘握住琴弓,满意地指示道。
“任橘,三个人中最不和谐的声音其实是你,你没有发现吗?”当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秦词突然平静地说道。
他甚至没有看着她,也不在意她会因他的评价露出怎样的表情,只是这样若无其事地评论了一句。
方瞭一怔。因为她清晰地看到了任橘此刻的表情变化。
就像一片暴风雨降临时的大海,黑云压顶,狂风怒卷,却又某种原因必须隐忍不发。
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直接批评过,任橘一开始还有些发愣。随后她咬了咬下嘴唇,努力忍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口气也是硬梆梆的:“秦部长,据我所知你并不是音乐专业的学生,也没有学习过某一种乐器,你凭什么这么评价我?”
秦词打开自己手上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并照着上面记载的内容解释道:“练习的这三天我都在你们旁边观察,无论是对你们的专业水准还是每个人的性格都有相应的了解,你们每个人在练习中犯的错误我全都有详细的记录。任橘,你换弦的次数太多,速度太快,声音过于含混,这种程度是无法在大厅内进行正式表演的。”
任橘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急切向他解释起来:“那种事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太着急……”
秦词没有容她说完,便又开了口:“任橘,请你明白,你并不是一个乐团首席,而且仅凭现在的你也无法承担首席的职责。你不仅没有好好协调三重奏成员的关系,反而一直在破坏这种联系。任橘,我认为你应该退出这次的表演。”
他拿起笔,在她的名字后面轻轻画下一个“X”的符号。
“喂,秦词,用不着说得这么绝吧……”郁殷童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退出的!像她那种水平的人都能留下来,我凭什么要走?!”任橘指着角落里的方瞭,怒极反笑地说道,“秦部长,你别厚此薄彼,倒是也评价一下她的弹奏啊!”
秦词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镜,倒还真的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方瞭你的弹奏还真是……一团糟。”
说完这句,他用笔在方瞭的名字后面写下了一个大大的“?”。
被人当着面说很糟糕,方瞭也只是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郁闷地嘀咕了几句。清楚自己水平的她,倒也没有过分的生气。
秦词看了看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生闷气的任大小姐,不留情面地继续道:“如果任橘你执意不退出的话,那井锦学姐,之后的练习还是麻烦你多注意了。”
练习中途休息的时候,方瞭朝井锦走过去,非常有礼的对她说道:“学姐,谢谢你刚才帮我解围。”
对方放下手里的乐谱,没什么表情变化地看着她,淡然地回道:“我并没有帮你。只是合奏是三个人的事,我只希望尽力提升这次三重奏的完成度。”
方瞭没话说了,再次道谢完毕之后便悻悻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旁。
高砂用胳膊肘抵了抵她的手,一脸好奇地问道:“你刚跟学姐说了什么啊?”
方瞭白他一眼:“干嘛?你想知道?”
高砂恳切地猛点着头。
方瞭哼一声,转过头去:“就不告诉你。”
高砂被她气得差点平地摔一跤。
方瞭对他的反应表示很满意,这才笑着松口道:“学姐的演奏真的很棒,我刚才都弹成那样了,她却还是可以轻松跟上节奏,而且我们合作得很好,钢琴的部分时她的琴声不喧宾夺主,等到了大提琴的部分时她又可以完全掌控自己,又和小提琴、钢琴的声音配合得相当协调,完全没有对抗的感觉。真没想到原来我们锦大音乐系这么卧虎藏龙,居然有学姐这么优秀的大提琴演奏者!”
她毫不吝啬地对井锦表示了一系列夸赞。
高砂这个音痴虽然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一听到夸学姐的话他还是很高兴的,连连点头:“那是当然了。井锦学姐的优秀还用说吗?”
“可是学姐之前却从来没有参加过比赛呢,她自己好像根本就没有任何参赛的意向。凭她的水平完全可以去争取国际水平的奖项,可是她却连国内、甚至本市的比赛都没参加过,和音乐系其他那些得了奖就到处宣扬的家伙比,学姐真的很亏啊。学姐就这么憋屈地待在锦大,真的太可惜太浪费了!”方瞭替井锦打抱不平般地说道。
头一次听到方瞭这么夸奖一个人,高砂惊讶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附和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插话,他转头望了一眼正在和郁殷童低声说话的井锦,眼里的光突然沉寂下来。
“可恶!方瞭你听听你刚才弹的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八个一组的连弓用在这里是绝对正确的!”
“井锦学姐你还在吗?我简直以为你就快消失了!能请你提升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吗?”
不过很可惜,在休息结束之后接下来三个小时的练习里,任橘的暴躁程度与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整间排练室里一直回荡着她刺耳的怒吼声,戏剧社的成员们被她吓得不敢再继续排练,乖乖地躲进各个角落里收拾东西。
在旁围观的郁殷童和高砂痛苦地对望一眼,表示自己的听力在这三个小时里受到了严重损伤。
她看了看刚才秦词站的位置,又愤慨道:“秦词那个混蛋,引爆了炸弹之后居然自己逃掉了!”
练习结束之后,方瞭并没有和郁殷童高砂一起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选择去其他更能让心情放松的地方,反而爬上了综教楼十层的那座天台。
晚上十点多,大楼顶层除了一盏飘摇的钨丝灯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光源。方瞭推开年久失修的那道木门,借着仅有的一点光亮慢吞吞地朝天台边缘走去。她仰起头所看见的,只有头顶上那片昏暗的天幕。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空。只是一整片平淡无奇的黑暗而已。
可是比起在地面的时候,她与天空更接近了。
方瞭站在天台边缘,双手紧握着墙外那排锈迹斑斑的栏杆,俯下身靠在围墙上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去。
十楼的高度,她本以为会看到什么令人惊诧的场景,不料今天楼下的路灯刚巧坏了,下面漆黑一片,寥寥无几的人影和摇摇晃晃的树影混成一团,被夜风全部拥入怀中,只留下模糊的黑暗。
几周前,那个从天台跳下的女人的痕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但是,那个女人在她脑海中留下的印记,却一直没有消失。伴随着的,还有无穷无尽的血色,和黏腻的腥气。
她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在一座相似的楼顶天台上,她抓着栏杆,俯视着下面的高度,差一点就要迈出那万劫不复的一步。
方瞭的手紧紧抓着栏杆,此刻只觉得头重脚轻,全身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么?练习不顺利,就想要从这里跳下去吗?”一个戏谑的声音悠悠地从她身后响起。
在如此安静的地方突然听到有人出声,方瞭被吓得像一只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具青蛙般跳了起来,整个人差点扑出了栏杆范围之外。
来人忙一把揽住她的肩避免她飞扑出去,再将她的身体轻轻扶正,迎向自己:“你还真是不怕死啊。”
熟悉的嘲讽口吻,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在钨丝灯昏黄的光线闪烁中,她看见了那人清晰带笑的面容。
四月夜风的温度依旧很凉。他的金棕色长发随着冷风微微拂动着,有几缕发丝扫过唇边,掠过脸颊,一帧一帧,仿佛电影画面在她眼前慢放一般清晰而真切。
白下颌?
“原来是你!”方瞭虚脱般地松了口气,随即对那人怒目而视,“你干嘛装神弄鬼的来吓我!”
白空念松开扶住她肩膀的手,脸上的表情显得相当惬意:“这么晚了,我只是担心有人一时想不开选择在这里跳楼自杀,毕竟已有先例。鉴于一个老师应有的责任感,我必须阻止这种情况出现。”
方瞭觉得自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无力地解释道:“我只是随便来这里逛逛而已,谁说我要自杀了?”
她既怕痛,又恐高,就算真的想死,也会选择另一种轻松的死法。跳楼这么惨烈决绝的手段,她根本就不敢试。
“练习进展得怎么样了?”白空念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的辩解,迅速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马马虎虎……吧。”方瞭不自在地答道。
白空念注视她的眼神里隐隐带着笑意:“是吗,我以为还是像前两天一样弹得毫无章法又乱七八糟呢。”
方瞭顿时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白老师,您是专门来找我吵架的吗?您很闲吗?”
白空念却出乎她意料地一笑,顺着她的话答道:“嗯,是啊,终于解决了一件准备已久的事,不自觉地就放松了。”
“是吗……”方瞭毫不真诚地笑了笑,“那真是恭喜您了。”
白空念轻轻倚着身后的墙体,双手抱在胸前,换了个悠闲自在的姿势,微笑着,一副与她闲聊家常的模样:“我倒是挺好奇你当初为什么会学钢琴。总觉得……有点奇妙。”
方瞭白了他一眼:“您其实是想说我跟钢琴完全不搭调吧。”
沉默了一瞬,她轻笑了起来:“不过,就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因为我最讨厌的就是钢琴。”
“一开始学琴,只是因为我妈认为她的孩子应该从小就比别人优秀,所以,从幼稚园起,我就同时开始学习钢琴,舞蹈,美术,书法,声乐,珠心算等等好几门课。真是无聊的虚荣心不是吗?”方瞭牵起嘴角笑了笑。
“不过我坚持下来的也只有画画和钢琴这两项而已。可惜到最后,我连钢琴也一同舍弃了。”
白空念的表情依然浅淡,他只是安静地在聆听她的话而已。
“对我妈来说,我是一个可以用来向别人炫耀的孩子,比其他孩子做到更优秀的程度,也只是为了帮她获得旁人的关注和羡慕而已。所以,我讨厌钢琴。得不到第一名就没有价值的钢琴,我最讨厌了!”
除了风声呼啸以外一片沉寂的天台上,已经听不见方瞭那一段激烈的回音。
方瞭低着头,右手紧紧地捏住衣角,心中的羞耻已经完整地呈现在了面上,整张脸通红一片。
刚才那一通歇斯底里的发泄固然让她觉得很痛快,但是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之后,她还是感觉心中某处空荡荡的。那种没有着落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就消失不见。
“你不是说过,世界上最开心的事就是还能感觉到开心这件事本身吗?”白空念侧过脸,安静地看着低头不语的她。
“你为什么会知道……”方瞭闻言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难不成那个时候,你也……”
“弹琴的时候,并不全是不开心的回忆吧。刚才的钢琴三重奏练习虽然一团乱,也很吵闹,可你还是觉得很开心,不是吗?”白空念仰起脸看着头顶的夜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真实的微笑。
“正因为很开心,你才会那么重视钢琴。否则你不会坚持练习了八年,现在更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我的要求,也根本不会来参加练习。”
他仿佛完全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直接看着她问道:“五年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