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空念并没有推开那道门走到她身边去。他在外面伫立很久,然后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等到方瞭终于哭够,才终于卯起劲来将所有的衣服洗干净。当她抱着盆子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护工已经侍候姑婆换好了新衣,现在乖乖地躺回病床上看着电视,情绪也比之前稳定了不少。
她感激地对护工阿姨笑笑,对方摇摇头,又忙着收拾起地上姑婆的行李袋来。
方瞭晾完衣服回来,看见白空念正站在病房门口等她,手上还提着一大袋东西。
见她走过来,白空念忙迎上去,将那一大口袋递给她:“我出去买了些成人纸尿裤,这种东西比较适合失禁的老人使用。加上姑婆双腿不便,最好再在床上铺一块护理垫,以后你们处理起来会方便一些。”
方瞭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只好愣愣地接过那些东西。这本是该她这个后辈为姑婆准备的,可她太没用,连这种小事都要麻烦白空念替她操心。
她双手绞着塑料袋的一角,讷讷地说了声:“谢谢。”眼睛却一直不敢看他。
白空念似乎很了然看着她道:“我还有些事要回办公室处理,估计还要待上一两个小时,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来找我,好不好?”
她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哭腔,猛地向他点着头。
走之前,他依旧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白空念回到办公室,重新坐回电脑面前。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刚握住鼠标,就瞥到了自己之前放在桌上的盒饭,一小时前送来时还是温热的,现在早就凉透了,而他此时也没有半点食欲。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
当过了两天高砂向她打来质问的电话时,方瞭才终于明白,自己没交学费的事已经瞒不下去了。
“喂喂喂阿瞭,今天我去找辅导员办事,结果才知道你没交学费的事!”高砂的声音第一次听上去这么不客气,“我们学校向来就没有延交学费的规矩,辅导员跟我说这次是看你是特殊情况才通融了几天,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没钱就跟我说啊,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不交钱财务处的老阿姨就要到处找人问你家里的电话了!”
“你小点声行不行。”方瞭当时正在医院里,而白空念也站在她身边。她忙捂住手机,唯恐高砂的大嗓门嚷得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白空念应该并没有听到他们的通话内容。他淡淡看了方瞭一眼,便主动走到了走廊的另一边,让她继续打电话。
“我找我老妈再要点钱,马上转给你!”
“不行!高砂!”方瞭厉声制止他,然后做贼心虚般地扫了扫对面白空念的身影,“你已经借过我两次了,我怎么可能再麻烦你。而且你放心吧,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发下来了,再加上我现在手头的钱,付学费完全够了。你就别担心了。”
好不容易才劝得高砂相信了她这番说辞。方瞭挂上电话,心里却犯了难。
刚才的话全都是胡扯。实习工资本来就没几个子儿,而且刚发下来她就马上存进了医院划住院费的账户里,现在她手上就只剩下一点伙食费。
“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不交钱财务处的老阿姨就要到处找人问你家里的电话了!”高砂刚才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再次映入了她的脑海。
她一遍遍地重复回忆着,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这便是她潜意识里设下的,第三个选择。
从手机黑名单里取消了设置,方瞭重新找回了当年的那个号码。
从那个夏天打来电话之后,她和那个人就此再无联系。也不知道现在还能否凭这个电话找到对方。
对白空念借口说出去买东西,方瞭偷偷溜上住院部最高的楼层,握着手机在走廊上徘徊了好一阵子,才鼓起了百般勇气,对着那个号码按下了拨通键。
几秒钟之后,这个电话被人接通了。
“喂?”手机里传来陌生的声音。
尽管如此,她还是认出了对方。
原本以为这个称呼,再也不会从自己嘴里说出。
“妈妈,我是方瞭。”
她在走廊的玻璃窗前站定,目光远远投向医院对面的重重楼层。天幕间投下巨大的阴云,如同液体流动一般变换涌动着,与城市中灰色的建筑物相互辉映。
第二天,方瞭向公司请了假,没有告诉白空念,也没有去医院,而是一大清早就出门,换了几次公交,去了一个她本以为再也不可能回去的地方。
13岁前,她和父母一同在锦里共住的那个家。
上大学后,她就将户口迁到了锦大所在地址,换了身份证,试图将过去的痕迹完全抹去。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而已。就像现在这样,她逃了这么久,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回到这里?
那个家的地址,她亦多年不忘。甚至不费半分力气就找到了它。
她走进小区,一路顺畅直下,看着周围的景象,感觉一切似乎与过去有些不同,但又好像没什么改变。
人所建造出来的物品,总是会比人类本身更能维持不变。在所有的事物中,变化最多的,就是人了。
方瞭沿着小径走了几分钟,穿过几年前就在那里的喷水池和花园,顺利地找到了方家。
门前的花草,那道红棕色的大门,门口的三级台阶,黑色的花园栅栏,灰色的墙砖。全都保留着过去的影子。
方瞭一步跨上台阶,毫无迟疑地按响了门铃。
没有人应声。
她又心急火燎地按了许多次,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个时间还很早,女主人应该没有出门上班。如果她并不是故意不开门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根本就没有回家。
方瞭想起昨天在电话里她小心翼翼地说到姑婆生病的事,并提出要见面,而对方只是轻笑了一声,回了她一句:“不需要。”
随后,那人就挂上了电话。
这让方瞭想起了当年大一暑假时那类似的场景。
“我这次联系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近可能会来锦里一趟,你抽空出来,我们见个面。”那个人说。
“不用了。没这种必要不是吗?我想不出和你见面的理由。”而她当时这样说。
现在,终于轮到她自作自受,尝到相似的滋味了。
方瞭苦笑,只好放弃继续在门口蹲守的念头,悻悻地出了小区。
她没那么容易放弃。既然在家找不到人,她只好选了另一个下下策,直接去那个人的工作地点找她。尽管她也知道这样的做法绝对会让母亲更加火冒三丈。
她坐公交车赶到了母亲黎泽上班的傅氏公司。在楼下前台问了一下,果然没有提前预约是不能上去见黎主管的。
方瞭只好留在了待客区,再给母亲打了一次电话。
“我在傅氏的大厅里等你,请你在有空的时候见我一面。”她硬着头皮对那个人胡搅蛮缠。
而黎泽也不负所望地嘲笑了她:“那你就一直等吧。”
方瞭在傅氏等了足足一天,午休时她没有见到黎泽下楼吃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避开她。前台小姐看她傻傻地坐在待客区那么久,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过来替她换一杯水,并附上一道饱含怜悯的笑容。
虽然觉得自己很丢脸,可她却不能够在这时候才逃跑。她继续硬着头皮在大厅众人的异样注视中等了下去。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下班的黎泽。
看到多年未见的母亲,方瞭决定收回自己早上才说过的那句“变化最多的是人”。
她的外表并未有太多变化,依旧身材匀称,妆容明艳,一身白色的职业装衣裙穿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古板之意。即便是没什么见识的方瞭也知道,她身上所穿的衣饰,手上的包,脚上精致的鞋全都是价值不菲之物。
从方瞭小时起,她就一直给自己这样的印象。
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一个很精明能干的上司。却不是一个妻子,也不是一个母亲。她从不带给别人这样的感觉。
黎泽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步子快得似乎带着一阵风。
方瞭连忙从会客处的沙发上站起来,忍着小腿的酸麻追了上去。
那人对身后的动静毫不理会,继续朝大厅的玻璃门走去。
方瞭情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一句:“黎主管!”
此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愣了。
黎泽终于放缓了步子,微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后眼尾一挑,匀给她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然后推开了门走出去。
“黎主管!”方瞭不依不饶地跟着她出了门,依然大着胆子喊道。
黎泽抬手朝她扬了扬自己掌间的车钥匙:“我可以留给你从这儿步行到停车场的时间。有什么想说的,你可以直接一点。”
方瞭松了口气,却又听到走在自己前方的那人笑了笑:“忘了告诉你,我在三年前就已经升职,现在是傅氏的人事部经理。”
“抱歉,黎经理。”方瞭垂下眼。
接着,她便快步追上黎泽,开始讲自己此次的来意。
“姑婆她前段时间出了车祸,最近又被查出阿尔兹海默症,她现在身体非常虚弱,腿也没办法走路,记忆力也在慢慢减退,这段时间几乎连我也认不出了。”虽然觉得找人猛倒苦水十分可笑,但方瞭现在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她飞快地说道,“我现在也在上班,平时只能请护工照顾姑婆,但是因为姑婆记不起自己的存折密码,所以我们……”
她说得非常着急,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
而黎泽边走边听着,也开始生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不用这么多的铺垫。”
方瞭咬了咬唇,努力迎着她锐利的视线,低声道:“我需要钱。”
“呵!”黎泽夸张地笑了一声,扫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戏谑。
“我已经想了很多办法,能借钱的人都已经借过了,实在没办法才想到来找你……黎经理,请你看在姑婆是你亲姑姑的份上,借些钱给我。”方瞭加快了速度,尽量不让自己被黎泽落下。
她们已经走到了傅氏的停车场,黎泽并没有搭理她,径直朝一众的豪车中走去,最后停在了一辆红色的跑车前。
“黎经理,我求您……”方瞭不敢贸然走到车前,只能停在旁边。
黎泽偏过头,上下打量了她几秒,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要我借钱也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得为你过去做的那些愚蠢的事道歉,并且承认你当年犯了一个多么荒谬的错。”
方瞭想也没想便直接道:“是我的错,当年是我太蠢了。全部都是我的错。”
“道歉的时候还仰着你那骄傲的头,你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我看你其实一直在心里嘲笑我和父亲是傻子吧?”黎泽抱着双手,整个人保持着一个极曼妙的姿势,笑着看着方瞭。
方瞭立刻埋下头,对着她鞠躬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黎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让她起身,也没有答应她借钱的事。难捱的静默弥漫开来,方瞭的脸掩在上半身的阴影中,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过了许久直到方瞭维持着这姿势快要僵硬时,才终于听到了黎泽开怀的笑声。
“真是好笑啊。”她愉快地鼓起了掌,眼睛微微眯起,里面全是泛滥的笑意,“当年承受不了压力最后不堪一击地逃跑了的人,不正是你吗?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一点没变。”
黎泽扬着头慢慢走到方瞭面前,笑看着女孩抬起脸讶异地望向自己。她此刻心里充满了愉快:“之前不是还义正言辞地指责我们把你当做工具吗?说着要离开这里,不要我们再插手你的事。怎么,现在一遇到稍微困难点的事就哭着跑回来,总是摆出一副我是受害者的样子,以为所有人都欠了你,都有必要帮你?”
“你……”方瞭完全被她居高临下的身影所盖住,几乎不能说出什么话来反驳。
“看到这样的你,我不得不老实承认,我的确是失败了。你的出生、教育、培养、规划,全部,都是失败产物。”
最后,看着方瞭哑口无言的表情,黎泽露出了自这次见面以来最为真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