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词失魂落魄地被任橘拽走之后,两个人自认识以来第一次如此有默契地选择了同样闷头走路,甚至连电梯也忘了坐,只顾着一路往前走,最后,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间病房及那些人,他们才终于在医院大厅门前停了下来。
任橘轻轻松开了自己紧握着秦词的手,尽管她心里确实还有些舍不得。
但,站在她身边的男主角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动作,只是面无表情地呆盯着前方不动。任橘甚至在想,或许这一路上他根本就没发现自己牵了他的手。
几个神色凝重的陌生人这时候正跨进大门,步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穿过。而门的另一侧,一名中年女子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走下旁边的缓坡,手臂上还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旅行袋。
到医院就诊的人,陪同的人,住院的人,出院的人,探病的人……
要辨认出他们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除了医护人员以外,医院里大多数人几乎都将自己心内所想坦率地显露在了脸上。
经历过数次治疗却收效甚微后表情冷漠的脸,看着朋友收到诊断书后自己不禁露出悲伤的脸,来医院复查等待前满怀忐忑的脸,因为癌症疼痛而扭曲成一团的脸,被催缴住院费后忙着打电话找亲友借贷的焦灼的脸,挂号处前因一整天的空等而愤怒的脸……
从大致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这些人的表情里,往往可以推测与想象出许多老生常谈的故事。
但是,如果这些情节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尚且还能将它当作一个故事来谈论,可一旦同样的事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时候,人的真实反应往往不能如他平常表现得那样轻松。
“天已经黑了呢。”
任橘抬眼望望医院外面的夜色,喃喃地自语道。
秦词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几下。
那天晚上,方瞭在接到那一通要命的电话时已经十点多了,她那时候仍留在公司办公室里,如入职以来这几个月已经习惯做的那样,像工蜂一样勤劳地加班。
晚饭是和同事凑单订的外卖盒饭,她一边忙着修改广告设计图,一边随便吃了几口就算是解决了问题。
手机响起来时她不急不忙地停下手里的工作,但在瞥见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后她的反应立刻不那么淡定了。
这个固定电话号码,来自锦里医院。
在此之前,她曾经接过好几次这个电话,不是告诉她之前预约的病房终于有空位了,就是冷冰冰地通知她及时替病人缴费,总之,不可能在这种时间段还无缘无故打来电话。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随后,电话的内容便证实了她这种不详的预感。
仅仅在挂掉那个电话后的几秒钟内,方瞭已经一语不发地收拾好了座位上自己的东西,随即便往办公室外冲去。
看她匆匆忙忙的古怪模样,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同事小黄从自己的电脑后探出一个头,疑惑地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怎么了,方瞭?”
“对不起,我今天先回去了。”方瞭只扔下这句,便头也没回地消失在了楼梯口,她急得甚至连电梯也来不及等,就直接跑着下楼。
“到底出啥事儿了?”小黄嘟囔了一句,遂将视线重又投回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看着那被甲方第八次打回来的设计稿,她忍不住满怀感情地,打了个饱满的呵欠。
一群忙着抢救的人涌了过来,立刻将小小的病房挤得水泄不通。
“气管插管!”
“准备除颤!”
“血管加压素80U加1mg肾上腺素静脉推注!”
“血压降为0!”
“无呼吸!”
直到所有的仪器都显示患者已无生命体征,年轻的值班医生仍没放弃对她进行胸外心脏按压。
过了许久,他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医生看了看躺在床上已无任何反应的人,然后默默移开了视线。
隔了一会儿,旁边的护士才出声打破了房内的沉默,提醒他道:“该确认死亡时间了。”
医生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死亡时间,23:14.”
一直守在病房门口的白空念在那一刹那间绷直了背脊。
护工阿姨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壁,仿佛不这样做她就会随时因为全身发软而跌倒在地。她满面愁容,嘴里一直在碎碎念着:“我以为她是睡着了,她说她晚上胸有点闷,老咳嗽,想早点睡,我像平常一样给她洗完脸洗完手就让她躺下了。我不知道她会突然发病,我不知道……”
方瞭是坐出租车赶到医院的。进了住院部,她几乎拿出百米选手的架势一路飞奔,刚一踏入姑婆病房那一层楼的走廊,隔着几米的距离,她已经看到了一个人站在病房门口的白空念。
他穿着和平常一样的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笔,仔细看那笔的盖子已经不翼而飞了,使得笔尖在他的白色制服上划下了不少墨迹。
素有洁癖又总是一丝不苟的他竟然也会这么粗心,还真是少见哪。
她本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一如既往地跟他笑着打声招呼:“唷,白老师~”
然后他也会冲她笑一笑,一秒后那张好看的脸便又恢复了淡然。接着,他们会讨论姑婆这一天的情况,各自的伙食安排,他的下班时间……
本来,今天也应该跟昨天一样,继续这样平平淡淡地进行下去的。从夏天到年底,她已经尽全力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让姑婆住在医院里,雇来护工陪着她,是方瞭自己能想到的最好,最有效也是最安全的方式。
白空念默默地注视着方瞭从走廊那一头走过来。
直到她的鞋停在了他的脚边。
她平静地盯着他看,嘴唇先轻轻动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她在等他先开口。
白空念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沉声道:“方瞭,姑婆去世了。”
那一刻,白空念感觉自己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那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熟悉的一种眼神。
来自于无数病人家属的,相似的眼神。
方瞭的眼神和过去他曾经见到的那些人们的眼神重合在了一起,只诉说了唯一一件事。
晚上,护工李阿姨躺在姑婆病床旁的陪护床上,正睡得昏昏沉沉。但很快,一向浅眠的她就被一阵微弱的呼吸抽搐声给惊醒了。
不过,那几乎只是几秒钟的过程,很快,病房里便只能听到隔床病人此起彼伏的鼾声。
李阿姨是个护理经验丰富的护工,她并没有忽略这件事,而是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探过身子去查看姑婆的情况。
从表面上看,她似乎睡得相当熟,完全没有因为护工这一番动作而被吵醒的倾向,只是口唇紫绀,显得有些异常的面色苍白。
李阿姨越想越不对劲,直到她摸了摸姑婆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时,她已经感觉不到对方任何脉搏跳动的迹象了。
白空念当晚并不值班,但他下班后仍一直待在医院里,本来他打算再过半小时就开车去公司接方瞭回家,但,就当他在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写着报告的时候,李阿姨打了这通电话过来。
两分钟后,他就赶到了姑婆的病房。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急性肺栓塞导致的猝死。”医生公式化地告知了方瞭姑婆的死亡原因。
从呼吸困难到休克再到死亡,那只是一个非常短暂的过程,又是发生在众人入睡的深夜里,以致于就连她身边最近的人都没有及时发觉。
方瞭似乎极为平静和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甚至只走过去远远地看了一眼姑婆的遗体,随即便仓促地退了出来,也许根本连亲人的面容也没有看清。
她还没有来得及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表现出伤心,一些琐碎的事务正亟待她去处理。
一大堆文件单据需要她签字,医院的费用也得结算。并且,她还坚持亲力亲为地联系殡仪馆,预约火化时间。
等到第二天,她还要打电话将这个消息一一告知姑婆的朋友。
她并不是姑婆在世的唯一亲人。但她是唯一能替老人处理这些事的人。
姑婆所住的病床很快就被清理了出来。白空念走进去,迅速将她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全部打包整理好。
他拎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正准备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在走廊角落里看到了正在打电话的方瞭。
她侧背着他,头上皮筋绑住的地方有些松了,马尾辫有气无力地搭在后脑勺上。她穿着一件旧的黑色棉外套,背后的帽子位置有点向左歪,衣服前面的拉链也没有拉好,领口处露出一大团空隙,在已入冬的半夜里,冷风正抓住这个机会迫不及待地灌进她的身体里。
而方瞭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温度的变化,只专注于打电话这回事。
白空念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虽然听不清她正在跟电话那头的人在谈什么,但从她的口型变化可以得知,她的语速较之平常变得有些快,似乎很急躁的样子。在不说话的空隙里,她的嘴角立刻向下垂着,并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让她看起来情绪低落,且充满了紧张感。
当他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也正好挂掉了那通电话转过身来。在两人双目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原本板得紧紧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松动的表情。
“联系好了吗?”他问。
“嗯。”方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头,“说是今天高速上出了连环车祸,今晚灵车跟司机人手都不够用。等到早上他们就会安排灵车过来。”
“身上钱够不够?”白空念一边说一边拿出钱包把现金和银行卡都递给了她。
这次,方瞭并没拒绝。
她接受了白空念的好意,把东西放进自己的包里后,又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谢谢你。”
白空念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反应,无奈地笑了笑,将手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早上我再开车送你到医院来。”
方瞭却一直茫然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显然正在走神,完全没注意他在对自己说什么。
白空念叹了口气,正想提高音量再次提醒她一遍,方瞭这时候却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转过脸看向他。
“白老师,姑婆临走的时候,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她僵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白空念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没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这样啊……”方瞭很勉强地抬起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白空念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她朝他微微摇了摇手,然后便低下头闭上了眼。
于是他咽下了那些毫无说服力的关心,咽下了无关痛痒的劝慰话,咽下了心头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