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如果不想让一切结束,那么最好避免这一切开始。如果不想失去,还不如从未得到。
我的余生,似乎都在尽力验证着这句话的正确性。
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过去的一切根本从未发生,想必所有人的人生都会轻松不少。可是现在的我,却也会因此而不复存在。
但是一切已不可能会重来。失去的人,也被葬进过往的泥土里,再也不会回来。
——白空念
将洗好擦干的碗盘整齐地放回橱柜,整理好灶台,脱下身上的围裙,白空念又检查了一遍燃气和窗户的情况,确定没有异样后才放心地走出了厨房。
他刚踏入客厅,发现那人并不在沙发上,刚转身想进隔壁的卧室去找,便听见从书房那边传来一阵琴声。
他抿唇笑了笑,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循着琴声而去。
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放轻脚步慢慢向背对自己而坐的那人走过去。
她扎着马尾,穿着白色T恤和长裤坐在钢琴前,正在认真地试音,一张素净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察觉到他的靠近,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一笑,又低下头继续关注钢琴去了。
白空念站在她左后侧,微俯下身,仔细端详着钢琴上的那份新乐谱。
她要借的,原来就是这架钢琴。
“要练习新的曲子了吗?”他的视线很快从乐谱游移到她弹琴的双手上。
这一年来她瘦得不像话,连手指也细了许多,总给人一种皮包骨般的感觉。但胜在她还年轻,手上皮肤白皙柔嫩,从视觉上来说,却也显得更加纤长。
母亲在她还能弹琴的那最后一点日子里,几乎也就是这般模样。
白空念垂着眼,神情变得有些阴郁。
“嗯。是舒伯特的曲子。”
方瞭说完这句,便开始全神贯注地练习起来。
舒伯特DreiKlavierstückeD.946第一乐章。
开篇便是大段乐音跳跃,像暴风雨来临前海浪的警告一般,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延绵不断。
接着便越来越汹涌。风雨来了,还只是一个由弱渐强的开始。雨点急促敲打在风帆上,桅杆在风暴中瑟瑟发抖,船员们在甲板与驾驶室间来回穿梭。
船只像一粒小小的坚果壳一样在海浪间起伏摇晃,随风暴而流。
然后,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呼啸,喧嚣,冰冷,窒息,所有的感觉都远去了。
方瞭的手指飞快地扫过琴键,跳跃,用力敲下一记一记强劲的音符。
乐曲中的海浪与她想象中的暴风雨逐渐连为了一体,交织成无法跨越的屏障。
很久以前,安藤曾在无意中对她提起过这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方瞭你能为我弹一首曲子呢?”
当时她只是随口应承了他,说着“好啊好啊,要是有机会的话”。
这段对话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在这么久的时间里她从未想起过要实现自己的承诺。
甚至在大部分时间里,她根本就很少想起过他。
偶尔和朋友提起这个名字,记忆里浮现出来的,也不外乎是“他人很不错”、“长得挺好看”、“真的是个好人”之类肤浅的印象。
她真正了解他吗?她有试图去了解过他吗?
她都没有做到。
甚至在一些对他已经产生了怀疑的时刻,她也只是一笑而过,并没有深入探究下去。
安藤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第一次见面时就对她们微笑,滥好心想要帮忙的人。
孤独到只剩下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与之倾诉的人。
干干净净,喜欢运动,看起来很健康开朗的人。
一直被病痛折磨,患上抑郁症常年靠服用药物维持正常的人。
与毛茸茸的小动物特别亲近,对所有人都很有耐心的人。
对自己的疾病、软弱性格深恶痛绝,频繁尝试自杀的人。
总是很积极乐观,喜欢旅行,喜欢美好风景的人。
躺在床上等死,眼巴巴盼着义工来看望自己的人。
这些几乎算是对立的描述拼凑在一起,最后得出的形象与她曾熟悉的那个少年并不相同。但这才是真实的他。
方瞭一头陷入了跌宕的音乐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她懒得去理那些什么重音、什么细节处理,什么转换,只有这支曲子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她送给安藤的曲子。从前答应过他,却终于没能够实现的曲子。
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
对安藤感到抱歉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而她也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有这样,用一首钢琴曲,亲自送他一程。
在逐渐平缓陷入沉静的钢琴声中,白空念闭上了双眼。
音乐停了下来。书房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
方瞭慢慢收回自己放在琴键上的手,然后胡乱地交缠在一起,手指拧成扭曲的形状。她的指甲一向修得很短很干净,但是用力掐进皮肉里依然会产生清晰的痛感。
她却像是没有感觉似的,继续绞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有另一双手伸过来,覆上她颤抖不停的手背,温柔地拍一拍,然后,十指相握。
“虽然这么说有些残酷,但成长确实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无论一路上出现了多少帮助或是阻碍你的人,但选择前进或后退的却只能是你自己。你是要向前进,还是要朝反方向后退呢,阿瞭?”他注视着她的双眼,仿佛那里面隐藏着一个新的世界。
方瞭的眼泪刚掉完,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抬头望向那个人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安全感。
白空念的脸近在咫尺,平静而耐心地看着她,好像永远不会动怒,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改变一样。
“白老师……”她低声呢喃着,将身体向他靠过去,他笑了笑,轻轻地一把拥住她。
他半蹲着,用一边膝盖撑住地,仰头抱着坐在琴凳上的她。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方瞭干脆也从凳子上滑下来,一下子全扑进他怀里。
白空念用手摸摸她的头,将她整个抱住。
“阿瞭,我想给你讲一讲关于我母亲的事。”他紧紧搂着她的肩,闭上眼,低声在她耳畔说道。
方瞭“诶”了一声,不由得松开了他的怀抱,异常惊讶地望着他:“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不愿意谈吗?”
白空念挑挑眉,笑了笑:“如果我想鼓励你向前看,但是自己却做不到的话,岂不是太没有说服力了?”
如果母亲她能一直活着的话,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阿念,阿念,醒醒……”
温和的女声由远至近,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尾音带着一点点轻快的感觉,听起来让人也觉得愉悦。
十岁那年的某个下午,他正在午睡。
初夏的阳光虽然炙热但还不至于到滚烫的程度,透过严密的树荫落下来的光斑稀疏地洒在他身上,不时拂过的风也带来微凉的感受。头顶和远处毫无倦意地传来蝉鸣,一声一声化作夏季最好的伴奏曲。似乎有蚂蚁顺着他的手指爬上手背,让他感觉皮肤痒痒的,却又懒得驱赶。它在上面滴溜溜转了两圈后便又离开,转而寻找别的食物去了。
陷入睡梦中的他也不由得微微抿唇一笑。
他坐在花园的一棵树下,背抵着树干,原本是在翻看手里那本厚厚的解剖图鉴,但是过了许久,倦意像是花香一样,随着分子在空气中扩散,逐渐占据了他的意识。他很快睡着,却又迷迷糊糊地听见从某处传来几下猫儿的叫声。
是Pluto在叫……
肚子饿了吗?可是两小时前才喂他吃过午餐,猫粮和小鱼干,还有牛奶作为零食。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睡午觉,或者和屋里的毛线球与逗猫棒玩耍。
他努力睁了睁眼,但身体却一直在说服自己,再休息会儿吧。
那好吧。就再睡一会儿。
他乖乖闭好眼,睡意便又缓缓袭来,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直到很久以后,那个轻柔的女声不停在他耳边唤着他的名字,阿念,阿念。
像是母亲在呼唤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次他终于清醒过来,眯着眼看向那个正站在树下俯下身望着自己微笑的女人。
她穿着白色与蓝灰色细条纹的棉布连衣裙,腰间系着格子围裙,头发用黑色发绳随意地绑成一束垂在肩头,发梢微微翘起,像是调皮的猫儿尾一样。
她的手里还端着一个白色的瓷盘,边缘是精致的花瓣形状,盘中放着几块烤制成酥黄色的小熊饼干,它们都有着可爱的形状,正咧着嘴朝他傻笑着,一如这热情夏季的所有生物一样,生气蓬勃得让人想哭。
“温老师……”白空念恢复了意识,认出眼前的女人后便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和几只小虫,冲她礼貌地点点头招呼道。
被唤作“温老师”的女人笑了笑,将手里的瓷盘朝他面前推了推:“我烤了小饼干,你尝尝。我还热了新鲜奶茶,阿念,进屋里和我们一起吃下午茶吧。”
白空念的表情始终保持着淡然,他的目光晃过地上那本厚厚的解剖图鉴:“谢谢温老师,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吃甜食。”
停顿了一秒后,他又开口补充道:“阿颜很喜欢这些,您就把我那份都给她好了。”
才六岁的妹妹阿颜,正处在疯狂喜欢点心和糖果的年纪,即便已经生出好几颗蛀牙疼得整张脸都肿了,也依旧对甜食馋得要紧。
但十岁的哥哥白空念,却完全老成懂事得像个成年人,身上没有半点孩童应有的天真稚气,爱好也和大部分孩子不同,像是什么人体解剖学、天体物理和难读的全英文教材,他都很感兴趣,除去上学以外的时间,他大部分都用在随心所欲地阅读上。
温老师的笑容依然未变。她蹲下身,将那盘饼干小心地放在他脚边的地上:“没关系,这盘是刚烤出来的,你想吃的时候就随便尝一块好了。那我就先回屋了。”
“那个……温老师。”白空念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人,“我母亲……她怎么样了?还在午睡吗?”
温老师笑颜盈盈地看着他:“嗯,她今天好像有些累,休息了好一会儿,现在还在房里睡着呢,我每过一小时就会进去看看她的情况。别担心,阿念。”
白空念向她回礼,又说了几句道谢的话。直到对方长裙飘飘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他才停止自己的注目礼,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本书。
因为他的手掌还太小,没能牢牢握住那本厚重的教材,书页在半空中散开了些,里面夹着的书签也随之掉落在地。
那是一枚手工制成的叶脉书签。是将广玉兰的叶子放入用氢氧化钠与苏打制成的碱液中,加热液体,腐蚀叶肉,留下完整的叶脉,晒干后再进行加工,染色,最终做成简便的书签。
白空念的这一枚则是很普通的浅褐色,叶脉分明,上面也没有任何标记或字迹。但他依旧非常喜欢。
因为那是母亲送他的礼物。
生前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