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白止突然变得欲言又止,他轻咬了咬嘴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白空念,“你母亲身体怎么样了?”
白空念这时其实很庆幸他转移了话题。他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二楼的方向,答道:“还是老样子,情况不太稳定。我也只能隔很久才被允许进去看母亲一次。最近这几天……一直都不行。”
堂兄弟二人的脸上突然都浮现出了一致的黯然神情。
过了很久,白止才再次尝试着开口:“今天……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她?只要几分钟就够了。可以吗?”
他异常殷切地注视着白空念。
白空念眨了眨眼:“钥匙在温老师那里,我去拜托她一下。我想,母亲见到你也一定很高兴。”
他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很高兴白止的到来能为自己增添一个见到母亲的理由。因为从上次他瞒着父亲去见母亲之后,父亲对他的要求突然变得更严厉,他更难去探望母亲了。
至于白止迫切想要见到母亲的原因,他一直想得很简单。
因为程远几乎是看着白止长大的。从白空念还没有出生之前,从白止还只是像他现在这样的孩子之时,她就一直是他在这个家中仅有的最好的朋友。
出人意料的是,当白空念他们找到温老师并提出去见程远的时候,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他俩的请求。
这让最近屡屡受挫的白空念很是惊讶。
温老师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笑着向他解释:“是白先生特地吩咐过我,其他人来拜访远姐可以一概拒绝掉,但是如果白止来做客,就一定要答应他。”
白空念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嘱咐温老师,只是单纯地为能见到母亲而开心。
但白止却在听到那句“白先生”时瞬间冷了脸色。他默默地握紧了双拳,将牙关咬得紧紧的。
“那可真得谢谢二叔对我这个不争气的侄子这么通融了。”他将视线移向温老师,突然笑了笑,“不过我想他是不是可以把这份通情达理稍微用在他自己的妻子身上一点呢?如果长年把患病的妻子幽禁在房间里,是他这个法定意义上的配偶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我想,当年主持他们婚礼的牧师现在一定既后悔又羞愧,身为神的使者,却连慧眼识人这一点也做不到,还真是让人伤心欲绝呢。”
他的话几乎毫无逻辑,又充满嘲讽意味,温老师听着自然感觉相当刺耳。但她并没有迎上去同他反驳,只是很客气地笑笑道:“走吧,我上楼去帮你们开门。”
白止扬了扬眉,朝她露出一个灿烂万分的笑容,与刚才的阴阳怪气截然不同:“那就麻烦温老师了。”
白空念闻出了两人间弥漫的火药味,虽然疑惑,但他也不甚关心,只是快步地冲在两人前面爬着楼梯,急切地想要见到母亲。
但身后的那两人却都像约定好了似的走得慢吞吞的。
与白空念的着急完全不同,白止的反应可谓不急不缓。一路上他还相当悠闲地同温老师闲聊起来:“温老师来白家工作已经多久啦?时间长得我都快记不清了。”
温老师应着:“已经两年了。”
“喔,原来已经这么久了。”白止做出恍然大悟状,“不过很失礼的是,我到现在都还不清楚温老师的名字呢,你能告诉我吗?”
温老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叫温蜻。温暖的温,蜻蜓的蜻。”
“好,我这次一定牢牢记住。”白止挑眉一笑,“温老师看起来这么年轻,当年应该还是大学生咯?现在已经毕业了?”
温蜻点点头,并没有再出声。
“你那时候应该也只是把这份工作当成兼职来做的吧?毕竟家教在一般人眼里,不算是非常稳定的职业。”白止痞里痞气地继续这个话题,“我想问的是,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继续留在这里,照顾那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教她拉难听到死的小提琴,还要劳心费力地伺候一个病人?”
他牢牢地盯住她,眼里的光一点点地聚拢,渐渐变得像锐利的刀:“温老师总不会敷衍我,说自己仅仅只是为了钱吧?”
温蜻被他那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差一点有种想夺路而逃的冲动。她咬牙警告自己,她可是思维敏捷身心健全的成年人,而对方不过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已。
她努力迎上他的视线,不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太游移不定,但反驳他的语气还是太过单薄了些:“怎么突然提到这些?我选择当家教当然是因为它给我提供了优渥的工作环境,薪酬条件和我那些同学比起来也是数一数二……”
说完这句,她猛地从对方含笑的戏谑表情中察觉到,自己的废话实在讲得太多了。
“温蜻老师不用这么认真,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而已。不过听温老师把这份工作夸得这么好,说不定我也有点心动了呢。”白止再次换上一张人畜无害的纯良的脸,刚才那种吓人的表情早已消逝无踪。
他边和温蜻并肩而行,边低下头抿唇笑了笑:“不如以后我也去做家教好了,毕竟听上去好处还真不少,有句成语怎么说的?就是所谓的‘登堂入室’吧?”
笑眯眯地说完这句,他根本没看她的表情,三两步跨上最后几节台阶,自顾自地跟上走在前面的白空念,朝程远所在的房间走去。
温蜻的腿一下子软了软。
可惜的是,他们选择的时机不对,程远先前刚服了药,此时药效发挥作用,她正陷入深眠之中。
盛夏的傍晚,温度不低,这个房间门窗紧闭,依旧被厚厚窗帘裹得严实不透风。白家的女主人平躺在那张大床上,呼吸缓慢而平稳,双手分别放在身体两侧,身上盖着薄被,一头长发也规规矩矩地枕在脑后。
程远像是遥远的英文童话故事集中所描写的那样,没有生气地熟睡着。
多少年来,或许她的容颜发生了些微变化,皮肤越来越苍白,表情越来越缺乏神采,眼角添了几丝纹路,身体也不再像从那样健康,昏睡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间要多得多。
但在白止眼里,她只是暂时被纺锤施了魔法,终有一天,她能醒来,像从前一样看着他笑,走在他身旁,用那双漂亮的手为他整理衣领和头发。
“母亲……”一进房间,白空念放缓脚步,连声音也压低了许多,生怕吵到正在休息的母亲。
但孩子始终还是孩子。他还是没忍住,一下便跑到程远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去观察母亲的情况。
白止的模样看起来要比他的堂弟冷静多了。
一开始,他停在房间门口,顿了顿,视线聚焦在程远身上,好像在凝神思考着什么,过了一阵子,他才跟在白空念后面,踱步走了过去。
温蜻一直在仔细打量他的表情,但白止除了收敛起刚才那种玩世不恭的讨人嫌嘴脸,变得正经了些以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做出扑到床边痛哭流涕的举动,相反,他很礼貌地站在白空念身旁,微微弓起身子,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完全一副恭恭敬敬讨人喜欢的后辈姿态。
他甚至还温柔地拍了拍情绪沮丧的白空念的肩膀,极有耐心地安慰小孩道:“别这样,阿念,能见你母亲的机会还有很多。你们一定可以再多多交谈的。”
他微笑着,又摸了摸白空念的脑袋。
温蜻有些疑惑了。
先前白止那些咄咄逼人的举动让她确实有几分相信了白雅茗所说的话。但是现在他的反应又从容得不像是个被感情冲昏了头的小家伙。
不过,她总感觉还有些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白止别过眼,淡淡地瞥了瞥旁边温蜻的表情。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病人居住的卧室最好还是经常保持通风状态,空气流通一些,还能看到外面花园里的风景,阿念的母亲才会感觉心情舒畅。”白止将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不紧不慢地对温蜻说道,但他的视线一点也没有落在她身上。
“啊?噢……”听到对方突如其来的搭话,温蜻终于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反应过来,含糊支吾了几声后才答道,“其实远姐她不喜欢光线太强烈,也讨厌吵闹,而且每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所以白先生要求我随时为她保持绝对的安静,不被打扰。”
“喔?是这样啊……”白止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不怎么相信她的样子。他慢悠悠地走到卧室唯一的那扇窗前,用手指撩起窗帘的一角,透出一丝缝隙,外间的光线立刻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在脚边的木地板上投下金色与灰色的阴影。
他含笑望着那条缝隙里透出的光,轻声道:“别人怎么想我不太清楚,但如果是我的话,好几年的时间都被自己的丈夫关在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每天被人哄着吃药被迫长时间地昏睡着,什么也干不了,连见一见自己唯一的儿子都得经过批准,连拉开窗帘看一看自家花园的景色都不可以,我想我会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个……”温蜻心中泛过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皱着眉头,急于解释道,“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远姐的病经过了好几位医生确诊,他们都说她需要绝对的静养,而且还建议最好是住院治疗,白先生却强烈要求让远姐回家。以前的情况是怎样我不清楚,但我来之后的这两年远姐的确在慢慢恢复……”
“恢复?”白止偏过头望着她,满脸古怪的笑意,“如果你指的是靠吃安眠药让她保持安静的话……我想我也能让她做到这种程度的‘恢复’。这年头,当个医生或者护工的成本还真低啊。”
“你……你什么都不了解就别乱猜测了!”温蜻感觉自己心头久违地涌起了一股火气,几年来累积的郁闷和愤怒让她突然生出“不如破罐破摔”的想法。
白止说得对!还不如死了算了!反正她活着也只会让所有人跟着她一起受苦!她的存在只是在连累丈夫,孩子,还有她!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还死不了?!
看着温蜻脸上隐约浮现出的阴郁神情,白止挤了挤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但当他低下头的时候,却撞上了白空念投来的目光。
那是他在这世上最害怕见到的事物。
孩子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