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机场之前,他再次给白止打了一个电话。但对方并没有接。白空念想了想,又拨通了白清明的号码。
他没有提别的事,只是问大伯是否知道白止现在的去向。白清明很冷淡地给予了否定答案。
白空念对与这个很少接触的大伯关系并不亲近,只好就此结束了话题。
那时的他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暗自在心底祈祷事情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也许,不是白止干的。也许,只是一个意外。也许,白止只是在说大话泄愤而已。
花了接近十五个小时,他才终于从LA飞回了锦里。
父亲的电话没有人接,之前他们联络的时候白雅茗情绪过于激动,白空念除了知道白欣颜在学校受伤以外什么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来。
一下飞机,白空念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家医院,只好先打车回了白家。
家里的钥匙他在出国前就已经还给了白雅茗,这回到了大门口,他只能乖乖敲门等人来应。
敲了两次门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边应声边跑过来。
打开门,穿着围裙手里还拿着勺子的家政阿姨一看见站在门前的白空念,一下子愣了:“请问……你找谁?”
白空念看着发丝已染上一抹灰白的阿姨,微微启唇道:“我是阿念。”
“阿念?你是阿念?”阿姨忍不住惊呼起来,抬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都长这么大了?天啊,个子也这么高,模样也这么俊。我记得你走的时候才长到门的这么一点高呀。”
阿姨激动地用手在门框很矮的地方比划了一下。
白空念很客气地对她笑了笑:“我父亲不在家吧?您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家医院吗?”
一听白空念提起医院,阿姨原本高兴的神色也一下子沉了许多。她叹了口气,不由得转身瞄了一眼二楼,这才低声对白空念道:“白先生在锦医烧伤科呢。阿颜……那个,出事后,先是被救护车送去了市一院,之后听说锦医的烧伤科是全国最好的,白先生就要求转院去了锦医,他一直在医院陪着她。太太也守了大半夜,身体实在撑不住了,早上才回家休息了一会儿。我正在给她煲汤喝呢。”
阿姨比划了一下手里的勺子,忙给他让开一条路:“快进来吧,我给你也盛碗汤。”
“不用了,我……”白空念正拒绝着阿姨的好意,突然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从楼上一路下来。
他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看见了一抹藕粉色的裙角缓缓地飘在眼前。
苍白着一张脸的霍明言一边搂紧了身上的羊毛披肩,一边慢慢悠悠地向门口走来。她脸上粉黛未施,卸下了往日的明艳,却因为不知觉地透露出一股楚楚可怜的气质而更显得动人。
几年前,他们二人曾在白雅茗的故意安排下见过几次面。后来白空念住校后每次回家,都能得到她尚算殷勤的招待。他们私下几乎没有交流,但至少在面子上,霍明言这个继母的角色的确做得可圈可点。
谈不上对霍明言印象好不好,白空念觉得她是怎样的人都与自己无关。只是在想起母亲时,他才发现父亲前后的两任妻子是如此迥然不同的类型。
他曾想过,也许父亲是想忘记自己在程远那里的挫败,所以才会选择与她性格截然不同的霍明言。
在楼下见到白空念的第一眼时,霍明言的表情是惊诧的。但很快,她的面部就换上了礼貌的微笑。
“阿念,你回来了。”霍明言率先向他问候,“刚下飞机一定很累吧?快进来休息一下。”
“阿姨。”白空念向她点了点头,淡淡地打了声招呼,“我联络不到父亲,所以先过来问问他们住在哪家医院。我现在就过去。”
霍明言一直维持得很好的脸部表情在听见“医院”二字出现后有了片刻的松动。她极其勉强地笑了笑:“谢谢,阿念,谢谢你能来。”
那一瞬间,白空念几乎忘记了所有与霍明言及白欣颜母女之间的不悦。他无法说自己可以对此时白雅茗霍明言的心情感同身受,但他可以理解那种父母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无论他们过去做过什么事,在孩子面前,他们也只是一双普通的父母而已。
白空念十八岁的那年,第一次踏入了锦医烧伤科。
在没有见到白欣颜以前,他不曾了解关于这种伤害的一切。
急诊室外,烧伤科的几位医生正在向白雅茗说明情况:“创面主要集中在面部、颈部、耳部和左上臂,烧伤深Ⅱ度面积达5%,Ⅲ度2%,她入院时间不长,但是之前在别的医院清创做得不彻底,所幸全身情况还算良好,我们建议是尽快为她进行早期切痂植皮手术,清除创面的坏死组织,这样可以使得创面提早愈合,降低瘢痕增生和挛缩程度,对她日后的恢复也比较好。当然,这只是第一种治疗方法。”
白雅茗抬手抹了一下眼角不自禁溢出的泪:“那第二种方法呢?医生,阿颜才十四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恳求你们一定要治好她,她的脸……”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两行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第二种就是保守治疗,保痂之后再进行分期植皮,当然,依照现有数据来看,这两种治疗方法对患者的创面愈合影响并无太大差异,但早期植皮的存活率比较高。我希望你们家属能够好好考虑。”
白空念站在角落里,并没有走上前去与父亲问好。他默默地听着医生的叙说,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肃穆。
白雅茗送走了医生,又在原地呆滞地站了一阵子,转过身要走的时候才瞥到旁边的白空念。
他的眼神黯了黯,下一秒,开口却是掩饰不住的怒气迸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是好好地在上学吗?你跑来凑什么热闹!是不是非要看到你妹妹惨不忍睹的样子你心里才舒服?你给我滚回美国去!”
白雅茗一改往日里的文质彬彬,指着白空念大声斥责道。
白空念沉了眼,没有表情地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受的伤?”
白雅茗瞪着他,他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他父亲莫名地对他发了一阵火后,终于冷静了一些,但一回想起女儿的惨状,他的眼睛即刻又红了。
“阿颜是生物科代表,实验课前一天和同学一起去实验教室准备实验用品。本来上课只需要用到稀盐酸,但不知道为什么瓶子里的试剂变成了硫酸,而且还是浓硫酸……”
“她一打开实验柜的门,那个瓶子就砸了下来……她的脸……她的脸……”白雅茗再次哽咽道。
白空念蹙眉:“同学?那她的同学怎么样了?”
白雅茗闻言不禁又瞪了他一眼,似乎对他关注点跑偏这件事相当不满,语气不善地回答道:“人家没事!而且还在阿颜受伤以后即刻帮她用水冲洗伤口,还通知了老师、校医和救护车!我们都得好好感谢人家呢!”
“校医?”白空念再次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字,“校医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处理的?”
白雅茗被他的一大堆问题搞得不胜其烦,挠了挠头,愤怒地吼道:“这种事重要吗?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打听阿颜同学和校医的情况吗?问来问去的烦不烦啊!她都成现在这样了,你就不能多关心关心你妹妹!”
白雅茗怒火中烧地指着急诊室紧闭的大门,又是冲白空念一阵咆哮。
“行了,你赶紧回去吧!别再来看热闹了!我知道你因为你母亲的事对阿颜她们母女有意见,但是现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出事了,你能不能收起你那无聊的好奇心,给我安静地滚到一边去!”
白空念似乎丝毫不受他影响,依旧冷静地问道:“你最近有见过白止吗?”
白雅茗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名字,怒气也敛了几分,诧异地问道:“白止?没有啊,为什么突然谈到他?”
“没什么。”白空念淡淡地道,“阿颜的治疗方案,您决定好了吗?”
“当然是选择手术了!你妹妹还小,不管用什么代价,我都一定要让她的脸恢复以前的样子!”白雅茗说着说着,不由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朝一旁的墙角处走去,背转身,不让他人看到他失态的模样。
白空念默默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子,之后才终于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父子俩在外面等了很久,才终于被获准依次进急诊室见一见病人。
白雅茗在里面待了五分钟不到就被医生劝了出来,根本顾不上和白空念聊些什么就走到一旁抹泪去了,之后还有一大堆文件需要他一一确认和签字。
白空念看了一眼父亲一下子变得佝偻的身影,推门走进了急诊室。
白欣颜的床位被安置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以备所有检查结束后能立刻被转进手术室。
她安静地侧身躺在狭窄的病床上,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全身都罩在灰色的阴影里。
白空念走到床脚的位置就停了下来。他没有出声唤她,也没有仔细打量她的全身,只是默默垂下眼。
“22床的家属,你朝里面挪一点,不要挡住通道,等会儿马上就要带22床进手术室了!”正在给邻床病人换点滴的护士扭过头,看了一眼正对着白欣颜发呆的他,不由得出声嘱咐道。
“抱歉。我马上就出去。”白空念低声应道。
他正转身要走,躺在床上的那人却在同时,艰难地抬起视线盯住了他。
“啊……”她从喉咙里发出低沉含糊的吼声。
白空念立刻定住了脚,将目光移向她身上。
他的脑子里突然有一记闷响哄地炸开来。
那张脸……
这个人真的是白欣颜吗?
“……唔……我……”白欣颜很费力才睁开已血肉模糊成一片的右眼,依稀辨认出眼前那少年的轮廓。
“怎么了?感觉痛吗?你想要什么?”护士忙跑过来,伏在她身前关切问道。
“Sh……”她艰难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什么?水?你现在不能喝水。等手术结束以后就可以喝了。”护士耐心地劝道。
“手术……”白欣颜抬起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说话的同时却一直死盯着护士旁边的白空念。
在与他带着深切同情的眼神相汇的那一刻,白欣颜用尽全力地叫了出来:“我不做手术!”
“我绝对不做手术!你给我……滚出去!!!”她费力支起疼得已经麻木的上半身,却依旧僵硬得不能动弹,只能梗着脖子,目眦欲裂地瞪住白空念,狠狠吼了出来。
“你搞什么?你是专门从美国回来给我添乱的吗?还是你就是想故意整死你妹妹!你马上给我滚回去!”
急诊室外,白雅茗正急红了眼,冲着白空念大骂起来。
白欣颜情绪激动,刚刚差点晕厥过去。而且一直强调自己绝对不接受手术,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都轮番上去劝说她也没有用。
她始终硬着头皮不肯松口。
“我刚才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你才跟她见了一面她就变卦了?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害她不肯做手术?!”
“我什么也没说。”白空念淡淡道。
“混账!那现在怎么办?”白雅茗忍不住就要冲上去抓着他的领口撕扯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妹妹的情况有多严重!你要是害她做不成手术,那她下半辈子就彻底毁了!”
“喂喂喂,别在这儿大吼大叫的,这里边儿可全都是急诊病人,每一个情况都很紧急,不是只有你家的病人才严重好吗?你们安静一点!要吵吵去别处吵去!”闻讯而来的保安在一群围观的家属中间指着白雅茗父子呵斥道。
“你说话呀!你要是害得阿颜做不成手术,难道你能负担她下半辈子吗?你说说,你他妈负责得起吗?!”白雅茗不顾一切地大吼起来。
白空念面无表情地承接着他的怒视,无动于衷地沉默着。
在急诊室里传出的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中,门外两人相互瞪视着,面上都带着相同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