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殷童小时候第一次对所谓的演员产生憧憬,是缘于她偶然看过的一部电影。
那是一部很老的电影,曾多次在地方电视台播出。男主角曾经风华绝代,如今只剩饱经风霜苍老容颜,每夜在剧院中独自哀歌不止,悼念着逝去的爱人。
年幼的郁殷童彼时尚不懂何为人间至深至真至哀之情,她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是电影中男主角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的真挚。
她并不了解这个演员在现实中的样子,她只知道,在这电影短短的一百二十分钟里,他彻底变成了这个角色,说话,吃饭,微笑,哭泣,就连最后死去,都完完整整地与这个角色合二为一。
电影是幻觉,是一个梦境,而演员是造梦的人。他们将想象中的一切演绎出来,把假的变成真的。
对于当时的郁殷童来说,做一个像他那样优秀的演员就此成为了她人生中最大的梦想。
但是,直到现在,就算费尽心力考进了表演系,就算天天奔波在片场和试镜中,就算连早上洗漱时都在对着镜子练习面部表情和动作,她在银幕上仅有的成绩,也不过就是男女主角身后某个面目模糊的丫鬟,抑或是刚出场就被消灭的炮灰角色,之前,她甚至还担任过某部剧中女一号的替身。
一开始,郁殷童的角色只是个小龙套,服化都很粗糙,也几乎没有露正脸的场景。
电视剧的女主角是个已在业内小有名气的明星,之前一直走的是清纯偶像路线,但当天的拍摄中却有几幕并不算过份的背部裸露镜头。
虽然早就签了合同,她的经纪人还是临时反悔,称这样的拍摄会影响艺人形象,不愿她配合出演,还在现场与导演和工作人员大闹了一通。
为了不跟这位小祖宗撕破脸皮,无奈之下,导演只好找来与女主角身形相似的郁殷童做她的替身。
郁殷童并不是个观念守旧豁不出去的人。为了让自己卖导演一个面子,更为了获得更多的机会,她答应了这次的替身出演。
那天的工作结束后,她拿到了比之前参与过的任何一部戏都要更多的酬劳。
半年之后,她和方瞭一起守在电视前等着那部剧的播出。
不过除了那一幕漂亮的后背镜头以外,她仍然只能在主角们身后的背景里默默寻找自己的身影,不是面部被虚化,就是取景直接将她的脸切掉一半,超过五个字的台词也寥寥无几。
她虽然没有把失望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但方瞭依然还是察觉出来了,于是便一边看剧一边大骂导演没有眼光。
可是当她在片尾字幕的演员表里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她又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晚上临近十一点,方瞭还在打工没有回来,刚刚结束一场试镜回到家的郁殷童倒在床上,懒懒地注视着贴在墙头的那张划满X的纸。
那是之前方瞭给她做的试镜失败记录表。不用一个一个去数也看得出来,她失败的次数多得好似天上繁星,仅有的几次成功,也是那两位熟悉的导演特意照顾她,才让她有机会演几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她有些疲惫地朝那张表的方向伸出了右手,试图抓住些什么,但手里握住的始终是空。
又失败了啊,这一次。
是因为她资质太差,还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明明老师推荐她去的时候是胸有成竹的啊。
郁殷童烦躁地将头埋进枕头里,急欲将失败的郁闷快些驱赶出去,好让自己的心境能迅速恢复成之前的平静。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强调道,不要慌,着急是没有用的。郁殷童,不要慌。
说得多了,她自己也就相信了这番话。可是为什么泪水,还是会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流出来呢?
“我并不喜欢自己身处的这个现实。所以我想以演员的身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就算演的都是虚假的别人的人生,但是只要我愿意相信,假的也一样会成真。”
第二天早上郁殷童整理完毕,准备和方瞭一起出门上课的时候,方瞭便眼尖地发现她双目微红,虽然化了很精致的妆,但还是一副很明显的昨晚哭得很惨的模样。
她却没有开口问郁殷童任何事,只是像平常一样自然又轻松地与她对话。
方瞭当然清楚,失败者比任何人都更讨厌不知所谓的同情与安慰,静静地陪着对方,如常与之交谈,而不是将她当成一个病人或是弱者才是最正确的态度。
“诶,阿郁,我记得你今天早上好像没课吧?”走到学校门口,方瞭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郁殷童冲她笑笑:“明天早上有个试镜会,是系上的时老师推荐我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想着干脆去逛街买几件试镜穿的新衣服放松一下心情,不过我还是要先去一趟学生会办公室……”
她长呼了一口气,又僵硬地挠了挠后脑勺,自嘲般地笑了笑:“真可笑,我也不是第一次去试镜了,居然还摆出一副新人的样子,时老师看到了不知道会有多失望呢……”
说着说着,她才发现方瞭根本没认真听她说话,而是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
“喂?懒人,你起床了吗?你走到哪儿了?十万火急的大事儿,快掉头回来,学校大门口见。”只听见她对着手机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又迅速挂掉电话,根本不给对方回应的空隙。
郁殷童一头雾水:“你刚跟谁打电话呢?”
方瞭却没直接跟她说明,只是一个劲儿地朝校门里面张望。
过了不到一分钟时间,方瞭终于看到那个高大的家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这边飞奔而来。
高砂依然穿着件白T恤和那条沾满颜料的破洞牛仔裤,他虽然一路跑过来,却没有半点气喘吁吁的样子。
“哟。”他先和方瞭熟练地在空中击掌,接着又得意地拍了拍郁殷童的肩,吓得她身体一颤,急忙从他身旁跳开。
“这么急找我过来干嘛?”高砂整个人笑得像朵盛开的太阳花,在风中得意地摇头晃脑着。
“反正你今天也没事可做,你就陪阿郁去买她明天试镜要穿的衣服吧!”方瞭诡异地一笑,双手抓住郁殷童的肩将她猛地朝高砂那边一推。
郁殷童穿着高跟鞋本就有些重心不稳,这下身子一歪,便直接倒向高砂,将他扑了个满怀。他也眼疾手快地朝她腰上一揽,牢牢地护住了她。
郁殷童的个子刚好超出高砂肩部的高度一点点,双手也因为下意识的反应而牢牢地撑在他胸前。
抬起眼,她正巧与高砂四目相对,一时间,世界静止,时间齿轮也仿佛停止转动。
高砂在她的眼中看到的是清亮透彻不加掩饰的情绪,而她,却只看到了他眼中那座浓雾的湖泊。
两人这个亲密而尴尬的姿势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郁殷童就已经脸颊泛红心跳加速丢盔弃甲,恨不得立刻羞愧掩面落荒而逃。
她偏过头,迅速从高砂怀中弹开,表情有些刻意地望向没有人的另一边,低声嘟囔着:“抱歉……”
高砂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开着玩笑:“英雄救美嘛,我何乐而不为呢。”
身为罪魁祸首的方瞭已经快对走纯情路线的郁殷童看不下去了,她朝这两人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我还有课我先走了,你们两个好好玩吧……”
说完,她已跑出了老远。
留下郁殷童与高砂在原地面面相觑了好几秒,最后,两人都忍不住向着对方“噗哧”笑出了声。
“郁殷童小姐,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谨遵您的吩咐。”高砂向她做了个弯腰行礼的姿势。
郁殷童忍不住又笑了。
两个人一起坐地铁到了市中心的商场,有高砂陪在旁边,郁殷童整个人完全心猿意马,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买衣服上。
倒是高砂一路兴致勃勃地拖着她在每家专卖店里蹿进蹿出,并以他所谓“绝佳的品味”来替她挑选着衣服。
“阿郁,这条裙子怎么样?”他举着一条前露胸后露背的紫色晚礼服短裙兴奋地朝她跑过来,仿佛自己俘获了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一样。
郁殷童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又捏了捏腰上起伏的肉,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我只是去试镜而已,又不是去俱乐部上班。”
高砂失望地放下那条裙子,过了一会儿又捧了件粉红色的Lolita短裙笑嘻嘻地向她展示:“这件怎么样?又可爱又性感,再配上围裙和猫耳,我觉得超级适合你的!”
郁殷童顿时觉得身旁那个店员投向他们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戏谑和笑意。
她忍住想要立刻遁地逃跑的打算,坚定地拒绝了高砂:“我明天要是穿成这样去试镜的话,一定会被时老师杀掉的。”
“那这件呢?这个颜色很衬你的肤色吧!我小时候的梦中情人可都是穿着这个颜色的裙子的。”即使经历百折千磨,高砂的热情依旧没有熄灭,他又提着一件鹅黄色的短裙屁颠屁颠地跑到她面前,献宝一般地举着衣服原地转了个圈。
郁殷童对于高砂古怪的品味实在有点招架不住了,对着店员说了句抱歉后便拉起高砂朝店外跑去。
被一路拽着跑的高砂还十分委屈地问她:“你怎么就这么嫌弃我给你挑的衣服啊?”
嗯,的确是很嫌弃。
紫色,粉红,鹅黄,蕾丝,超短裙……看来高砂的内心还真是拥有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少女世界啊。
想到他刚才挑的那些衣服,郁殷童简直乐不可支。
她不是嫌弃。她只是觉得他这个样子,这个为她而努力而担忧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高砂看到她的笑,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刚才方瞭找他过来的时候除了打了一通电话以外,其实还偷偷地给他发了条短信。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内容,不过是简单说了下昨天试镜失败的情况,要他好好逗她开心。
他不是超人,更不是英雄,他无法拯救全世界的苦难。
他只是她的朋友,在她伤心的时候,他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尽自己的努力让她再次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