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便是白空念的课,方瞭和高砂吃了前几次的亏,这回终于逼着自己早早起床,提前去教室占好座位,当然,照样是他俩之前的专用位置——最后一排的角落。
上课前,方瞭一直趴在桌上画上个星期欠的速写作业,高砂就在旁边帮她削碳笔,平均半分钟就打三个呵欠。
他用沾满碳灰的手揉揉眼,又不小心染了一脸的黑灰。
方瞭一边嘲笑他笨手笨脚,一边伸出手在他脸上乱抹一通。本来是好心想要帮他把灰擦干净,但她自己的手比高砂的还脏,擦来擦去,高砂原本还算白净的脸蛋此刻已被她揉得一团黑。
“哈哈哈哈哈,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笑眯眯笑眯眯笑眯眯……”看到高砂那副花猫的狼狈样,方瞭憋不住大笑出声,还唱起了著名动画主题曲为他庆祝。
周围的几个同学见状也哄笑了起来。
上课铃声正好在这时候不紧不慢地响了,准时赶到的白空念抱着一大叠教材跨进了教室。
听到那个熟悉的畅快笑声,他只用一双冷眸剑锋般朝他们的方向一扫,嘻笑的声音立刻就消失了。
附近的同学都讷讷地低下头开始准备上课,方瞭的笑僵在脸上,半天都没能收回去。
远远注视着走上讲台后被女学生迅速包围的白空念,虽然他还是之前那一副老奸巨滑倍受欢迎的讨厌模样,可方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怎么了?”方瞭皱了皱眉,低声嘀咕了一句。
听力不错的高砂虽然听清了她这句自言自语,却没理解意思:“你说啥?”
方瞭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厚厚的课本,胡乱翻开摊在桌上,随便应付他道:“没什么,上课了,先别说话。”
整堂课没有意外地顺利进行着,白空念对人体所有的肌肉和骨骼都如数家珍,而且是越讲越有兴致。
方瞭觉得他一讲起髌骨和胫骨就会变成两眼放光的样子,用骨骼模型做指导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温柔对待,就像对自家孩子那般亲切。
“他要是用那副看骨骼的表情来看人多好,这样才显得有点人情味嘛。”方瞭左手托着下巴,格外认真地看着白空念讲课的样子。
高砂调皮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看呆啦?”
方瞭一下拍掉他的爪子,瞪他一眼:“胡说八道!”
高砂揉揉自己被拍痛的手,脸上浮现的笑容很有深意:“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心虚什么?”
“心虚你个头……”方瞭正要熟练地反唇相讥,却听到白空念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高砂,请你描述一下关于下肢带肌肉的基本知识。”
他一如往常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的方向,眼神像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
高砂站起来,偏过头求助般地看着方瞭。方瞭偷偷地把笔记本翻到答案那一页,指给他看。
“诶,那个……”高砂挠了挠头,快速瞟了几眼,吞吞吐吐地答道,“下肢带肌肉包括阔筋膜张肌,臀……臀中肌,还有臀大肌。”
“方瞭,你来说一下它们各自分布的位置。”白空念继续抽问。
被突然叫到名字的方瞭有些慌,从位子上站起来之后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翻面前的笔记簿,可她明明是记得答案的,之前花了一周时间她才勉强啃下这章讲的内容。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的手第一次莫名地颤抖了起来。
白空念平淡地说道:“如果回答不上请你直说,没有必要浪费别人的时间来等你在现场翻答案。”
说完这句,他没有看她,而是翻起了手中的点名册,准备找别人来回答问题。
方瞭眸子一沉,几乎是毫无考虑地直接背诵了出来:“阔筋膜张肌位于下腹外侧、大腿最上端,起自骨盆的髂前上棘,向下行形成筋膜,止于小腿的胫骨外侧髁。臀中肌位于髋部侧面,起自骨客骨的髂嵴、髂后上棘及骶骨后,止于大腿部外侧的阔筋膜和股骨上端之后。”
白空念微不可见地轻点了点头,却随之移开了目光,很快进入了下一个问题:“那么,第一排这位扎马尾的同学,请你回答一下大腿肌肉的分类……”
方瞭默默地坐了下去。在接下来的大半节课里,无论高砂再怎么折腾,她也始终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继续认真地听讲、记着笔记。
但不知不觉,她的笔却在课本书页的缝隙间,填满了无数的那句话。
满目山河空念远。
空念远。
她的字写得又瘦削又锋利,像剑刃,又像苦竹,一笔一划都带着坚硬不折之感。与这句诗中淡淡的苦楚却又意外地相衬。
方瞭一遍一遍地写着这句诗,认真得好像是在完成一件作品。
奇妙的是,在不久以前它只是无数诗句中十分寻常的一员,但不知为何如今她信笔写来,却仿佛能真切地感觉到一种怅惘。
她无法说出原因,也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去深究这一点。她只想继续安静地在纸上写下这句诗,写下他的名字。
下课之后,大多数人都还没来得及走,方瞭抱起课本和自己那一大摊速写纸就朝门口走去,高砂匆匆跟在她身后,正纳闷她今天怎么跑得那么快。
“方瞭。”从讲台上的包围圈中挣脱开,白空念从教室最前端向着她的位置走过来,嘴里淡淡地叫着她的名字。
方瞭那瞬间本来是想当作没听见撒腿就跑的。但不知为何,她竟然半点都移不开脚步。
“你,跟我去一趟办公室。”他边向她走来边扔下这一句话,然后就与她擦肩而过,径直从后门走了出去。
反应比他的脚步慢了整整一拍的方瞭差点连他傲慢的背影都没看清,眼前就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搂,也快步跟了上去。
白空念走的速度很快,只给她留了个远远的背影。方瞭亦步亦趋跑在他身后,像条被遗忘的小尾巴。
他的个子虽然很高,但身材却不怎么健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文弱。每天换来换去的也都是那几件款式相同的白衬衣和长裤,方瞭都有些看厌了。
难不成,跟正正是好友的他也被传染了相同的习性,习惯了单调和乏味,以及一成不变的生活?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这些琐碎的事物身上?
方瞭小跑了几步,终于追上了白空念。她没敢造次,只小心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便抬起眼偷偷地打量着他。
金棕色的长发在脑后束成小小一股,耳边颈后都有细弱透亮的发丝不听话地跑出来,留下可爱的踪迹。
方瞭呆呆地看着,突然有种想要上前去摸摸它们的冲动。
当然,她也只敢这么想想而已。
没走几步就到了他的办公室,白空念取出钥匙打开门,看了她一眼,然后走了进去
方瞭低下头,也乖乖跟着他跨进大门。
庄正此时应该还在上课,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一时安静得有些可怕。方瞭眼看着白空念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慢腾腾地整理起桌面上的杂物,而她只能傻站在旁边干等着。
白空念将手里的教材一本一本地叠好,放回桌上的书架,然后才转过头,望她一眼,眉目平淡地说道:“任何一所学校里的任何一位老师,都不会希望看到学生在自己的课堂上呼呼大睡。”
方瞭有些愣神,忙委屈地解释:“我刚才明明没睡啊……”
看到白空念那双月光般清冷的眼睛,她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是吗?你再仔细想想。”他好整以暇地抱起双手,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有些已经被她扔进角落里的记忆正慢慢地回拢。
“啊。”方瞭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恨不得马上拔腿就逃。
昨天,几乎被她遗忘到九霄云外的那堂医学院的专业课,她从一开始的意兴阑珊到中途的昏昏欲睡,再到最后睡得昏死过去的全过程,难不成全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并且牢牢记住了?
所以……刚才课上的提问,和现在的兴师问罪,都是因为昨天她在他课上的大不敬行为吗?
想到这里,方瞭只能是欲哭无泪。她真想把时间拨回昨天早上,然后提醒自己绝对不要跟高砂那群人一起踏入陷阱。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白老师。我不该在您的课上睡觉,不该对别的同学造成不良影响,更不该影响您教书育人的心情,妨碍您完成伟大事业的建设。”方瞭立马乖乖认错,态度恭顺一点,大魔王说不定还会就这样放过她。
听了她那一番乱七八糟的道歉,白空念只挑了挑眉:“什么伟大事业的建设?”
“嗯……那个……”方瞭一时编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就是,就是建设我们祖国伟大的教育事业!”
此番胡编乱造完毕,她自己都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白空念这回却敛了笑意,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冷冷淡淡的人,沉声对她说道:“方瞭,当一个合格的学生不只是能背下一整本教材而已。你要学的,还有很多。首先,就是你的态度,你知道认真和敷衍的区别吗?”
说完,他忽然看着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不再是嘲笑讥笑冷笑,或者皮笑肉不笑,他的这抹笑意,映进了眼底,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显真实。
“对不起,白老师……我以后真的不会这样了。”看着他那样的笑容,方瞭竟然连反驳也忘记了,只是又重复了一句道歉。
白空念看着她恍然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说道:“好了,你回去吧。”
方瞭的精神立刻为之一震,连眼睛也亮了许多。
“谢谢白老师,再见白老师!”她边向白空念道别边飞快地朝办公室出口处移动,恨不得脚下能乘风,然后立刻从这里消失。
“对了……”白空念坐在办公椅上,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她,语气却和平时有些不同,显得格外郑重恳切,“你们这些小朋友谈恋爱,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也要注意别影响了学业。毕竟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的故事在涌动。方瞭听到他的话,心中却狠狠一震,随之泛起一种麻麻的,模糊的,陌生的感觉。
她此前从来没有过这种异样的感受。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想让他收回刚才说的那句话。
你们的人生。“你们”的人生。
好像是在说,这个“你们”里,并不包括他。
“谈恋爱?谁谈恋爱了?”方瞭并不回避,直接反问他道。
白空念笑了笑,却没再多说什么。
看了他那副了然的表情,方瞭突然觉得更加不爽:“您自以为知道了什么啊?我没谈恋爱,也没那个闲工夫,饭都快吃不饱了谁还有空谈情说爱去啊!”
白空念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真不知道您的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再见,白老师!”方瞭莫名地冲着白空念发了一通火,之后还不忘再抱怨他一句。
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倒是闹得白空念哭笑不得了起来。
她转身急匆匆地跑出了办公室,少女高高扬起的马尾辫也消失在了门后。
白空念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半晌没有动作。末了,他的唇角漾起了微弱的弧度。
最近,他这么笑的频率,似乎也变得太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