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瞭很快就跑过了走廊,远离人群之后她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高砂跟在她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叫苦不迭:“我说阿瞭,你别再生气了。我们先去吃饭吧,有什么话等填饱肚子再说。”
方瞭在一间空教室前停了下来,她摇了摇头,破天荒地对高砂拒绝道:“我现在不想吃,你去吧,我一个人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来听到吃饭二字都是脚底生风跑得飞快,抢起食物来狼吞虎咽比他这个大男人还要凶残的方瞭,刚才竟然说,她不想吃?
完了完了完了,看来这次她真的是被气得够呛。
高砂在心里腹诽道。但他也没再继续撺掇下去,只是再三嘱咐她:“你等会一定得找我啊,别一个人跑没影了!”
方瞭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快走吧你。”
高砂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方瞭往后瞟了一眼,语气淡漠地说道:“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走廊拐角之后,慢慢走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向她迎面而来,正是双眸含笑的吕毓荣。
“我找你好久了,方瞭。”一改昨天在众人面前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现在的吕毓荣落落大方,一派坦然无畏的模样。
方瞭抱起双手,侧过身轻靠在走廊的墙上,傲慢地抬起眼看着她,然后挤出一个字:“说。”
吕毓荣并没有被她无礼的态度激怒,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可人:“我昨天给你打过很多次电话你都没接,我只好联系郁殷童同学,可是她也拒绝了我,还把我骂了一顿。刚才在教室里闲杂人等太多,我怕说不清楚,所以就一路跟着你们过来了。”
方瞭夸张地打了个呵欠,又揉揉眼睛,百无聊赖地道:“你要说的不是这些废话。还有什么屁就快点放。”
吕毓荣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不过很快便被她掩饰了过去。她漾起一分瑰色的笑容,好脾气地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也是来劝你的,宋绪刚才说得很对,如果你再执着于那幅画,就赶不上明天的交稿期限,更没办法参加下周的展览了。方瞭,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人而生存着,总是会遇到很多需要妥协的事,你应该为了更长远的目标而选择放弃跟前的一些东西。”
方瞭懒洋洋地抬了抬眼角,斜睨着她,突然噗哧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能组织一些什么新的说辞出来呢,结果还是这种骗三岁小孩儿的废话!喂,你是不是觉得你之前能成功地抄我一次,我在你眼里就真的笨到无可救药了?”
吕毓荣脸上的温和表情一凝。
不过很快,当再次开口时,她的语气已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带着三分恼怒七分轻蔑:“方瞭,你也就只能在嘴上逞一时痛快。我好心劝你一句,现在大家都把你当成抄袭者,你要是想在美术展上展出那幅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你最好还是别在全校师生面前丢脸了!”
她咄咄逼人的气愤样子和刚才真是截然相反。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方瞭不怒反笑,轻声愉快地问道。
吕毓荣的面上迅速闪过一抹被戳穿的难堪神色,但她毕竟老成得多,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淡定。
方瞭继续望着她笑,话里竟然还带了一丝隐隐的暧昧:“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这副表情比刚才那副装模作样的姿态顺眼多了,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吕同学。”
“够了方瞭!”吕毓荣终于还是恼羞成怒地冲着方瞭叫道。
“我告诉你,我第一天看到你就很不喜欢你,你这种从来都没认真过的人凭什么指责我?你不是又会画画又会弹钢琴吗,自以为是什么大小姐,结果现在还不是一样混得这么惨!你就这样打一辈子工好了!无论是你这个人,还是你的画,还是你的朋友,我都看不顺眼!我巴不得你最好永远顶着抄袭者的帽子活下去!”
方瞭被她的话逗得笑弯了腰,只好靠着墙撑住身体,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清楚了:“哈哈哈,你讨厌我?没关系啊,我只求你千万别喜欢我就行了,我可不想因为你而倒胃口。”
吕毓荣的脸都白了,却只能恼恨地冲她继续骂:“我看你真是疯了!”
“行了行了。”方瞭顿觉无趣地朝她摆了摆手,“我懒得再跟你浪费时间了。不过你最好记住,这事儿我跟你没完,还有,宋绪帮我转告你了没,你以后走夜路可一定得多加小心啊。”
说完,她冲吕毓荣嘲讽而天真地一笑,转身便离开。
转过头的那一刻,方瞭脸上的笑像是正在溶解的蜡制面具一般慢慢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空洞的表情。
庄正坐在办公室里,正对着电脑修改自己的教学课件,外面轻轻地响起了一阵敲门的声音。他和往常一样随意地应了一声,门便从外面被推开了。
“庄老师,我找您有点事。”
庄正听着这声音猛然发觉不对,抬起头后就看见了方瞭的脸。
“是方瞭啊。”他尴尬地应了一句,“你又有什么事?”
方瞭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是来要回我的那幅画的。”
庄正惊讶地瞪大了眼。
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啊?
第一次看见署名为“方瞭”的作品,是在一年多以前大一开学的时候。
按照锦大艺院的惯例,每一届新生在第一学期的第一堂课都必须参加一次入学考,考试的内容则是根据抽签抽到的题目自行创作一幅小作。
庄正就是这样,在一堆新生的画作里偶然见到了方瞭的画。
毫无疑问,那是一张技巧尚不纯熟的练习画,和其他的几位尖子生相比,她的水平其实算不得拔尖。
但是无法掩饰的,是庄正第一次见到那幅画时心里生出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主题也很简单。红和黑。画着死亡。
来自少女稚嫩的画笔,却画着与她鲜活灿烂生命截然相反的死亡。
就是这种极致的对比,令庄正震撼。
她或许不是个天才,但她笔下所画的世界,却非常有趣。她不会让人感到乏味。就好像画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
直到现在,庄正才终于明白,那是什么在燃烧。
好说歹说了一番,还加上她赌咒发誓保证绝对不再找麻烦之后,方瞭才从庄正那里拿回了自己的那幅夜海灯塔图。
取回画之后,她便立刻冲回了劳具室。
两天没有回过这里,房间里依然如常乱七八糟杂物满地。她那天走时掉在地上的颜料和画笔也还躺在之前的位置,静静地等待着她回来。
方瞭走到画架前面,将手中的画板小心翼翼地放回架子上。
画面里的那片深海泛着幽暗的灰蓝色,而夜空也是大片阴森的深蓝,灯塔是海天之间唯一的一点光亮,但上面的那个吊坠者五官模糊,浑身黝黑,反倒更添一丝可怖。
方瞭伸出手去,缓缓地抚上画的边缘。手指下厚重的触感如此真实,而眼前的颜色是如此的晦暗,令她的双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她收拾好了地上的画具,重新坐了下来,开始细致地完成这幅画所剩的最后一点工序。
大量的蓝色被刮刀奢侈地铺陈在画布上,一向舍不得用颜料的方瞭这次虽仍觉心疼,但用起来却毫不手软。
她从未忘记过画画的快乐。而这也是她多少年来唯一没有放弃做的事。
从小到大,母亲一直对她施以严格的教育,她不得不学习许多各种类型的课程。其中唯一坚持了多年的不过就只有钢琴和画画这两门。到了后来,她抛弃了钢琴,却还是一直在画画。
因为,这是她喜欢的事物。从小到大,她都觉得画画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方瞭正认真地画着,被窗帘遮盖住的外面的天光逐渐暗淡下去,令人开始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她也忘了自己在画室里待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又响,最终所有的声音还是都归于平静。
方瞭无数次地修改着海面的颜色,颜料已堆砌了厚厚的一层,她还是觉得不满意,于是又刮掉重新来过。如此反反复复,她也不知道所谓的海到底该是怎样的色彩了。
海是怎样的颜色?看上去是蓝色,但实际上却是无色。
她呢?她此刻的那颗心到底又是什么颜色?是否已经被仇恨和愤怒所占据,变得漆黑一片了?
她坐在空无一人的画室里,忽然感觉脸颊上有某种湿冷的东西滑落了下来。
她的双手都沾满了颜料,只能用手背草草地擦了擦脸,却还是不小心摸了满手的泪。
画画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最令人难受的,是她现在依然这么想。
身后的木门发出了微弱的一声吱响。随后,一阵同样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即近而来,慢慢朝她这边靠近。
方瞭轻轻吸了吸鼻涕,转过身向后望去。
那人站在离她不远的位置上,背后的木门虚掩着,隐约透出走廊上那半盏灯光,他一身白衣,就这样站在暖橘色的光芒中,整个人的轮廓都变得柔和而模糊。
他那种平静地注视着她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如常般温柔。而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却也在灯光的映射下显了出来,提醒着他们,此刻不止是有美好而已。
“方瞭。”
隔着一室昏黄的光,他轻轻启唇,对她唤道。
白……
白老师?
不,在她的心里,他早就不仅仅是……了。
方瞭终于没能忍住,眼泪又顺着之前的泪痕无声地滑落。
她连忙用手去擦拭,却把一手的颜料全都糊在了脸上,她更加心慌,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用力,一张脸也被她抹得更加色彩斑斓了。
白空念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笑的声音太清脆自然,脸上的表情也比之前任何时刻见过的都更柔和,令方瞭也看得微微一怔。
“白老师……”她这才想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局促地转了一下头,表情不太自然地向他打了声招呼。
白空念点了点头,慢步走到她的跟前,微微低下头看着她,表情认真得像是在凝视一本专业书。
“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他的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白空念看清了方瞭那张满是颜料的花脸,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之后,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轻触她的脸颊。
方瞭的双睫微微颤抖了起来。
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漂亮的手指在即将触上她脸颊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她掌心里。
方瞭忙低下头去看,却发现手里多了一团揉皱了的纸。
她的表情很迷茫:“这是什么?”
白空念将双手插进口袋里,向她闲闲地一笑:“没什么,是我刚才去复印室印资料时随手带出来的废纸而已。你放心,我没有随身携带手帕和纸巾的习惯,你就用这张A4纸将就一下吧,好好擦擦你那张花猫脸。”
方瞭稍微一用力,就将那张白纸捏成了一团。她笑得很扭曲:“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白空念没有接她的话,只是信步走到了画架前,认真地打量起她的那幅画来。
方瞭在他身后悄悄吐了吐舌头,做个丑陋的鬼脸,便感觉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减褪了不少。
“怎么了?白老师你也是专门来欣赏我这个抄袭者的画的?”方瞭上前一步,站到了他的身旁,“怎么样,让您觉得失望了吗?”
白空念笑笑:“很有趣。”
什么?
方瞭的心一震。
“抄袭?你不会的。”他继续说。
只有这两句话,他便没有再开口,而是继续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为什么?
方瞭紧紧地盯着他线条漂亮的侧脸,心中只有这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会这样相信我?
可她当时,不敢问,也不想问。
“你有没有看过一幅画,叫做《卡尔庄尼街的夜晚》?”方瞭和他并排站在自己的画前,低声说道。
“蒙克。”白空念点点头。
“嗯。”方瞭的目光掠过那一片暗色的大海,“我很喜欢那幅画的一切,很喜欢蒙克画里那些骷髅一样的人群。他画的就是我们的现实世界,表面上的普通人,实际却都只是一群披着皮毛的行尸走肉而已。我这些年来看到的景象,和他所画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白空念侧过眼看着她变得苍白的脸。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起头坦然地回以他的注视。
“白老师,很高兴刚才你能这么对我说。不过其实,我已经不会再期望别人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我。”她对着他粲然一笑。
“但我永远都坚信我自己,我不会做这种肮脏的事。只要我自己还能相信自己,我就不会放弃。”
白空念似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晶亮的泪光。他想伸手去触碰,却又必须收回手。
沉默了半晌,他才再次问道:“方瞭……你之前,是不是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方瞭“嗯”了一声,随后轻描淡写地说道:“被人冤枉的感觉,我确实很熟悉。”
“你……”白空念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方瞭三缄其口的模样,他也不便再固执追问下去。
方瞭笑笑地看了看他,声音一下子变得轻快了许多:“蒙克曾经说过,画对我来说是一种癔病,一种酩酊。癔病,使我不至于意志消沉,酩酊,正是我渴望的。”
“而我,今后也会一直这样画下去。”她说。
“蒙克还说过……”看着她坚定的神情,白空念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从我腐烂的躯体会长出鲜花,我将在花丛中得到永恒。”
“而你正是如此。”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