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词的暑假其实和平时上学没什么不同,或者也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晨跑一个小时,七点半之前回家,洗澡,吃早饭,换衣服,收拾好东西,八点十分准时出门,步行二十分钟到达附近的图书馆,正好赶上暑假时期每天早上八点半的提前开馆时间。
从早上开始到下午五点半闭馆,秦词都泡在图书馆的医学与生物书籍区域,写下一本又一本密密麻麻的笔记,感兴趣的书也总是一摞摞地往家里借,他甚至还会将某些重要的学术刊物用图书馆里的复印机复印下来,带回家详读。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随便买点面包饼干之类的东西凑合,晚上回家之后才能吃上一顿普通的便饭。
这天,他在一本国外的刊物上发现了一篇详细研究耳廓烧伤畸形修复的文章,立刻高兴得就像得了糖吃的小孩子一样,还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白老师和他详细探讨一下。
不过当时他人尚在图书馆,不方便打电话,于是他欣喜地想,等待会儿回家之后再打扰白老师吧。
下午图书馆闭馆之后,带着罕有的好心情,他脚步轻快地走回了家。
一进家门,换好鞋走到客厅,秦词就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姨父。”秦词向坐在餐桌正座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打了声招呼。
那个面目清俊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报纸,先是点点头,又冲他温和地笑了笑:“回来啦,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旁边的厨房里传出一阵大火爆炒的声音,同时再加上一个女人的叫声:“秦词,我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油爆虾,还有鱼香茄子!你就等着流口水吧。”
“我最喜欢的麻婆豆腐和炒蟹黄你小姨说什么都不肯做呢,秦词,你待会儿可要帮我好好说说她,做个豆腐能比她敷面膜更麻烦吗?”姨父朝他挤挤眼,用手掌挡在嘴边,轻言细语地和他开起了玩笑。
秦词的脸上浮现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等他洗完手过来,小姨也正好从厨房里端出今晚的那两份大餐来。
在餐桌上,这一家三口的气氛和普通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秦词的小姨是个心直口快性格泼辣的人,最喜欢和大家一起谈论各个圈子里的八卦新闻,像是某某明星在洪灾中口出恶言遭到炮轰最后捐款了事啦,或者谁谁谁平时总演好男人好丈夫的角色,现实里却是抛弃结发妻子与年轻女孩出轨的渣男啦,又或者某某家与某某家的粉丝又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开启网络大战啦。
她越说越兴奋,语气中和姿态里隐隐带着些指点江山的气势。
姨父是个个性老成稳重的人,一般轻易不会开口,但偶尔会在她连珠炮般的讲话中插上那么几句精辟的评论,总是逗得他老婆大人心满意足哈哈大笑,秦词在旁边听着二人你来我往相互配合,心里像是被温热的水汽包围着,既暖和又温柔。
这样的日常生活与简单对话,对他来说,比任何东西都更珍贵。
因为在很久以前,他还什么也没有。亲人、家庭,这些都是只能在他的梦境与幻想中出现的场景。
秦词觉得自己的身世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世界上有千千万万和他拥有相似经历的人。而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和普通人一样,在这普通至极的尘世,继续普通地生活着。
他有母亲,但是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从记事起,他就一直跟着没有小孩的小姨和姨父生活,而名义上被叫作母亲的那个人,多年来都在国外陪伴着自己的情人。
如果不是因为在家里他仍然称呼着“小姨、姨父”,他甚至都会忘记自己还拥有亲生母亲的事实。相伴近二十年了,他肯承认的亲人始终只有小姨夫妇两人而已。
秦词小姨和姨父都在医院工作,一个是药剂师,一个是内科大夫,双方的家人里也有多人学医,分散在锦里各大医院的科室里工作,勉强能算得上是医生世家。
秦词当年选择学医,高考志愿上所有的选项都选择了医学院。这虽是他自己的意志,但也免不了是因为从小受到家人熏陶,之后在锦大遇见导师白空念,也更加坚定了他学医的决心。
饭后,秦词很自觉地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小姨却赶忙拦住他,指了指旁边稳坐不动的姨父,没好气地说道:“秦词你放着别动,让你姨父去洗碗,我一下班回来就忙着买菜做饭,他老人家倒是坐在那儿看了好几份报纸,现在也轮到他活动活动筋骨了。”
小姨发话,他哪有不从的道理。秦词转过头,正巧看见姨父无奈地冲他挤挤眼,脸上的笑容却透着无限宠溺。
“好了好了,我们俩现在轻松了,秦词,你跟我过来。”小姨朝他勾勾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向秦词卧室的方向走。
秦词这时才明白,原来故意支走姨父,是因为小姨有话想单独跟自己说。他跟在小姨身后走进自己的卧室,什么也没有问,只静静等待着她开口。
“秦词。本来没有必要的话,我是不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来影响你的。但是我要说的这件事,却一定得由你自己来做决定,我和你姨父都没有资格和权利来代替你应付些什么。”一向心直口快的小姨这一次却难得铺垫了如此长的前奏,这让他心中隐隐不安,至于他要说的事情,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想。
“秦词,你母亲回国了。”
果然。
哈,他还真的猜对了。
听到小姨那句话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竟然只是这样。
心里最真实的感受不是欣喜,不是开心,甚至不是愤怒。而是,无论怎样都跟自己没有关系的漠然。
母亲?回来了?
他根本没有母亲。
也从未期待过谁能回来。
“秦词,你妈妈三天前就回来了,她联系过我,说,想要和你见一面。”小姨看了看他的脸色,顿了顿,也十分为难地说道。
“小姨,在户籍上,我和她仍然是母子关系吗?”秦词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直接坦然地这样问道。
小姨显然也明白他故意使用这种说法的理由,不由得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秦词,我和你姨父都不方便对这件事发表意见,但是,我们希望你能记住,不管你今后能飞多高飞多远,但也总会有飞累了想要回巢的一天。无论发生了什么,这里都是你的家,而我们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给予你真正需要的帮助。”
秦词的目光软了软。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流下眼泪来,但好在,他还是咬着牙强忍住了。
软弱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而母亲,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小姨,我不会和她见面。我也从来没有把那个人当成过我的母亲。请你就这样转告她吧。”他非常肯定地拒绝道。
“秦词,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我不敢说完全了解我的姐姐,但是我还是知道她的性格,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是不会就这么突然出现的。秦词,别因为一时意气而做出让自己可能会后悔的事。再想一想,不要这么快就做决定好吗?”毕竟是与他母亲血脉相连的姐妹,见到秦词这样强硬的态度,小姨却还是有些不忍心。
最后,他并没有回应小姨的那番劝说。
那天晚上结束谈话之后,秦词和之前每晚一样,独自待在房间里看书和上网浏览一些资料。
他是一个自律性很强的人,对于每天、每周、每月、每个季度、每一年甚至十年以内的生活、学业、事业发展都制定了相应的计划。为了能让这些由小渐大的目标一一实现,他驱动自己每天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动。
在将同一本书的第253页不自觉地看了五遍之后,他终于察觉到了自己今天晚上的不对劲。
说不上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烦躁?无奈?愤慨?都谈不上。
应该说更多的,是失望和不耐。
他自来就讨厌一切拖泥带水的关系。但因为身为人类中的一员,他还是摆脱不了它们,无论如何他都得与这些东西打交道。
仔细想想,小时候他关于母亲的唯一记忆,就是她那张漂亮精致如玩偶的脸,以及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制造骚乱的个性。
那时候,他才三岁多,和她一起寄住在小姨家。当时的小姨和姨父还住在医院的宿舍里,只有一间卧室,晚上他跟着小姨姨父在卧室里睡觉,他母亲就一个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每天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床,不吃午饭,只喝自己带来的那一大堆写着外国名字的营养品,然后一整个下午都忙着试衣服搭配鞋子,手提包和化妆,六点钟之后就有人来楼下接她出去。
不到半夜三更她是不会回来的,而且常常都是喝得醉醺醺,没个正经样子,高跟鞋一只提在手上,一只塞在包里,脚上的丝袜也抽丝了,裙子上也沾染了一大片红酒的印记。她明明自己有钥匙,却以喝醉了找不到锁眼为借口,不停地在外面拍门把一家人都吵醒,让小姨和姨夫专门起来替她开门。
一进门,她连句谢谢也不说,就直接冲进洗手间趴在盥洗台前呕吐起来。之后,她大口喝下小姨为她冲的热蜂蜜水,对自己的那堆呕吐物置之不理,便直接倒在沙发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还要起床上班的小姨不得不替她收拾残局。
她住在小姨家的那段日子,几乎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闹剧,小姨虽没有怨言,可姨父却心疼自己的媳妇每天半夜起来当劳工。
好在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他的母亲就迅速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出国了。
十多年来,她只给小姨打过一次电话,而通话内容是告知自己的妹妹,她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既有钱又深爱她还舍得为她下血本的外国人,
然而又过了许多年,她的那个婚还是没有结成。而她也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当年他还小,却也懂得对母亲的所作所为表现出自己的反感。
她是一个自私又任性的人,从来不懂得顾及他人感受,只在乎自己,而她身上那种极端的情绪化也是令他最为抵触的部分。
女性的敏感与情绪波动总是让他觉得困扰。就像他不明白任橘为什么总要以“喜欢他”的理由作挡箭牌,然后不顾一切地影响打扰他的平静生活一样,他以为回复了一句“我不喜欢你”就可以将其拒之门外,结束这段完全单向的关系,可他还是想得太简单。
任橘不但没有因此受挫败退,反而越挫越勇,只差没能当众将他扑倒,向全世界的人宣告她喜欢他了。
而他对她的做法只有一个感受,就是想逃。
从这一点上来看,其实任橘和他的母亲颇有相似之处。
秦词漫不经心地拖动着鼠标,有一搭没一搭地浏览着某个医学网站的界面。其实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他并没有看进去,但他也并不想表现得太过心烦意乱。
他希望自己能用更平淡的态度来对待这次的突发情况,而不是任由那个抛弃了自己十几年的所谓母亲的出现,再次扰乱他原本平静有序的生活。
他非常抗拒这种命运不受自己能力控制的感觉。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这时候突然震动了起来。秦词伸手拿起它,本想接通,却在看到来电显示上闪烁的“任橘”二字时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挂断键,然后将手机放回桌上。几秒钟之后,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任橘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屏幕上,不依不饶地跳动着,手机呜呜震动的声响听起来仿佛她恼羞成怒的控诉。
他呼出一口气,再次挂断了她的电话。
然而,对方绝不是一个肯轻易罢休的对象。紧接着,新的电话又立刻拨了过来。
秦词被这几通夺命连环来电扰得心里愈加烦躁。他冷着脸,直接掰开手机后盖,拔出电池,将拆分后的零件随手往电脑桌的角落里一扔,那个不停鼓噪的机器这下终于安静了。
房间里恢复了如常的沉默,闪烁着蓝色冷光的电脑屏幕映着秦词面无表情的脸,仿佛照出了另一个他不熟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