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的例行检查结束后,白空念走出病房,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几名实习生。大家捧着笔记与病例,带着一脸谨慎神情,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朝副主任办公室走去。
白空念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近窗户拉开百叶窗,任外面的天光涌进来将昏暗的房间照了个透。他背对着身后的学生,用力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隐隐发胀的眉心,微微地舒了一口气。
“23床患者,因工作中遭炼炉喷出大量黄磷粉尘沾满全身并自燃,全身黄磷烧伤65%,Ⅲ度烧伤42%,深Ⅱ度20%,浅Ⅱ度3%,伤后经硫酸铜液冲洗创面后转入我院,创面有大量腐皮,表面发黑、干燥,触痛迟钝,清创后变蓝黑色,左下肢有数处创面离水暴露在空气,有冒白烟现象。”战战兢兢地看一眼白空念站在窗前的侧影,叫做谈若庭的英俊男生有些不确定地开始了每日例行报告。
白空念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入院当天即伤后7小时在静脉复合麻醉下行后躯、双下肢、右上肢切削痂,自异体皮肤覆盖、微粒皮植皮,头部、左下肢取皮术,术中共补液7340ml,尿量1400ml,术后继续给予补液抗休克、抗感染及营养支持。”戴眼镜的男生在说话前习惯性地抬手扶了一下镜架,沉稳地说道。
“术后第二天双下肢换药,复查血电解质及肝肾功能正常。术后第四天在局部麻醉下进行双下肢异体皮打洞处嵌自体皮、腹部取皮术。第二次手术后第三天即伤后第七天,患者出现谵语、畏寒、腹胀,大便潜血阳性,体温39℃.双下肢及右上肢换药,见双下肢三分之二的异体皮坏死,自体皮生长不佳。并出现消化道溃疡出血、低蛋白、酸碱失衡、血电解质紊乱。”扎双辫的女生将病历上的内容几乎分毫不差地背诵出来。
“讲一讲对磷烧伤的认识。”白空念并没有注视任何学生,但所有人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正降临在自己头上。
“磷因燃点低,仅34℃,极易在空气中自燃造成烧伤,磷烧伤发生率已占到化学烧伤的13.8%,仅次于酸、碱烧伤。磷与皮肤接触即引起皮肤烧伤,磷氧化为五氧化二磷遇水形成磷酸,可引起皮肤进一步烧伤,且磷烧伤后可经创面和粘膜吸收,引起肝肾等主要脏器损害及低钙抽搐、出血、心律失常等。而黄磷属于高毒类,对人体毒性极大,即使患者烧伤面积不大,也有可能会因磷中毒而死亡。”眼镜男再次抢答。
“冯溪,你说一下抢救和治疗要点。”白空念并未夸奖他的回答,继续询问下一个人。
“那个……嗯……”被突然点到名字的卷发女生有些紧张,手指不停地卷着自己的衬衣角,说话也不太利索了,“现场抢救应该,应该及时去除残留物,用清水或碳酸氢钠或高锰酸钾溶液冲洗创面,然后……然后再进行中和治疗……呃……”
站在第一排的黑色短发女生似乎受不了她吞吞吐吐的语气,于是自己抢先一步答了出来:“应该立即全身应用10%葡萄糖酸钙静脉滴注,同时进行利尿护肝治疗,采用甘露醇、速尿等利尿并碱化尿液,促进磷的排出。”
完美地说出了教科书上写明的答案,这让她忍不住小小地骄傲了一下。看向白空念的目光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求表扬般的渴望。
白空念并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他表情如常地继续问了几个问题,便吩咐实习生们各回各的岗位。
在黑发女生正倍感失望地准备离开前,他终于叫住了她:“谢寒林,你留一下。”
在惊讶之余,谢寒林也没忘记在转身前丢给叫冯溪的卷发女生一个得意的眼神。
“我每天对你们的考查并不是电视节目里的有奖抢答环节,不是谁回答得快就可以赢得奖品,答对一个常识性问题也不能证明你的能力有多优秀。”白空念坐回自己的座椅上,眉头紧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女生,表情也比刚才冷了许多。
谢寒林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但嘴上却始终不愿服输:“但刚才明明是冯溪自己回答不出来吧,我只是诚实回答出自己知道的东西,难道这也有错吗,白老师?”
这几名新来的实习生基本都是锦大医学院的研究生,今年录取的这些学生也是近年来考核成绩最优秀的一批。
不过,与他们天之骄子般的优秀能力相搭配的,通常还有过于骄傲的性格和自视甚高的品行。
“在团队中保持竞争意识是好事,但如果它已经逐渐升级为敌意的话就得另谈了。你考进锦医的理由是什么?打击对手无聊的自尊心吗?还是自以为是的报复?是学习才对吧!”白空念盯着紧咬住下唇的谢寒林,目光冷冷。
“不要将任何私人情绪带到医院里来,来的第一天我就这样警告过你们。我不管你本人与小组的其他学生有什么交集,但如果你再继续这种针对个人的无意义敌对行为,影响了本组的实习进度,我随时都会在你的实习考评上写不及格。”白空念继续看着不发一语的女生,语气严厉地说道。
女生始终低垂着头,不愿让人看到此时自己眼中润湿的泪意。
“刚才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白空念面无表情地说道,“从明天开始,你去急诊室轮班。在那里待够一个星期,你就不会再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想其他事情了。”
在谢寒林颤抖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外的时候,白空念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扯了扯颈口似乎过分勒紧的领带,用左手扶住额头,做出一个倚靠的姿势,微微地长叹了一口气。
那天,他发誓自己不是要故意躲在走廊墙后偷听学生隐私的。只是之前急诊送来的那名病人在上手术台前就已确认死亡,原定的手术只好取消,他本来正在做术前准备,这下却突然得了空档,只好默默地返回办公室写报告。可惜刚走几步,还没拐过科室走廊,他就听到了一墙之隔传来的争执声。
“我不是早就警告过你,离谈若庭远一点吗!你现在对他死缠烂打算什么?挑衅我吗?”这个傲慢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白空念立刻便想起她是他手下带的那个叫谢寒林的女生。
入学成绩全院第一,家境优越,平时表现也非常亮眼,综合成绩也是这批学生中的佼佼者。不过性格过分强势和得理不饶人是谢寒林最大的缺点。
白空念回头看了看身后,似乎认为自己现在不太方便出现打扰他们的谈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只好停在了墙后暂待。
“对……对不起,可是我,我没有缠着谈若庭,是他……”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对象此时只能唯唯诺诺地小声辩解着。白空念回忆了一会儿,才分辨出这个软弱的女声来自他组里的另一位实习生冯溪。
仿佛按照剧本所写一般,冯溪的个性与强悍的谢寒林完全相反。如果说谢寒林是只张牙舞爪的虎斑猫的话,那么她就像只胆怯的小兔子,总是一副红着眼睛怯生生不敢说话的模样,和陌生人对话时总会先脸红一阵子。
白空念曾经好几次因为她回答问题时音量太小而发过火,但她也因此变得更加惧怕他了,平时一见到他就立刻低头,颤抖,不敢直视他,说话的声音也一次比一次小。
白空念总觉得再继续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提议她先去心理科接受治疗。
“你装什么装啊!谈若庭全都告诉我了!那天急诊送来磷烧伤病人的时候你不是害怕得跑到外面吐了吗?你装虚弱给谁看啊?还不是故意想骗他来安慰你!骗子!”谢寒林根本不听她的辩解,只顾发泄自己的怒气。
“对不起对不起,急诊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冯溪带着哭腔的声音持续从墙后传来。
藏在墙后的白空念皱了皱眉,这场闹剧因何而起他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也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他叹口气,终于还是选择原路返回。
这个暑假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变化,白空念的工作和生活也一如既往地乏善可陈。他负责的小组里的实习生们虽然在专业上都还表现得不错,但也难免逐渐显露出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比如刚才那两个为了男朋友而争执的小女孩,显然近期都没把全部心思放在实习上。
他本来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况且还是关于恋爱纠纷之类的事。用庄正的话来讲,他那点可怜巴巴的恋爱经验简直像本乏味至极的手写涂鸦册,从头到尾就只有那么寥寥几页被填充了点可怜的颜色,剩下的就全都是乏味的空白。
要他装出经验丰富的前辈模样去教训学生?算了吧,说不定到头来反倒是他被对方教育才对。
房间外传来一阵礼貌的敲门声。他收回自己的思绪,淡淡地回了句:“请进。”
护士小顾手里拿着一副血压计,从门外探进个头来对他解释道:“白老师,葛主任叫我来提醒您别忘记参加下午两点的全院例会。”
他扫了一眼电脑旁边的日程表,向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白空念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他去停车场取了车,准备像往常一样先去那家日料店解决晚餐。
在缓慢地开着车从医院门前的路口转道时,他认真地瞥了几眼后视镜,却突然注意到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一个身影。
身高!体型!侧面!还有那身总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打扮!全都是如此熟悉。
那人刚从路边一家便利店里出来,一边忙着打开手中刚买的那盒烟,一边与自己慢悠悠地逆向而行着。
白空念的眼神一凝,表情也瞬间变化成可怕的模样,目光完全胶着凝滞在那个正痛快地抽着烟的男人身上。
他紧握方向盘的手差点就忍不住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行动。可是现在不行,他正开着车,行驶在晚间高峰期的马路上,与街对面那个人之间隔着机动车道、车辆、栏杆、人行道、花坛、行人等等障碍物。
不行!距离太远了!仅靠这样随便看几眼,他根本无法确定!
是那个人吗?或者不过只是一个各方面都与他相似的路人而已?
他冷冷地看了那人的背影最后一眼,然后踩了脚油门,快速驶过了这个路口。
他用最快的速度换道重新开回刚才见到那人的街道,对方自然已经不见踪影。白空念也没多做停留,继续沿着那条路开了下去。
果然,几分钟后,他就在前方不远处追到了那个人。男人嘴里叼着的第一支烟已经燃到了烟蒂位置,可他还没有扔掉拿烟头的打算,继续佝偻着背,没精打采地沿着那条商业街向前走。
他用不快不慢的速度驾驶着车,隔着一条人行道追寻着那人的身影。
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经看清了那人的正面,一张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脸,上面写着的尽是麻木和漠然,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享受那支烟上面,完全没有察觉到旁边有人正追踪着自己。
认错人了。
其实这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也令他终于能舒口气松懈下来。但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他最想要的答案。
喂,你究竟在哪里?你究竟还想躲藏多久?你已经回来了对吧?
你……究竟想要什么?
突然察觉到自己捏住方向盘的手有些用力过度,手心里不知何时竟冒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出来,白空念放松了一下手腕的力量,强迫收回自己多余的目光,随即便以所允许的最快速度越过了路旁的男人,笔直地朝前驶去。
最后他还是取消了去日料店的打算,只在家附近的便利店外停了一下,买了点熟食外卖以解决晚餐问题。店里这时候人不太多,他付完钱,留在收银台前等着店员替食物加热打包,这时候手机正好响了起来。
他向那个年轻的店员点点头示意,然后走到玻璃门前接起了那个电话。在看清来电号码的瞬间他心里便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但他将这种没根据的压抑感觉强压了下去,毕竟他现在已经不太想让过去的那种生活再次影响自己。
“喂。”第一次,他的声音里染上了厌倦。
“你最近都在干些什么,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过来问问!你根本就不担心你妹妹的事吧?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把家里闹成什么样了?!”久违的父子谈话,父亲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对他劈头盖脸的责备。
许多年来,或许他已经习惯,却还是没能接受。
“我记得上次介绍给你们的刘医生是24小时出诊,如果她的病情出现了什么变化,第一时间联络专业医生是最好的选择,我不具备精神治疗方面的专业知识,就算给出多余的关心也根本没有实质作用。”他站在便利店的玻璃落地窗前,茫然地望着外面点点微茫的万家灯火,嘴里机械性地答复着父亲的责难。
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当他真的关心,提出建议的时候,他们总是敷衍嘲弄,或是把他的意见当作别有用心。当他觉得无趣,想着干脆撒手不管的时候,他们却又缠上来,指责他的狠心和冷漠。
狠心?冷漠?其实也许说得没错。
对于父亲,继母,还有所谓的妹妹……他也不知道究竟该用怎样的情绪去面对才能算得上是正确。
父亲也许被他的回答梗住了,顿了几秒钟后又接着对他说:“你现在有空的话就过来一趟吧,你妹妹的事得好好商量……”
“不行,我明天早上有台手术,今晚必须得保证足够的睡眠。近段时间的工作安排都已经满了,我没办法过去。”白空念没有表情地回道。
“先生,你的外卖已经加热好了。”收银台后,店员小姐正用甜美的声音叫着他。
他转过身对她歉意地点点头,继续对电话那头的父亲说道:“抱歉。有什么情况请第一时间联系刘医生,他也会及时告诉我最新的治疗进展,费用方面我会……”
“用不着你操心!”父亲用一阵歇斯底里的怒吼结束了这晚的通话。
白空念将手机放回口袋里,表情如常地走近收银台,从店员小姐手中接过自己的外卖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