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念,快醒醒,该起床了。”一个柔和的女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一开始感觉像是贴着他的耳边轻轻地念出来,却又似乎与他有一段距离,忽远忽近地飘动着,然后终于消失了。他想伸手去抓住那个不知道是否还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却疲惫得无法睁开眼睛,只能继续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母亲?
听起来就是母亲的声音,但是在他过去与母亲的相处中,几乎从来没有听到她用这样温柔的声线叫过自己的名字。
她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与大家隔绝。即使偶尔被允许短暂会面,她也很少主动对他开口说话,就算交谈了,她的声音也总是显得平淡、冷静、心不在焉。
不管是小时候还是少年时期,母亲也从来没有来叫过他起床。
过了片刻,一个笑意满满的男声又凑了过来,轻松地对他嘲讽道:“喂,阿念,这都是你的错哦。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他的额上渐渐冒出了冷汗,眼前的迷雾却依旧浓郁不散,无法看清那个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男人究竟是谁。
“后悔吗?你就这样抱着那些屁用都没有的自责和痛苦过一辈子吧!”男人爽朗地恶意地大笑着。
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
双眼猛地睁开,他终于冲破了噩梦的屏障,清醒过来。
白空念满头是汗地躺在卧室的床上,周围环境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与他昨夜入睡前完全相同。
百叶窗的缝隙间透进了星星点点的阳光,那些光斑散落在地板、床头和他的脸上。他抬起无力的右手,将它搭在自己沉重的眼上,挡住那些对他而言太刺目的光线。
是梦啊……
他有些好笑地想。自己这些年果然是只长年纪不长胆量,居然轻易地被一个噩梦吓成这样。
还真是狼狈得可以。
这天是白空念本月唯一的假期。他在固定的时间醒来,沐浴,刮胡子,穿衣,整理。然后,从这些琐事中结束之后,他发现自己似乎彻底的无事可做,也没有人可以联系。
工作之余他的个人生活完全能称得上是乏善可陈。
然后他便想起了方瞭。
几乎有那么一瞬,他拿起手机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从通讯录找出她的名字。然而那种冲动很快就被他对自己的嘲笑给压制下去了。
你疯了吗?他在心底对自己这样说道。
她是无关的人。在结束了彼此的师生关系之后,他们应该回到原点。就像大一第一学期还未相遇时那样。
结果这天的假期就在他对着电脑写完三分之一篇论文中度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工作而已,这种与平时相似的忙碌假象出乎意料地令他觉得放松。因为无力的情绪能够被暂时搁置到一边去。
只要思绪被自己能够掌控的东西所占据,他才能获得想要的安全感。
到了该吃晚饭否则又会胃痛发作的时间,白空念关闭了笔记本电脑,取出钱包手机和车钥匙,但很快他又把车钥匙放了回去。
出于某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原因,他今天不想自己开车。
下楼后白空念拦了辆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往那家固定光顾的日料店。车载广播里主持人用沉闷的声音讲着一个无趣的鬼故事,半路上,连司机也听不下去了,便又转到了一个音乐直播节目。
籍籍无名的年轻歌手唱着一首只用了三个和弦的流行曲,配上充斥着恋爱单恋苦恋失恋分手之类的歌词,依然让人觉得乏味。
一路上白空念都维持着一个相同的姿势,微微偏过头注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样子看起来似乎是在认真听歌,又似乎根本什么都没有注意。
付完钱下车后白空念站在街边,有一瞬间脑袋里竟然变得空空荡荡的,周围的人声和车鸣依然在吵嚷,而他却听不到。
过了几秒后那种奇怪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他正打算朝对面的日料店走过去,一辆偏离了车道的黑色轿车突然从身后冲了出来,仿佛失控一般摇晃着车身朝白空念碾了过去。
白空念在那辆车撞向自己的前三秒反应过来,急急往身后退了好几步,但它却在急速滑行了两个弯度之后再次无情地冲他撞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路边行人的尖叫也没有掩盖住那一记激烈的撞击声。
躲避不及的白空念被车头狠狠地撞了一下,随后身体便卷入了车底。对方驾驶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反而再次加快了车速,横冲直撞地逃向前方。
白空念也在此过程中被高速地甩了出去,像堆烂泥一样软软地瘫倒在路边。被拖行的暗红血迹在灰色的地面上绵延了好几米,而他的身下,正不断涌出更多的鲜血。
暑假结束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是方瞭去疗养院看望姑婆的日子,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安排好了这天的假期,还用打工的一部分钱买了许多礼物,大部分都是吃的穿的和一些生活用品。
从一年前开始,来疗养院无偿帮忙的义工数量就越来越多,几个月前,他们还为院里的老人们组建了公益教室,由拥有专业技能的义工本人担任教师,或者出资聘请老师,来为老人们上各种兴趣课。
因为开始的时间还不长,他们提供的选择也十分有限,主要集中在绘画、书法、手工、音乐和计算机这五种课程上。
不过,对老人们来说,难得能够与同伴和年轻人们聚在一起,玩得心情愉悦才是公益教室的重点,真正要学到什么这方面倒是没有人太认真关注。
姑婆参加的是学习书法的课程,从公益教室建成开始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坚持学习了三四个月,就连平时的空闲时间也常常用来临帖,房间里也常备着笔墨纸砚,练习的草稿累积了厚厚的一大叠。
看着姑婆因为书法练习颇有成效而笑容满面的样子,方瞭觉得有趣,便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上课。
“哇,你们的书法教室真的很大诶。感觉大家都写得有模有样的。”方瞭站在光线充足的大教室里,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大概有七八排桌椅整齐地摆放在教室里,书法老师的桌位被设置在最前面一排,还没有开始上课,房间里就已经挤了二十多人。
姑婆笑着走到后排自己的位置上,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对方瞭说道:“再过一会儿老师就来了,你坐我旁边好了。不过阿瞭,可别写得太难看给姑婆丢脸唷。”
方瞭的脸心虚地一红,却不由自主地拍拍胸脯打起了包票:“放心,交给我吧。再怎么说我也是美术系的学生啊。写几个毛笔字应该没问题的。”
姑婆温柔地看着她,却一脸笑得颇有意味的模样。
“啊,又写歪了。”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方瞭继续提行重写。
“糟糕,多加了一笔,把‘心’字写成‘必’了!”她气馁地叹息着,只好换了一张报纸重新开始。
“完蛋了!啊啊啊啊啊蘸得太多,墨汁全都流下来了!我的新衣服!”她看着自己衣角上的点点墨痕,心疼地哀嚎道。
“别着急阿瞭。你越是心浮气躁的就越写不好。放轻松点。”坐在旁边的姑婆偏过头,对她微微一笑,手里的毛笔轻松地一勾,最后一笔完成了。但方瞭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正剧烈颤抖着,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
“字写得真好看。”方瞭双手托腮靠在桌沿,半是羡慕半是懊恼地盯着姑婆刚刚写好的那篇字。
完全不符合老人家温和沉静外表,笔锋苍劲豪迈得如同出自男子之手,也根本不像是一个只练习了不到半年书法的新手的作品。
她再低下头看看自己写的那一坨坨歪七扭八的狗爬字,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差距。
姑婆将写好的作品放到一边,准备换上新的宣纸,可能是一时不小心,动作幅度过大,她的袖子扫到了放在旁边的纸杯,杯里原本就有三分之二的水,一下子全倾倒在桌面上,迅速润湿了一大叠宣纸和字帖,也有部分液体顺着桌沿流下来,将坐在桌前的姑婆的衣角溅了个透湿。
方瞭眼疾手快一把将纸杯扶正挪到一边,然后又扶着姑婆的轮椅让她远离了木桌,之后才顾着去清理桌上那一大摊狼藉。
她拎起那已经黏成一坨软乎乎纸团的宣纸,既无奈又可惜地叹了句:“都弄湿了,这么好看的字诶。”
姑婆似乎刚从闯了祸的手足无措中恢复过来,不好意思地对她道:“对不起啊阿瞭,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
“没事儿。倒是您这一身才算遭了大殃吧?我带您回去换身衣服?”方瞭担忧地看着她。
“哪儿那么娇贵。现在天气这么好,没多久就自己干了。”姑婆笑了笑,又劝道,“你先练习你的吧,等桌面干了我这边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那好。”方瞭收回自己的目光,又立刻干劲十足地提起毛笔在练习用的报纸上潇洒挥毫起来。虽然成果跟想象中相比实在是有差距。
恒心其一,必坚必正。
她写的一直是这八个字。
似乎是在很久以前,她曾经对某个人苦笑着说过的一句话。但其实,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思。
正当方瞭沉浸在自己的书法世界中心无旁骛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人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并带着些嘲弄调笑的气息:“再重写两百遍吧,你。”
方瞭提笔的手蓦地一停,墨汁很快便浸入了薄薄的报纸里,将那没写完的半个字凝成了一团黑点。她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会有多么僵硬可笑。
她艰难地转过头,却没有在一贯熟悉的高度看到那个人的脸,再一低头,视线这才落在坐着轮椅比自己还要矮大半截的白空念身上。
他穿着白衬衣和黑色长裤,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右脚穿着一双灰色室内拖鞋,无力地垂在轮椅上。除了这看起来过分严重的伤,他的右手腕上也缠着一圈厚实的绷带,脸色看起来异常苍白,身形也比暑假之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清减了许多。
“白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腿怎么了?怎么受伤的?在哪里……”在亲眼看见他的那一刻,无法抑制住心底喷涌而出的各种情绪,方瞭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往外蹦。她几乎停不住自己的嘴,只是慌乱地不停地询问他,也没有给他留下回答的空隙。
对于再次见到分别已久的他的喜悦心情。对于看到一直在乎的他受伤的这份惊愕。
她无法解释这种夹杂着恐惧与心痛的感觉。
白空念的目光落在她神情焦虑的脸上,却依旧平静地解释道:“之前不小心出了一点意外,没什么。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说着这句,他狡黠地冲她一笑。
“忘了告诉你了,我之前一直在附近的社区做义工,也由此认识了不少同伴,这间公益教室的书法老师也是其中之一。因为他本周临时有事,我就暂时代替他过来上课。”白空念突然变得心情很好地对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