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号的这天,方瞭只有上午有课,中午在食堂吃了午餐后她就向高砂和郁殷童道别,继续去店里上班。
“喂喂喂,这可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你要是赶不回来和我一起跨年的话,小心我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对你实施暴力!”身后的餐桌旁,郁殷童还来不及吞下口中的食物就朝着她的背影大喊道。
她回过头对气鼓鼓的那家伙笑了笑,比出一个V的手势:“放心啦!12点倒数之前我肯定回来!”
说完,方瞭便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
郁殷童失落地用筷子戳着餐盘里那一整块根本没动过的鸡排,一脸食之无味的表情:“什么嘛,我还指望今天晚上能和大家一起聚一聚呢,我们不是好久都没在一起吃过饭了吗?结果你们啊,不是说要打工就是说要陪女友,不然就是嫌冬天太冷懒得出门,连小纱棠都抛弃我回美国了。天哪,我21岁的青春就是只能独自一人呆在家里边看电视边吃零食吗?呜呜呜~”
不愧是职业演员,越说越激动,郁殷童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悲惨表情,一边苦兮兮地盯着高砂一边抱怨着,提到女友二字的时候她还刻意加重了语气,完全就是在直接指责他重色轻友的无耻行为。
高砂却似乎没听到她的控诉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郁殷童盘中的肌肉。在舔了舔嘴角后他终于忍不住了,真切又期待地将那句更加无耻的话说出了口:“呐,阿郁,你要是气得没胃口了的话,能不能把这块鸡排分给我吃?”
察觉到郁殷童的脸色多云转阴转阵雨,他立刻眨巴着眼睛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那个给我打饭的食堂阿姨总是那么小气,分给我的肉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你也知道我最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吃饱的话可能会引发各种严重后果的,所以啊……”
他的诡辩还没说完,一块鸡排就已经完整地落入了他的餐盘中。抬起头,郁殷童那张佯装愠怒却又格外无奈的脸映入眼中。
“什么长身体啊,你早就该停止发育了吧笨蛋!吃吃吃!都给你吃好了!反正我正在减肥!”掺杂着很多他并不愿意去深想的情感,郁殷童的脸颊在他双目注视下蓦地红了红,却又立刻恢复了平静。
只是,她的眼眸里,还有根本掩饰不了的情绪波动。
“Thankyou!”高砂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一样兴高采烈地加起鸡排就往嘴里送,他心满意足地大嚼特嚼着,也不忘向恩人郁殷童眨眨眼。
“咳!”郁殷童突然轻咳了一声,然后勉强地将话题转到了另一边,“那个……井锦学姐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吃饭?”
“学姐今天系上没课,一大早就去他们的乐团练习室排练了,因为下午和晚上都要演出,可是乐团的其他人既有学生又有已经工作了的人,大家能完整地练习的机会很少,所以时间抓得很紧呢。”高砂向她笑笑,提起井锦的瞬间时,他的脸上好像薄薄地覆了一层光辉。
那是,在谈到喜欢的人时才会出现的一种光吧。
郁殷童挤出淡淡的微笑应和着高砂,心里某个地方却如同正被蚕不断喷出的丝线所包裹,最后,紧紧地结成了一个茧。
围着毛毯抱着热水袋坐在地上,郁殷童懒懒地伸出右手从面前摊了一地的零食袋里掏出一块薯片塞进嘴里,对面的旧电视机里正在直播着跨年晚会,她一边机械地咀嚼着,一边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口,一边打着呵欠看着电视里那个化妆浓艳的女歌手对着镜头卖力演唱她十年前出道时的成名曲。
信誓旦旦说好的减肥,在今年最后一天的这时候,似乎也失去了束缚她的效用。
郁殷童抱着零食对着电视机一直等到当天晚上十一点,方瞭才下班匆匆地赶回了家。
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以及玄关处那几声鞋子被扔到地上的响动,郁殷童才终于舍得从毛毯里探出一个头,朝着大门的方向道了一句:“你回来啦。”
回应她的是方瞭有气无力的声音:“我回来了。”以及其后她立刻无力瘫倒在自己床上的动作。
“喂,你才刚从外面回来外套都还没换呢,就这么睡在床上也太脏了吧?”有一点洁癖的郁殷童打了个寒颤,不敢苟同地看着毫不在意卫生问题的方瞭。
“累死我了,那个来交接班的同事居然给我迟到!害我白白等了她半个小时诶!”方瞭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随后又坐到了郁殷童身旁。
她顺手就拿起郁殷童喝过的啤酒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完了还握紧拳头赞了一声:“太爽了!”
“别搞得像个色眯眯的老头子在喝酒一样啊!啊,对了!我刚才看到一个很在意的东西。”郁殷童先是挤出一个目不忍睹的夸张表情,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拿起遥控器快速换着台。
“怎么换台啦?我还想看我的前偶像唱歌呢!”方瞭正舔着拿过薯片沾上甜甜咸味的手指头,对郁殷童突然换台的行为表示不解。
“啊,找到了!”郁殷童狠拍了一下方瞭的肩,让她赶紧看自己找到的那个本地新闻频道。
上面正在播着一些家长里短的新闻以及邻居轶事,比如哪位大爷买到了长有人形的大萝卜,或者谁为了好玩把戒指戴到手指上却取不下来只能找消防员求救之类的。
“啥?难不成你在意的对象就是那个萝卜吗?”方瞭不明所以。
“谁管那个啊!叫你看下面!”郁殷童表示此刻真的很想用力敲打方瞭的脑袋让她的智商提升个十几点。
在屏幕的下方正在循环滚动播出的是一些简略的实事新闻。
“锦绣西纵火案幸存者少女Xzz于昨晚在锦医病房割腕自杀,幸被及时抢救性命暂时无虞。自杀起因恐由主治医生对其疏忽而造成,医院有关方面称已作出有效处理。”
在看到这一段时,方瞭差点整个人从地上跳了起来。
自杀?那个重度烧伤的少女幸存者不就是白空念所负责的患者吗?
还有,“医院有关方面称已作出有效处理”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已经认定自杀是白老师的责任,所以便急着处分他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心思已经彻底搅乱成了一锅粥,五味杂陈,什么感觉都混在了一起。
方瞭突然转过身从扔在地上的包里找出了自己的手机。可是当她站在原地握住手机的时候却又勇气不足。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打电话给他吗?可是自从上次送汤给他后,她就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和他见过面,而且之前他对她的冷淡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不是来自她的妄想。她害怕自己贸然打电话过去问东问西,要是再惹怒了他该怎么办?要是,自己自认为是关心的这种干涉,到头来却伤害了他该怎么办?
短短的犹豫间,她的脑袋里已经设想了无数种他可能会有的反应。
但是……即使是这样。
还是想与他见面。还是想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想给予他关心。
还是,想见他。
犹豫、挣扎、打回原形了无数次,得出的结论却还是最初的那个。
想了想,方瞭并没有直接打电话给白空念,只是发了条小心翼翼的短信过去:“白老师,我看到新闻了。您怎么样?”
斟酌了半天,她却只是挤出了这么两个没有新意的句子,还惹得郁殷童的一通痛骂:“废话,你这么直接问,一般人都会回复‘没事’之类的答案吧?难不成你还指望白老师那种人老老实实地向你承认‘是的,我好惨,心情很差,你快来安慰我’啊!”
果不其然,差不多两分钟过后,白空念的回复来了。只有简单直白的两字:“没事。”
挤过去看热闹的郁殷童没好气地瞪着方瞭,露出满脸“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
方瞭叹了口气,又低下头专心地写起短信来。
白空念是在晚上十点多到家的。
虽然葛霖并没同意周主任让他放长假的建议,但是却又立刻变卦骗他回来过元旦假期。或许之前那一切都是两位为了让他乖乖答应回家歇着而故意一唱一和的吧。
他虽然不太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对昭昭不仅毫无益处,反而正是害得她自残和崩溃的罪魁祸首。
他其实并不是个会过分苛责自己的人。或者说,在此之前,他根本不在意世界上的大多数事物。
今天是年度的最后一天,他没有可以一起欢度庆祝的家人,也提不起劲与朋友相聚,况且大家都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在办公室捱到非下班不可的时段,他才离开了医院。
回家之后洗完澡,隐隐作痛的胃部才让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他已经换了家居服不想再下楼,也懒得等外卖送食物来,便在冰箱和储物柜里搜寻了一番,最后竟然找出了一整箱泡面。
他完全没有自己购买这种商品的记忆。回想了老半天,他才记起这是庄正半年前好说歹说逼着他收下的礼物,似乎是他哪个朋友开网店失败后挤压的商品,卖不出去且又逼近保质期,只好向亲邻好友到处大赠送。
白空念没有在家里做饭的习惯。所以他家虽然在装修时保留了厨房这一空间,但是除了燃气灶之外,他没有配置任何能够用来烹饪食物的器具。
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样样不全。
他甚至连能用来泡面的碗都没有一个。好在他还买了烧水壶,至少能用开水将面泡开。
最后,他在橱柜里找到了前不久方瞭送汤给自己时用的那个保温壶。站在厨房水池前清洗它的时候,热水器的水一开始流出来温度还很低,浸在手指间带来近乎麻木的冷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始终弯着嘴角,微微地笑着。
因为不在家里吃饭,自然也就没有购置餐桌这一物品。原本是餐厅的地方被白空念当作工作区域来使用,只放着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和一把椅子,后面一整堵都是书架,上面依书名开头的字母为序整齐摆放着一排排专业书籍。
白空念端着盛满泡面的保温壶走到沙发前坐下,他将面条放在桌上,只是静静地坐着,却一直没有要开动的意思。
过了一阵子,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几声。他才像突然被拉回了现实世界一样清醒过来。看到短信收件箱最顶上方瞭的名字时,他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她的短信内容也是一如既往的直接和实在。
白空念凝视着那十六个字符,却依旧久久没有动静。
沉默了很久,他终于抬起手指,简单地回复了她一句:“没事。”
很快,她的回复又来了。
这次是稍微能让人感觉轻松一些的内容。
“元旦快乐。”
“嗯。”
虽然来得有些迟,不过锦里今年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还是在即将用完的尾声中降临了。
不过与其说是降雪,不如说是一点点雪屑。细碎得像粉尘,还夹杂着雨点,从天幕撒下来之后还没顺势落到地面就已经迅速消融了。
但是有雪和没有的意义,却是大不相同的。
在十二点即将到来的时候,方瞭已经穿着厚厚的睡衣裹进了被子里。被温暖的床所包裹的她一直呆呆看着手机里白空念发来的短信,瞪着眼睛又微微张开嘴的表情看起来真有点傻。
郁殷童在方瞭旁边的床上边做蹬腿伸展运动边无聊地看着正值高潮的跨年演唱会。在电视嘈杂的笑声中,她似乎还听到了轰的一声巨响,诧异地转过头去,却正好看到了窗外在雪中绽放的烟花。
五色的光彩透过玻璃映在她淡淡的脸庞上,在浅棕色的瞳孔间投下璀璨的光影。
新年快乐。
她望着外面五光十色的美景,无声地说道。
跨年的这一天,正是餐厅收益最好,乐团也最为忙碌的时候。井锦和乐团的成员皆盛装出席,仿佛不知疲倦地在台上奏响一首又一首客人指定的曲目。
在拉琴的空隙中她抬起眸光,便一下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高砂的笑脸。
他一手撑着脸,一手搁在桌上轻轻地打着节拍。隔着喧闹的人群和过分耀眼的灯光,他一直凝视着舞台上为演奏而陶醉的她,并为她而深深陶醉。
在经过改编的《拉德斯基进行曲》的旋律中,她也忍不住地微笑,然后收回目光继续认真地演奏。
高砂在美国的家中,专门赶在圣诞节前回国的小纱棠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盖着满是粉红色小花的被子,双眼迷蒙地望着面前的母亲。她的母亲坐在旁边打开一册厚厚的绘本正给她讲一个关于青鸟的故事,她的父亲站在门口,后背倚着门框,笑容温柔地看着他们。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颗约一米高的圣诞树,上面用彩灯和可爱的小玩偶做装饰,还用丝带系着几个小小的礼物盒子。
今年小纱棠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套好看的连衣裙加小鞋子,是妈妈自己挑选的;而新年礼物是一整套英文版的科普读物,当然是出自爸爸之手;而一手包办了小纱棠和阿姨回美国机票的,则是平时总是哭穷,却一直都对妹妹很大方的高砂。
吃过丰盛的晚餐后,秦词和小姨姨夫一起外出散了会儿步。姨夫一路上讲了好几个笑话,原本不打算笑的小姨却在一看到丈夫绘声绘色手舞足蹈的样子时就忍不住放声大笑,最后连一向淡定的秦词也被逗得笑了起来。
回家后,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看各个电视台直播的跨年联欢晚会。
小姨一会儿指挥姨夫将电视转到那个台看她喜欢的歌手演唱,一会儿又想看另外的乐团演出而转到第三个节目,一会儿又吩咐老公去帮她拿放在冰箱里的蜜饯。姨夫一脸拿她没辙的表情,却还是乖乖地听从了老婆大人的使唤。秦词安静地看着屏幕里他不感兴趣的歌手唱着从未听过的曲子,却在小姨姨夫看似斗嘴实则打情骂俏中悄悄弯了嘴角。
而被他放在卧室书桌上的手机则一刻也不停歇地响着,屏幕上持续闪烁着任橘的名字。
就在白空念回复了那个“嗯”字后,手机就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方瞭本以为今晚他应该不会再理会自己了,正沉浸在莫名的失望之中。
这时候,他却突然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方瞭接通电话的那瞬间还无法理解白空念此举的意义。但是她却毫无理由地很高兴,非常高兴。
沉默了也许只是几秒。方瞭却有些害怕电话那头的人不是他。
“白老师?”
“嗯,方瞭。”他淡淡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了过来,却似乎也将久违的暖意再次传递给了她。
“你吃饭了吗?”用手背擦了擦颊边凉凉的东西,方瞭傻笑着问出毫无营养价值的问题。
“正在吃面。因为没有碗,所以我用你给我的保温壶装了面,吃的时候感觉有点奇怪。”白空念却没有在意她的问题有多傻,反而异常认真地回答。他似乎是在抱怨自己的晚餐,声音里还隐隐带了一丝委屈。
好像有点孩子气啊。他的回答。
但是,却又好像很可爱与自己很靠近的样子。
他们俩你来我往地继续着平淡得乏味的话题,双方却都没有一点觉得无聊的意思。
“你在家吧?”白空念问。
“嗯,刚下班没多久。今天店长心情好像不错,没怎么骂人。我晚上吃了一份盒饭,两个蟹黄饭团,还喝了杯酸奶,不过现在又感觉有点饿了。”
电话里远远传来一声轻笑。
“有食欲是件好事,不过还是得注意饮食规律。晚上吃得过饱会加重肠胃负担,有可能导致消化不良,影响睡眠质量。”他开始叨叨叨地念了起来。
在一点上,她觉得白空念有时候跟庄正很像,习惯于很认真地向别人解释些什么,而且格外的一本正经。
但是不知不觉地,在白空念轻缓的声音里,方瞭觉得很安心。
“我说饿其实是错觉,其实我现在完全不想吃东西,而且都已经刷了牙了,我绝对能克制住的。”她笑着急急否定自己的嘴馋道,却还是在最后那句话中泄了底。
“是吗,那太好了。”白空念没有隐藏住自己声音里的笑意。
在方瞭轻松的回答里,他突然也感受到了许久未出现过的平和。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宛如自己正悬浮在温暖空气中,眩晕感将剩下的冷静稀释拂乱。
终于,不知何时,他在那带笑的声音中闭上了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