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死后,伍仟曾想过离开这里。他生于此,长于此,出去混过十年,然后回来了,即使再出去一次,即使这次永远不再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亲人都不在了,又没有朋友,去哪儿不是活着。
但他终究没有走,而是选择深居简出,与世人保持距离。避免抛头露面的理由有很多,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个罪犯。在南方的某个医院附近,伍仟偷走了一对从农村来大城市看病的父子的几万块救命钱,然后开始了亡命天涯。
在全国各地流窜了几个月之后,他内心极度煎熬乃至疲惫不堪。终于,他下定决心,一路往北,风餐露宿,靠着一双腿走到了寒城冷镇,回到了位于T小区里的老家。他告诉垂垂老矣的母亲,自己厌倦了在外漂泊的日子,只想回家竭心尽力地侍奉老母,踏踏实实地安度余生。
伍母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回归而感到半点高兴,相反,她根本不相信什么“侍奉老母”一类的鬼话,并坚定地认为伍仟肯定在外面犯了什么事儿,才躲回来的,就像当年一样——十年前,正是因为伍仟恶劣的偷盗行为才把伍仟的父亲给活活气死的。她恨透了这个混球,恨不得他死在外面了才好,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因此,伍仟回来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在偷偷寻找证据,儿子犯罪的证据,一旦发现,立即报警,关进监狱,免得在外面害人。
然而很遗憾,没多久,她就死了,胃癌晚期。在她死后,伍仟毫不意外地把她的骨灰随意撒在郊外的小河里,而且以废纸的价格卖掉了她一辈子积攒下的知识财富——满屋子的书。要不是手续繁琐,伍仟担心太过招摇被警方盯上,说不定这套房子也会被他卖掉。
伍仟很快花光了抢来的钱以及母亲留下的少许积蓄,再次陷入穷困的境地。贫穷使人发疯,再说伍仟本来就是一条疯狗。隐藏了很长时间的兽性又开始隐隐发作了。他每天站在阳台上,俯视楼下不断经过的行人,如同巨鹰观察一个个新鲜的猎物,伺机而动。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改变他命运的事情。
那是他第一次出门捕食。在小区里,借助夜色的掩护,他尾随一名女子进了单元楼,然后在她打开门的瞬间从背后扑了上去。那女子倒地的瞬间按开了电灯。
四目相对。伍仟顿时兽性大发,冲上去将她按倒在地,企图实施强暴。出乎意外的是,那女人不仅没有反抗,反而像圣母一样将他紧紧抱住,用身体的温柔包容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一刻,伍仟嗜血的兽性瞬间消失了,从未体验过的爱怜使他像只孱弱的小兽一样蜷缩起来,浑身瑟瑟发抖。那种久违的丧家狗似的卑微感笼罩下来,他竟懦弱地哭了。
毫无疑问,伍仟被彻底征服了,就像野马找到了主人。当他了解到菲菲其实是名妓女后,不仅没有任何嫌弃,反而深表同情。他认为自己和她是同一类人,这个世界的弃儿,毫无希望地活着。这种认知在他看来就是爱情,而且是他的初恋。
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她家,与她疯狂做爱,体验生命的洗礼和升华。他变得不一样了,并立志要把她从泥潭里解救出来,带她离开这里。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伍仟发誓要干票大的。要是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去抢劫珠宝店。他认为,是爱给了他信心和勇气。为了可能存在的幸福未来,必须放手一搏。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一搏就成功了。那天,他带着一把网上买来的塑料仿真手枪闯进了市中心的珠宝店,在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也没有提前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以极为敏捷的动作抢劫成功,并顺利驾车逃脱(那辆二手桑塔纳是他花光所有钱的原因之一,不到一万块,毛病多得吓人,但他特别喜欢)。事后,他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专业性”感到吃惊。平时,他无非喜欢看一些犯罪电影,那里面唯一交给他的只有一点:冷静。
他办到了。带着一大包珠宝回到家,他兴致冲冲地跑去找菲菲,却恰逢她不在家。失望的他在回家的路上意外得到了一个消息。他“死”了。
暖气锅炉房里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警察在现场找到了一张身份证,竟然是他的。这张身份证在不久前莫名丢失了,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占据了他的头脑,于是决定先躲起来。他匆忙回到家,把珠宝藏好,然后就匆匆出了门。在电梯口,他遇到了邻居华镜,刻意压低了帽檐。
来到地下车库,他发现自己的汽车竟然不见了。他意识到有人盯上自己了。保险起见,他在车库里捱到了天黑,借着夜色的掩饰去了菲菲的家。他无家可归了,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一个人会收留自己,那必定是菲菲。然而到了菲菲家,他再次被震惊了。菲菲,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被人掐断了脖子,全身赤裸地被捆绑在暖气管上。
楼下隐约有警笛声。来不及擦干眼泪,他再次逃亡。
就这样,他在外面躲藏了三天。这三天,他四处游荡,最后在一处废弃的工地找到一个简易棚,住了下来。在寒冷的冬夜,这种垃圾狗似的生活令他感到绝望。然而,他始终没有离开T小区周围。他要找到是谁在针对自己,是谁杀死了爱人菲菲。他要把这个罪人揪出来,扒他的皮,挫他的骨,为菲菲献祭。
那天,他突然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要想知道真相,去修车厂。他知道是哪个修车厂,因为桑塔纳的问题,他常常去的那家。
刚到门口,他就看见一个警察从里面出来,立即意识到上当了,拔腿就跑。很快,他就甩掉了追击——显然工棚是不能再回去了,此地再无容身之所。
第二天,他决定离开冷镇,再次亡命天涯。没想到竟发现满大街都是特警,根本出不去。在一个街角,他被喊“站住”,除了跑别无选择。
可警察实在太多了。不论他从哪个方向逃,都被截断了前进的路线。终于,在一堵高墙前面,他被包围了。
当几十把枪对准自己的时刻,他感觉厌倦极了,厌倦了漫天飞舞的大雪,厌倦了无休无止地逃亡,厌倦了以这样的方式苟活在世上。
恍惚间,他发现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模糊了,如同笼罩在迷雾当中。一阵风吹过来,雾气散开,菲菲一身素衣,微笑着站在对面,向他伸出了手臂。他明白了,那是爱人在召唤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被拉过去。
他缓缓抬高了手臂。
枪声疯狂地叫嚣起来。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没有痛感。他颤颤巍巍走了两步,跪倒在地,像个真正的罪人。
大地被热腾腾的鲜血浸染得殷红,绽放出一朵鲜艳而惨烈的花。
三天后,警队为蔡建荣(小蔡)和方磊举办了一场遗体告别会。地址选在镇公安局的大礼堂里,两位英勇牺牲的烈士照片并排放在一起,面前摆满了白色的鲜花和蜡烛,警队同仁们一一上前敬香,哀悼亡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伤而肃穆的情绪。虽然本案的真凶伍仟已经被打死,按照金峰的说法,已经为这两位同袍“报了仇”,但毕竟死者不能复生,代价实在太过惨痛了。
简耀也到场了,看着照片上两位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再一次感到震撼。虽然他自认为办过几起大案,知道当警察的危险系数有多高,但活生生的同事惨死在面前还是难以接受,在这一刻,刑侦教科书中学到的那些全不管用了。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就像你看一千遍《辛德勒名单》所感受的冲击,也抵不过一个身边的人被死神带走,更何况两位的牺牲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与悲伤相比,此刻占据他脑子更多的是困惑。说实话,他完全不同意金峰的观点。因为本案的疑点实在太多了。
第一,如果伍仟是凶手,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假设是为了珠宝,为什么没有拿走?他和这些被害者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他们?
第二,从伍仟这种自杀似的现身来看,很难把他和那个计划周密、心思缜密的连环杀手联系起来。
第三,锅炉房的尸体真实身份是什么?
第四,小蔡之死作何解释?乌青的房子里住的人到底是谁?
第五,凶手留下达明一派歌词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六,作为案件的关键人物,华镜到底跟凶手有怎样的牵连?为什么凶手三番五次恐吓和陷害他,但又不杀他?
第七,凶手绑架华镜儿子的目的是什么?
第八,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去哪儿了?
……
这两天,简耀一直试图跟金峰见面,把自己的这些疑惑告诉他,但后者仿佛有意躲着他,拒绝交流。不仅如此,简耀还得知他很快将要宣布伍仟就是真凶,并准备就此结案。这让简耀快要气炸了。
不就是为了领功受赏嘛!这个沽名钓誉之辈!
简耀在心里把金峰狠狠骂了一顿,他很纳闷,这名被内刊极度渲染的所谓“神探”,到底是怎么破获那些轰动大案的?难道全是靠的这种张冠李戴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得不说是警队的耻辱了。
无论如何,他都会继续查下去,但如果此案被金峰就此结案,要再重启就会变得非常麻烦,手续极为繁琐,更别提还要推翻一位上级的功劳之作。因此,他必须想办法延期定案,并立即复职。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效地开展调查。
因此,他今天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要试图说服一个人。他站在礼堂门口的侧边,等待着这个人的出现。他不确定这人会来。
“你是简耀?”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简耀转过头,看见一个全色黑衣打扮的高个男人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在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彪形大汉。
“是……是我。”
“你说有要紧事找我?”
“是的,蔡……蔡伯……伯父。
站在简耀面前的,正是本市最著名的企业家蔡云,小蔡的父亲。
“我常听建荣说起你。”蔡云没料到简耀是个结巴,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说你是他的老师,从你这学到了不少东西。”
“是他……他自己……上……上进。”简耀停顿了一下,“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知道那把枪是你的,但与你无关。何况凶手现在也已经死了。”
“凶……凶手没……没死。”
“你说什么?”蔡云脸色一变,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镇定。
“简耀看了看蔡云,接着说,“金峰弄……弄错了。凶手另有……有其人。”
“够了!”
蔡云勃然大怒。
“你知道我一年给政府交多少税吗?有多少警察是靠我养活的吗?现在我的儿子没了,唯一的儿子,你们倒好,一会儿跟我说凶手被打死了,一会儿又说凶手另有其人,你们到底在玩什么啊,全是吃干饭的吗?!”
“伯父……”
“说!”
“您知……知道小蔡是怎……怎么牺……牺牲的吗?”
“啊?”蔡云一愣,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一定见……见到了凶……凶手”,简耀声音有些颤抖,“他完……完全可以选择离……离开,但他没……没有,而是勇……勇敢面……面对。他是为……为了真……真相而……死的。他是一个好……好警察。”
蔡云已是满脸泪痕。
“伯父……您……您想知……知道……真相吗?”
蔡云接过保镖递来的纸巾,擦拭了一下眼角。简耀拿出笔记本,把写了满满一纸的疑点给蔡云看。蔡云看过之后,表情极为复杂。
“您帮……帮我复……复职。我一定抓住……凶……凶手。”
简耀调查过了,与政府上层有着深厚关系的蔡云是目前唯一有能力让案件延期以及帮自己复职的人。
蔡云陷入了沉思。而简耀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朝后挥了挥手。两名保镖立即退到了五十米开外。简耀知道他要做决定了。
“我想办法让案件延期一段时间,并且帮你复职,而你只要做一件事,帮我报仇。”
“放……放心,抓……抓凶……凶手是……是我……的工……工作。”
“不止是抓住。”蔡云停顿了一下,“我要你用你的枪打爆了那个混蛋的头。”
简耀一脸愕然。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今年才22岁,正是大好年华啊。”蔡云感慨万千,“我请了全国最好的化妆师,昨天,你猜他跟我怎么说,他说,我儿子后脑勺的洞太大了,骨头粉碎,根本修复不了,只能用牛骨代替……”
蔡云完全说不下去了,泪水再次在他眼眶里打转。简耀也感到很难过,他想到如果死的是自己,那么,那个瘫痪在床上的老爹该是多么绝望。
“你一定要答应我”,蔡云继续说道,“只要让那个王八蛋死,我做什么都愿意。”
简耀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个父亲的悲伤。
“我……我答……答应……你。”
说完,简耀朝蔡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蔡云看着简耀远去的背影,恍惚觉得面前这位说话结巴的男孩像极了自己刚死去的儿子。
简耀当然不会真的答应蔡云的要求,用枪去打爆凶手的头。他很清楚作为警察的职责:抓人,而不是杀人。不过也不排除开枪的可能性,凶手如此凶残,在面临危险时击毙他是唯一的选择。
蔡云的力量果然强大,不到一天,警徽和配枪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不仅如此,他提出再多给一周时间去调查案情的申请,也被通过了。
“算你小子运气好。不过最多也就七天,七天一过,这案子也就算了结了。”金峰说。
复职后,简耀立即展开了工作。他提出让李诗诗回来帮自己,并给她安排了一项之前没有完成的任务:找出那部新闻作品中当事人刘一梅的家庭关系。
接着,他继续给乌青发邮件——距离上次发邮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始终没有收到回信。他给手机邮件设置了提示音,只要有新的邮件,手机屏幕上就会自动跳出来提示。
之后,简耀给华镜打了几个电话,想约他出来再聊聊那部新闻作品,但始终没人接听。挂了电话,他去了一趟奶茶店,买了一杯珍珠奶茶——当嘴里嚼着糯米珍珠正在努力思考问题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华镜。
“简耀!快!快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华镜的吼叫声把简耀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我儿子……他……回来了!”
华镜惊恐不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
离开家之后,晓楠几乎去了所有儿子可能会去的地方。学校,同学家,游戏厅,网吧,甚至河边。作图书编辑时她曾经编过一本有关青少年心理问题的书,作者通过大量的案例数据分析,得出当今中国社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青少年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严重者可能会有自杀倾向。事到如今,她不确定自己的孩子心理到底有没有出问题。
一开始,她并不承认自己不了解儿子。她犯了做父母的通病,自以为是,总觉得孩子从小养到大,怎么会不懂得孩子的心呢。但随着寻找的深入,她发现自己对儿子不仅不了解,还误解很深。什么乖乖仔啦,好学生啦,尊师重道啦,诚实善良啦,都是骗人的。无数的蛛丝马迹显示,她的儿子,华柯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差生。而且还是一个未知的黑洞,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平时在做什么,脑子里在想什么。
但这并不影响晓楠继续不管不顾地找他。而且越是迷茫,越想找到他得到答案。他才十八岁,即便与他重建母子关系也并不晚,只要他愿意回来,晓楠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是的,她坚信儿子是离家出走,而非出了什么意外。这是一个母亲正常的美好愿景。离家出走意味着只是一时赌气,意味着他是安全的,意味着他随时会回来。但要人命的是,她并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等待是最残酷,它不给你一个痛快,只是无休止地折磨你,消磨你的意志,让你逐渐拖垮自己。晓楠打印了一张华柯克的照片,拿在手上,见人就问,像个疯子。就这样,她在城市里游荡了三天。随着冬季的深入,街上的行人一点点地在减少,寒风像一群拿着藤条扫把的清洁工,不断抽打驱赶她这个没人在意的母亲。
有一天,她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走进一家面馆,点了碗雪菜肉丝面。在等待面上桌的过程中,店内温暖的暖气一层层融化覆盖在她身上的风雪,使她许久僵化的心开始复苏,身体慢慢找回了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就是命中注定的。该离开的总会离开,该回来的自然会回来。一切都应该听天由命。也许,儿子会自然而然地在某一时刻回到自己的怀抱。
然后,她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人推醒。她看见店长正笑盈盈地望着她,并告诉她,店里马上就要打烊了,之前的那碗雪菜面已经胀干了,要不要重新为她下了一碗。
她摇摇头,大口吃完了摆在桌上的面条,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她为自己的粗鲁致歉。温饱使她恢复了应有的尊严。就在她打算离开的时候,店长递给了她一张纸条。
“你刚才睡着的时候,有个人留给你的。”
“什么人?”晓楠一脸困惑。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
晓楠一惊,立即打开纸条,上面的字让她瞬间泪如雨下。
“妈妈,够了,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