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镜一开始很害怕。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这世界上会有人想杀了自己,并且真的动了手。当地铁的巨轮在眼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时,他瞬间脑子空白,双目暴突,呼吸停止,就跟死了差不多。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没事,已经身在站台上了。他平躺在冰凉的地砖上,满眼全是人,世界嘈杂不堪,屋顶倾泻下来的灯光如同阳光普照,看上去神圣无比。他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此刻却心潮澎湃,确信神迹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
接着,他发现自己尿失禁了。
在卫生间换了一条地铁部门赠送的裤子出来,他有些尴尬地配合相关人员做了一个颂扬性质的采访,感谢他们在危急时刻对自己做的生死营救,并承诺不日将送来锦旗一面。折腾了半天,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和身份证复印件之后,他才被允许离开。
出乎意料,这次他还是选择乘坐地铁,并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顺利挤上了车。挤在人群中,熙熙攘攘的气氛让他顿时获得了一种安全感——至少不会再坠落到某个深渊里了。随之而来的是困惑。刚才站在站台上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如果他真的是想杀自己,原因是什么?
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和伍仟有关?按照警方的说法,他已经“死”了,但是昨天下午拍完东西后,我明明遇见过他。他脑子里闪过那天下午伍仟带着帽子一副神秘的模样。难道他就是杀人凶手?或许是因为我是目击者,他要杀我灭口?可刚才那人并不是伍仟啊……莫非是他的同伙?
想到这,华镜先前那种恐惧感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他简直要气炸了。
好你个伍仟,就因为见了你一面,就要杀我灭口?到目前为止,我可是什么也没跟警察说啊,你要不仁,休怪我不义!
可转念一想,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惨了。如果凶手知道自己没死,难保不会再次对自己动手。伍仟不仅知道我住在哪儿,而且还去过(上次喝醉送我回家),也就是说,不仅我本人,我的老婆孩子也会受到威胁。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华镜接着又想,也许伍仟和他的同伙并不想杀他,只是给他一个警告,提醒他最好闭嘴。而他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危,将不得不对警方隐瞒线索,并且放弃自己的新闻拍摄计划。
唉,华镜叹了口气,心想,也许这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回到家后简耀的出现给了他转机。
一开始,他并不想跟警察合作。一种对家人的保护欲和事业的挫败感让他觉得,闭嘴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但简耀的一句话突然点醒了他。
“也……也许……我……还……还能……给……给你……一些……独……独家……消消……消息。”
简耀虽然说得结结巴巴,但意思非常明确——为了抓到凶手,他愿意打破一些规则。这让做了几十年新闻工作的华镜从之前的颓唐一下子转到了兴奋。一种本能的新闻敏感提醒他,新闻价值常常隐藏在危险之中。
没错,自己正处于危险当中。想想那些在索马里炮火夹缝中真实拍摄的战地记者,那些卧底金三角毒窝冒着死偷拍的新闻人(华镜非常喜欢这个词语),也许他们确实生命岌岌可危,但对于整个新闻界来说,他们就是英雄。华镜曾经梦寐以求想当的那种英雄。
我在局中。华镜激动地想到,没有什么比一个连环凶杀案的亲历者叙述案情经过更具有新闻价值的了。之前还只能是作为旁观者来观察,现在则完全可以换成当事人的口吻,我的情绪感受,我的思考,我的逃亡,甚至我的反击,全部是主观视角,对观众来说,充满真实的吸引力和代入感。而且同时,我还是一名记者,除了能深入案件本身,还能跳出来客观审视整个案情发展,两种视角交替进行,一定能拍出绝无仅有的新闻作品。
虽然他知道跟警察合作有点冒险,但从目前来看,这是从警方内部弄到一手资料最有效的办法。他赌对了人。面前这个年轻人长得虽然有些稚嫩,但内心十分成熟。而当他说出“我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这样的话,对方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价值所在,并同意了与他联手。
不过,他依然没有把那天下午见到伍仟的信息告诉简耀。
他得看看这位拍档的诚意究竟有多大。
简耀走后,晓楠看着丈夫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心里既吃惊又疑惑。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现在抽得这么厉害(而且还当着她面),肯定是经历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吧。也许他刚才对警察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吧,被人推下地铁站台,差点死掉(居然裤子都换了)……晓楠不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丝爱意。
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不,这不是爱意,而是怜悯。哪怕马路上一只野猫突然被车轧死,她也会产生同样的怜悯之情,但是转瞬即逝。她确信自己已经完全不爱他了。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到时间去取三天之前就预订好的生日蛋糕了。
今天晚上,一个她深爱的人将要回来。华柯克,她的儿子,这世界上唯一值得她倾注感情的人。今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十八年后的今天,每当回想起孩子降临的那个瞬间,她依然热泪盈眶。还记得那一天在手术台上,大出血,吓得差点昏过去,觉得自己会死了,想不通人类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冒这么大风险去繁殖一个可有可无的后代,又不是非生不可。
然而,在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她这些抱怨、不解、反悔、愤怒统统烟消云散了。一种自然而神秘的力量让奄奄一息的她感受到了生命的伟大,喷薄而出的幸福感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从此以后,她终于有了愿意为之无私奉献的人。她在这个人身上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不为别的,只求他能有出息,而不是像他父亲那样无能。
她不顾孩子的反对,毅然决然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就是希望他能心无旁骛地学习,最终考上好的大学。虽然自己也会痛苦,也会思念,也会觉得是自己太过自私,但她相信,当孩子有朝一日站在高处蓦然回首,终究会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本来,他应该昨天就回来的,但临时打电话说学校有事,要晚一天才回。晓楠把昨天丈夫买回来的红烧肉和土豆用电炖锅炖上,然后穿上外套,也不跟华镜打招呼,就径直出门了。
在蛋糕店等待取蛋糕的过程中,她问店员要了一张生日贺卡,用水笔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再次回到家,她看见华镜穿着大衣,拿着DV,正准备出门。他说要拍一些小区的空镜。他肯定把儿子的生日给忘了。想到这,她对他感到更加失望。
一个月前,儿子提出想买一台新款的kindle。他说自己是个书迷,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看书,而电子书看起来既省钱又实用。这么合理而正当的要求居然被华镜一口拒绝了。他对儿子说,现在家里经济困难,等过一段时候高考结束,如果考上了大学,就奖励他一台。儿子懂事地不再要求。
晓楠当时气得够呛,丈夫自己无能,还要让孩子跟着他受苦,简直无法忍受。她拿着上个月给出版社做校对的钱,瞒着丈夫偷偷买了一台kindle,并计划今晚等孩子吹完蜡烛,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她觉得这就是做妈妈的爱的体现,尽自己所能满足孩子想要的,虽然她完全不知道,华柯克一旦拿到kindle后,将会拿到学校低价卖同学,然后用得来的钱去网吧。他只需要每周问同学再借用一下,然后带回家来表演一番,就能瞒天过海。
她去厨房看了一下红烧肉,发现还没炖烂,又回到客厅,打开电视,开始等待儿子的归来。
电视里放的是一部新加坡长篇电视剧,讲的是一个大家族里里外外的阴谋与情感,从夏天开始播起,每天两集,一直播到现在还没结束,据说有五百多集。这种不用动脑子的肥皂剧对于晓楠而言是一种放松,也是等待的最好消磨方式,虽然她看了这么多集,至今也没搞明白剧中的男主角到底是谁的私生子。
或许是之前被打断的睡意又回来了,晓楠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再次睡去。这一次,她睡得特别安稳,其中还做了一场梦。她梦见自己躺在医院产房的病床上,肚子肿大,四周围了三个接生护士。其中一个看着她岔开的下体说,你能不能使点劲儿,这样孩子是生不出来的。
晓楠说,我没力气,要不给我剖了吧。
护士说,都这时候了,还怎么剖?只能自己努力生了。来,用力。
晓楠说,我真生不了了。要不这孩子我不要了。
护士说,废什么话。再不使劲,我可得给你剪了?
说着,护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剪刀,对准晓楠的肚子就扎了下去。晓楠吓得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屋里静悄悄的。电视内容已经被换成了一档欢快的综艺节目,但却是静音模式,只见明星们正上蹿下跳热闹非凡,却一丝声音也听不见。晓楠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用遥控随手设置的。浓郁的米饭香味填满了整个屋子,让所在的空间像是某个巨人的胃,黑暗,空洞。晓楠拿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触摸查看时间。
十点二十五分。
这个时间着实吓了晓楠一跳,没想到自己打了一个如此漫长的盹儿。她急忙下地,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她下意识地呼唤丈夫和儿子的名字,没有回应。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像乌云一般笼罩下来。她开始拨打华镜的电话。
响了十几声之后,转为盲音。没人接听。
她又打儿子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有些慌了,想自己是不是要打110报警,又担心失踪不到24小时警方不给立案。她不断安慰自己要冷静,也许只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也许丈夫正在回来的路上,而儿子没准正在学校宿舍里呼呼大睡呢。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往儿子宿舍打了电话,得到的结果是悲观的,同寝室的人说华柯克昨天一放学就走了。挂了电话,她又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十五分,最后一班大巴车也没有了,看来儿子今晚不会回来了。
联想到最近这个小区发生的连环凶杀案,晓楠开始害怕起来。她抱怨丈夫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难道不知道家里出事了吗?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她真的受够了,等他回来就离婚。
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人回来。她实在忍不住了,拿出手机准备再打丈夫的电话(这已经是第二十三次了),突然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显示是“华镜”,立即按下了接听键。
“你跑哪儿去了?这么晚儿子还没回……”晓楠刚说了两句就愣住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声音。
挂了电话,晓楠茫然不知所措。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让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她说服了自己很长时间,依然无法去开门,走出去。
她不相信对方在电话里所说的事情,作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她自认为对华镜还算了解,他应该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
但也不一定。世界上的事情,谁说的清楚?躺在一张床上这么多年,她未必真的了解华镜。很久以来,她已经和他产生了隔阂,一种情感上的犬牙不咬合,以至于觉得他心里总藏着什么秘密,不肯拿出来与她分享。当然,她始终把这看成是感情的车裂,爱情的崩塌,婚姻的苟延残喘。近来,她厌倦得连应付都不愿意了,这才有了离婚的诉求。只是还没来得及,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对方在电话里不愿透露太多,只是让她尽快去一趟。那就作个肯定的假设吧。假如他华镜真的干了那种事情,那么,她除了感到恶心,不会为这个曾经的爱人说哪怕一句好话。她希望再也不要看见他那张脸,希望他早点完蛋,早死早投胎。
铛!
钟表敲响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并把她从各种思绪中活生生地拽到了现实里。十二点了。儿子十八岁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她怅然地打开那张为孩子准备的贺卡,上面的字句赫然醒目:
“孩子,你长大了,去选择属于自己的人生吧。”
眼泪不自主地落了下来,滴在贺卡上。她沉默了片刻,合上贺卡,擦干眼泪。她套上大衣,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妆容,深吸一口气,准备出门。
这时,她意外看见墙角摆放着一束百合花。
她稍稍有点吃惊,完全不记得这束花什么时候被放在这里的。肯定是华镜买的。每次吵完架(而且要吵得很凶),他都喜欢来搞一套,真是烦透了。现在儿子不见了,他还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就算送我一个花海也无法挽回了。
想着,她捡起花束,走出门,随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一个小时前。
“你是谁?”晓楠拿着电话小心翼翼地问。
“这里是派出所”,对方停顿了一下,“你丈夫在我们这儿,如果方便的话,现在来这里一趟。”
“什么?华镜在派出所?为什么啊……”
“他被拘留了。”
“拘留?什么原因?”
“涉嫌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