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产检回来，刚在办公室里坐定，手机就响了起来，看了一眼，是宏运集团的杨总。那头他不紧不慢地说：“刘律师，集团下午三点有个会，您有空的话，希望您能够参加。”
“好的。”我连忙答应，“会议是什么内容呢？我好提前做一下准备。”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一般情况下，客户公司的会议我是不参加的，我的工作主要是文件把关，除非与法律相关的会议。而且，通知会议这样的小事，竟是集团副总亲自来做。
“嗯，不用准备什么，准时参会就行。内容暂时不能说。“杨总沉吟片刻，最后还是说保密。
宏运集团是一家做家电起家的国有持股企业。近些年来，随着新材料产业的发展，也招了几个985的博士，鼓捣M合金，倒成了企业的利润增长点，后来又申报成功国家863项目，加上在深圳的环境优势，一时风生水起。在深南大道上有一幢集团大楼，深色的玻璃幕墙、别致的造型，显示着集团非凡的资金势力。会议室在19层，这次会议，果然还真如杨总说的保密。
集团CEO姓陆，刚刚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有些斑驳的颜色，穿着却极为考究，一副海派作风，浅粉色的衬衣搭配深灰色西装外套，整个人显得充满了蓬勃的朝气。我之前与他打过两次照面，印象颇佳，却很快被人提示说在集团中，陆总与杨总是死对头，告诫我还是保持距离得好。这次陆总亲自主持会议，集团高层、各公司中层领导参加，列席了除了我还有宏运的常驻法律团队，但研发部和生产部的领导不参加，显得很有些不太正常。
陆总说话的声音不大，却直接了当：“今天这个会，对集团来说非常重要，董事长很重视，本来是他亲自主持的，因为临时有接待任务，实在脱不开身，才委托给我，希望大家也能引起足够的重视。”他说完，暂停了片刻，目光冷峻地环视四周，确定威严抵达所有人，方才继续道，“事情的起源是上个星期有两家跟我们签订了意向合同的企业，同时拒绝了我们的产品，理由是价格。但根据我们的了解，M合金作为他们的产品原料，目前还没有更好的替代品。说实话，这两个单不能履行，对我们并不算什么大事。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找到了能生产同样产品的厂家，而且，也就在深圳。深圳金士达金属材料技术公司，这个名字大家很熟悉吧？”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便引起了在场众人的低声议论，有人不屑地摇摇头，有人则持着一副看热闹的态度暗暗冷笑。我此前完全没听过这家公司，便向坐在旁边的人打听，那人低声告诉我，这家金士达与宏运的渊源颇深，是二十几年前集团一个中层领导出走后建立的，当时闹得动静很大，挖走了一个团队，专门跟宏运唱对手戏。我们研发什么，他们就弄什么。但市场哪有这么容易做，听说最苦的时候，他们还在华强北卖过组装电脑。后来，也没过几年，材料产业开始井喷式发展，他们也跟着玩起了金属材料，融了些钱，日子好像过得还不错。但行内人都知道，这都是花架子，一时的风光而已。就他们那体量哪有什么研发实力，也就能整合些边角料罢了。这两年，每天削尖了脑袋想从宏运挖人，哪有这么容易。掌握核心技术的员工，集团把保密合同都签得死死的，挖过去了也没用。
我点点头，别说是金属材料这样的高研发投入产业，核心技术是命根，都掌握在大型企业手里。就连软件开发，这种草根起步的行业，这些年也越来越被巨型企业垄断，中小企业的生存环境，大多总是这番左支右绌的尴尬。
陆总继续说道：”凭他们那实力，是不可能搞出M合金的。但人家偏偏就搞出来了，还成功地把我们的客户给截胡了，这真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事情。李主任你先把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大家边说边议。”
李主任是宏运集团保密办主任，全名叫李伟国，皮肤黑黝黝的，国字脸，长的就像一个保险柜。他给大家分析了被劫走客户的两条线，一是技术泄密。M合金的生产技术是宏运花费了几年时间，耗资数亿元才研发出来。这次技术泄密的范围不大，很明显对方是有意要获取M合金的资料，但目前究竟有多少科研成果流失，还不能完全确定。李主任还提到，“技术部曾经向他们报告过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一个国外的合金论坛，每次我们刚取得的技术进展，就会有人以问题方式提出来请教，可怕的是，居然会有几个ID从不同方面回答。由于并不是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面向全员公开的，所以目前技术部也不能确定在将这些一问一答进行拼装组合后，能否成为一套完整的技术方案。按说，我们的研究是一个很狭范围，从事这方面的专家还真是屈指可数，所以圈子外的人是根本看不懂，也不会感兴趣的。问题是，如果是出卖技术，那也可以直接发邮箱。保密办也找人查过那几个回答问题的IP，都是海外账户，查无可查。也试图联系那些人，但就连加好友都通不过。说实话，这种以公开的方式传递技术机密，以前还真没有遇到过。”
陆总听完李主任的介绍，转过头冲着我们说：“正好两位律师今天都在，你们也说说吧。”
王律师是宏运的常驻法务，脑子反应快，资历也比我深得多，他想了想，便道：“关于这个问题，上个月我跟李主任也碰过一次。我认为对方故意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技术机密，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规避以后可能遭到的法律问题。比如说，我们以后想要以侵占知识产权或是侵犯商业秘密罪去起诉对方，他们完全可以说这项技术是通过公开的手段获取的。论坛上有问有答，都是对方有利的证据。类似的案例，由于国人对于知识产权保护的意识不够，国内现有的案例还并不多见，但在国外也不能算是什么新鲜的手段了。问题既然发生，我们目前能做的，首先是以集团的名义向这个论坛发一封律师函，告知他们论坛上的内容可能对我们造成了侵犯，要求删帖，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并防止以后类似的事情发生。这封信上周我们已经发过去了，对方回复得也很快，说论坛上的内容都是由网友自行提供，他们对此不承担法律责任，也不能担保以后不会有类似的问答出现。但对我们提出质疑的几个问答贴，他们已经作了删除处理。”
陆总十指交叉托住自己光洁的下巴，缓缓地问道：“如果这个论坛只是作为洗白泄密材料的传输途径，那这种事后的删帖也没什么实质作用。”
王律师脸上有一丝尴尬，立刻被职业性的微笑掩盖，“是的，亡羊补牢而已。不过万一还有别的公司觊觎我们的技术，也算掐灭了一个技术外泄的风险点。我听说光泰集团一直希望能在新材料上有所作为，今年上半年还跟国内几所理工大学签了实验室的合作项目。”
光泰集团与宏运集团相爱相杀数十载的老对手了，原本两家是上下游的合作企业，随着生产线的不断扩展，到如今竟成了主营业务雷同、产业结构类似的对手公司，同年A股上市。这几年，无论是销售市场还是资本市场，都厮杀成了乌眼鸡。陆总听到光泰的名字，浅浅地笑了笑，扭头问杨总：“光泰那几个秀才也想从新材料上沾点好处，杨总，这事你知道吗？”
杨总亦是浅浅笑道：“他们怕是连实验室的石头都还没买齐吧，且等着看吧。咱们还是说回金士达，别跑题。”
王律师点点头，继续道：“好的。除了与那个合金论坛交涉，更重要的是尽快查出公司究竟是谁泄了密，毕竟事情的源头还是得从自己身上去找。这就不是我的专长了，得辛苦李主任。但我可以汇通HR部门，把竞业合同再复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增订和补充的条款。目前，法务上能够做的主要就是这些。”
王律师说的内容跟我想的大致差不多，在这个阶段，事情还没有明朗之前，法务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作为。李主任接了麦，继续道：“技术泄密的问题我们正在抓紧排查，难度不小。可能接触到的人，全集团上下得有小一百人了，咱们也不能非法取证，该尊重个人隐私的还得尊重，这估计得耗费些时间。”
陆总笑了笑，语气却带着几分寒意，“老李，你一提困难，我这心就跟着发颤，你这关口上可没有小事啊。指头缝里漏粒芝麻出去，咱们的股票就得挂几天绿色。”
众人附和地开怀大笑，李主任尴尬地擦了擦眼镜上的雾气，赔笑道：“是是，我一定抓紧排查。陆总、杨总，我接着汇报啊，除了技术泄密，这次还可能涉及商务泄密。材料供应不比上街买菜，双方价格谈好就能成交。客户信息、产品规格、交货方式，都是一线的销售人员花费了大力气才谈定下来的，金士达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客户劫走，想必对这些内容都很熟悉，才能够准确快速地提出优于我们的商务条件。”
李主任说完，众人一片哗然。陆总脸上也失去了常挂的笑意，严肃道：“技术泄密、商务泄密，我们这就等于在给别人开公司。一定要把问题找出来。该查分公司的查分公司，该查集团总部的查集团总部。”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全场，“凡是可能接触道技术材料和商务指标的人员，无论身份、职位，给我一查到底。”
陆总做完总结，会场上所有人噤若寒蝉。我仔细回想了想，居然想到那几个丢失的客户合同正是我经手审过的，这么说来，我也是他们怀疑的对象了，这也是杨总亲自通知我参会的原因。心下一沉，我抬眼望了望杨总，他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另一端，整个人像沉进在深色的装修背景里一般，让人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