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落败
唐僖宗中和三年（883）二月，长安。
黄巢在思考，后宫在发笑。我们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现在的黄巢有一些发福，这是正常现象，业精于勤荒于嬉，肌肉锻炼这种事情，放松不得，不信去看美国州长施瓦辛格，当年的健美冠军，现在也是啤酒肚男。
黄巢同学，来，起床吧，后宫虽好，但也不要恋床啊，形势已经变了。咱们还是留着身子干正经事。
情况有点不妙，我们在分析黄巢的成功之路时，不难发现，他最常使用的是恐吓术。
比如你面前一堆人要群殴你，而你只有一把枪，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你会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告诉你的对手们，谁先动就打谁。
黄巢就是这样干的，他站在长安之巅，持刀环视围观他的敌人，大吼：谁先过来，我就砍谁。
他吓倒了不少人，使地势占优，人员占优，兵种占优的唐朝军队硬是不敢向前冲。
他借此在长安过了二年皇帝的日子。可现在，李克用这个贪功不怕死的家伙来了。
李克用一动，许多人动了。群殴这种事情，是需要出头鸟的。
黄巢已经没有退路，根据斗殴宝典（没有让人去打架啊，我只是在说正当防卫）之十万个为什么：如果你被一群人围攻，你该怎么办？
宝典里给出了答案：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但如果逃不掉怎么办（比如我，跑不快）？或者舍不得逃（比如黄巢，长安花花之都，哪是说舍就舍的）怎么办？
那么，还有第二个选择，这个选择比较壮烈，但不失为一条有勇气有智慧的选择：还击。还击不是让你抄起折叠椅乱舞，这时，你要冷静，注意观察，找到一个打你最狠的，然后死瞪着他，猛揍他，直到把他打服为止。
这样，你可能也会负伤累累，但我可以保证，以后不会有人再来欺负你。
黄巢大哥就准备这么干。他知道，要让旁边这些流涎水，露凶光的敌人畏服，只有先将李克用打趴下。
你是军队世家出身？你是听战鼓而生的战争之子？你是代北的老大？你有一只黑衣人队伍鸦军？你打仗不怕死？
好吧，就拿你开练！
在华州三十里外的梁田坡，终于爆发功夫军与唐朝混编兵团的直接大碰撞。
这是草军创立以来碰到的最大挑战，也是唐朝与草军至今参战层次最高，意义最为重大的一次对决。
黄巢派出了第一大将尚让，还有弟弟黄揆、黄邺，外甥林言。领兵十五万。有的史书记录里，黄巢都亲自参加了。
可李克用也不是一个人在作战，他的旁边，驻扎着河中的王重荣，定州的王处存，许昌的周岌。
划拉划拉这些唐军，也不在十万人之下。
这场仗，谁也输不起。
二月十六日，梁田坡（陕西华阴县西南）。
决定中原归属的战斗终于开打了。这一仗打了一天一夜，死亡数万人，尸体分布三十余里。
谁输谁赢？
黄巢大败。得出这一结论不是说草军死了多少人，陷了多少将。
从多方资料汇合来看，草军伤亡比较重，但唐朝混编军团也好不到那里去，据说河中兵团差点打光，王重荣快成光杆司令，而李克用的黑鸦兵团也损失不少。
但是，我们还是举起李克用的手，宣布最终的胜利者是这位独眼龙吧。
李克用同学，不用太得意，看看你的兵马，在这次作战中，勇猛有余，智谋稍欠。而且只知道抢战功，也不注意保护盟友，害得我们老王头损失惨重，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黄巢同学，擦擦汗（也可能是泪，也可能是血），承认失败吧，虽然你把李克用揍了个鼻青脸肿，将王重荣打成重伤，可是，谁让你没KO对方呢。人家有大唐稳定的医疗保险，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大把的预备兵。你呢，这两年你都干什么去了，地盘越来越少，都已经快坐吃山空。所以，平局对你而言，就是失败！
接下来，黄巢大哥，你要有心理准备，真正的困境正向你靠近。
黄巢点点头，瓮声瓮气地回答：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二月二十六日，梁田坡之战的十天后，华州。
唐朝混合兵团挟梁田坡之捷，将华州给包围了，华州是草军在长安之外唯一控制的城市，扫掉华州，混合兵团才能一心一意地围攻长安。
守华州的是黄巢的老弟黄邺，这位黄邺颇有乃兄风范，打死也不降。将华州守的是严严实实，没事还叫了位草军将领上城楼骂娘。要知道草军的一些将领以前是贩盐的，生意人嘴皮子都是练过的，有将活人骂死，死人骂活之功力。
在这位长舌男的唾沫之下，唐军一脸潮湿，毫无颜面，骂是骂不过了，那就动手吧。
李克用召来善射的汉子：“来，给我把城上的乌鸦嘴射下来。”
数位代北射雕英雄得令而出，引弓一试技长，只可惜，距离有点远，风又有点大，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数箭下来，都打了高射炮。
没面子啊，没面子。
楼上的那位骂神更加得意，唐军七大姑八大婆都被他问候了遍。
此时，朱温同学轻轻一点头，一位少年俊杰华丽出场了，此人当真是相貌堂堂强壮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这位小帅哥，朱温的大公子朱友裕是也，出场后，朱友裕神定气闲，搭弓望日，箭一出，城上一声唉呀，骂架大王倒载下来（应弦而毙）。
好了，这个世界清静了。
这个史事告诉我们，嘴皮子终究是干不过手上功夫滴。
唐军惊呆了，我也惊了一下，因为算下来，这时朱温同学刚刚三十，就算朱温成熟得早，少年时就偷吃了禁果，弄得哪位村姑珠胎暗结，但这位朱友裕小朋友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四岁吧。
在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后，唐军雷动，声震山谷。
朱友裕表示哪里哪里。
小朋友，不必过谦，我十四那年，连弓箭都没摸过呢。
李克用表示羡慕羡慕。他在想：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一个英勇的儿子就好了。
克用同学，平时少打点仗，多用点功，做俯卧撑锻炼身体时，不如在床上做。如此儿子马上就会有的。
朱温表示得意得意。作为父亲，还有比这更让人骄傲的事吗？
11.2 再见
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四月五日长安
根据摩菲定律：任何事情，只要能往坏的方向发展，就一定往那个方向发展。根据股民宝典：股票开始跳水，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根据落水狗理论：痛打落水狗是一种美德。
黄巢现在就成了落水狗。梁田坡一败，他的运气就坏到了家。在华州，他的弟弟被人家赶跑，失去了长安之外唯一的根据地。在长安外围，唐军尾随而至，连败他的防卫队。就连长安城内，也已经渗透进了敌人的特种部队。
在退回长安的不久后，黄巢桌子前面的军报很快堆积如山，不是东边粮仓被人放了把火，就是西边的战马被人放跑了，要不就是自己的政府官员遭到暗杀。（燔积聚，斩虏而还，贼中大惊。）
李克用在阴暗的角落里狞笑：黄同学，不好意思啊，那些特种部队是我派去的。他们可是我的得力大将，不怕告诉你，他们一个叫薛志勤、一个叫康君立。有本事你去抓吧。
黄巢双眼冒火，这是典型的恐怖主义，可是，他对敌人的这种隐蔽式打砸抢烧是毫无办法。
可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更让黄巢心烦的是他的粮食不多了，这是一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一首著名的长诗描写了他的困境：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到了此时，黄巢的长安幸福时光行将结束。黄巢望着富丽的长安宫殿群，也不禁从内心发出无奈的疑问：是不是到了必须说再见的时候了？
是的，黄同学，走吧，长安居不易啊。咱们拿得起放得下，放弃一个长安，来换一个全中国可好。
黄巢的脸通红，这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定，人非草本，孰能无欲。这数千可人的后宫佳丽，这金碧辉煌的长安大殿，这雄视天下的长安城，哪一件是说放就能放的。
据上面那首长诗说，这会，黄巢跟他的兄弟们抱在了一起，哭了鼻子。
可不走是不行了，战报已经送来，敌军已经攻进了长安。
黄哥，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黄巢环视四周，他要把这长安宫殿永远留在脑海了，在记住了这两年生活的地方后，他终于下了命令：撤出长安。
长安，再见。
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黄巢吩咐道：放两把火，但不要弄大了，这里，我还要回来的。
能够实现的愿望叫理想，不能实现的叫幻想。
黄巢带着幻想领着草军走了，当年他进入长安时是多少威风，那时，他身着金甲，百鼓开道。那时，百官跪迎，天下畏服。现在的他有些狼狈，欢送他的是冲天的火焰与敌军震天的喊杀声。
据说走之时，他还抱着自己的兄弟痛哭了一场。
这一天，离他当日迈进长安，整整过去了二年零四个月。在这二年里，黄巢在长安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有快乐，有忧愁，有愤怒，有残暴。在离开这会儿，他仍然恋恋不舍地回头望望长安城。
黄巢又想起很久以前的那次离开，那会，他被唐朝的科举打败，现在，他又被唐朝的军队击溃。
我们猜想，黄巢可能是天蝎座，报复心极强。对于这一次的失利，他不会没有回应。
11.3 嘉奖大会
唐军占领长安后。
长安城又换了新主人。
山寨的皇朝撤走了，却没有迎来安宁。伟大的皇都又迎来了卑劣的强盗，还是执牌照的。
各路唐军蜂拥而入，按照这些大兵的优良传统，抢点钱，劫个色，或者放把火什么的是必走的程序。在数天后，长安这座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几近废墟。
可这些，不是唐朝头头们关心的内容，他们正沉醉在这一辉煌的胜利当中。
杨复光在第一时间，给李儇写了报捷信。在报捷信里，他强烈谴责功夫寇的无耻罪行。这些家伙简直是西天路上的妖孽，将我们大唐的国都搞得乌烟瘴气，一进长安，还以为进了乱坟岗。（当然，这里面也有唐军的分，作为领导，杨复光将其和谐）。
在横眉痛斥功夫军以后，杨复光告诉皇上李儇，虽然前面千险万阻，虽然敌人穷凶极恶，虽然我军粮草不足，但我们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取得了反攻的全面胜利。
在其后，杨复光高度赞扬了唐军精诚合作，奋勇击敌的大无畏精神，尤其点名表扬了李克用赤胆忠心，一马当先的不怕死精神。当然还有其他方面军，比如王重荣，王处存，比如各禁军将领，无一不是冲锋在先，杀敌如砍瓜，破贼如破竹。
当然，他亦提到，这些部队都是在自己的领导之下，同力前驱，立下这不世之伟业。
最后，他暗示了李儇，怎么打赏这些立功将士，皇上你看着办吧。
真正要看着办的是田公公。
唐僖宗中和三年（883）中。
报捷信传至成都。
田公公最近有点烦，长安收复了。这意味着，皇上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他的家乡，而且更让田公公把头皮抓破的是，搞员工评奖是件难事。
王重荣好办，给他加点官，够他乐半天。
李克用也好办，把那个素来跟自己不和的郑从谠调回来，将太原送给李克用就是了，打击了对手，拉拢了实力派，一举两得。
李克用的嘉奖令下来时，李克用同学欣然接受了所有的祝贺，在这些功臣里面，他只有二十八，年纪最轻，功劳最大，兵势最强，据说他独眼龙的雅号就是这个时候得到的。
据我猜测，这个雅号可能是朱温同学在背后悄悄起的。
在李克用仰天大笑时，朱温微笑着陪在一边。以一个忠实粉丝的表情看着这位比自己年轻，却厉害无比的小弟。谁也搞不清朱温心里真正在想什么，直到一年以后的一次宴会上。
当然，朱温的成绩也是不错的，他才三十一，而且在打击敌军的精神战线，他居功至伟。在反攻长安胜利后，他也获得了不错的赏赐：汴州（河南开封）。
那是个好地方，交通四通八达，在一百多年后，那个地方还成为了世界上最繁华，最富裕，最有文化内涵的城市。
还有许多有功人士，田公公俱有奖赏。可是，发到最关键的一个人时，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个人的奖状不好发，或者说，不能发。此人是头号功臣，反攻总司令王铎。
长安的胜利夺回，大大出乎田公公的意料，他一直没瞧上王铎，也一直很高兴地在看王铎挖坑，但没想到，事情发展的比预想的快。一年的功夫，王铎就从一个儒生，一个失败的儒将成为了夺回长安的第一功臣。
田公公左右踱步，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关系到朝中两大帮派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的利益核心，这一百年来，都是我们宦官说了算，怎么能让王铎凭战功一举逆转呢。
于是，田公公开始仔细查看各地军报，分析情况。终于，他找到了突破点。
原来长安能回到唐朝的怀抱是因为李克用，而李克用是杨复光高薪聘请来的！
这下，田公公松了口气，胜利属于唐朝，光荣属于李克用，光荣属于杨复光嘛，关王铎什么事，我早就知道那位只知道挖坑的读书人不会这么厉害。
他赶紧把这一伟大发现报告给李儇：皇上啊，我们要论功行赏，赏罚清楚啊。王铎光在陕西挖坑了，他毁坏植被，破坏了生态环境，引起水土流失。不罚他就算不错了。
这个头功应该算在杨复光头上！
李儇点头，对于王铎，他没有多大的感情，可是奶爸田公公是贴心人，在成都这些日子，多亏他大力维持，才保证了生活的质量。
李儇轻轻地说：阿父，你看着办。
田公公笑了，我们父子情深啊，那我就全权为你办这烦心事了。
没过多久，田公公罢去土方工头王铎的总司令一职，王铎的儒将梦彻底破灭。
一年以后，田公公给王铎安排一个沧州刺史的官职。那地方很远，从成都到沧州，要横穿大半个中国了。
田阉货，你可缺大德了，人家王铎好坏挖了那么多土方，你不给人家结算工资，还把人家降职了。
你要知道，你这一搞，人家王铎下场多凄凉。
田贼，我祝你断子绝孙，啥，他是太监，已经断子绝孙。
唉，田令孜这种人，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他无精无具，空大无用，走路抗风，穿衣费布，种火心空，顶门腰软，吃食无功。却占了高位，挟持天子，号令天下，作威作福，谁能治他？
徒唤奈何！
王铎走了，田公公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因为另一位可能跟他抢功的人死了。
长安光复的两个多月后，中央评定的第一功臣杨复光无福消受嘉奖，在河中因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他可能是气死的，因为虽然评了光复长安一等功，但田令孜在成都给他穿小鞋，扣他的年终奖和项目奖迟迟不发。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但死都死了，追究原因也没多大意思。
现在，请大家为杨复光默哀一秒钟。
这位对大唐忠心耿耿的太监是他那个群体的另类，穷极一生的奋斗证明了他是久经考验的封建主义战士，太监党优秀党员，长期担任着军队政治思想工作，在其工作岗位做出了杰出的成就。他没有给皇上安排过后宫生活，也没有给皇上端过尿盆，但他在大唐危难之际，尽到了一名奴才的忠心与努力。
杨复光死了，最高兴的莫过于田令孜，虽然是同一帮派，但一山不容二阉虎。田公公本来准备收拾了王铎就来对付杨复光，这下好了，杨复光自己把自己先解决了。
田公公想痛饮纵乐，弹冠相庆。可一些事情总是牵于千里之外，伏笔十年之前，杨复光一死，有一群人开始活动，那是杨复光的天龙八都兵。没了老大的八都兵马开始无组织无纪律，他们离开河中，看看哪个城市里面兵少官傻。
他们找到了：兴元。
八都兵冲进去，占了此地，从此开始合伙经营枭雄事业。
再往后，这里面有一些人与田公公有些感情要勾兑勾兑。
11.4 番外篇：秦妇吟
公元1908年，黄巢撤出长安的千年以后。
敦煌莫高窟。
在这一年，日子不太平，孙中山的革命闹得很凶，而福寿永昌的老佛爷慈禧太后在折腾了中国数十年以后，总算是寿终正寝了。
那一年，跟本文发生的年代气氛很相同，都是一个旧有的时代行将结束，一个新纪元将要展开，新旧交替，免不了有些乱子。
中国人一乱，就有人钻空子了，在敦煌莫高窟有一个外国人正探头探脑地爬进了一个藏经窟。没过多久，他倒腾出了大量的书籍。
这个人叫保罗·伯希和，法国人。我去搜索了一下此人的资料，他有个头衔：世界著名的汉学家，我觉得不太全面，应该在上面加小偷两字。我且称他为小偷汉学家吧。
这位小偷汉学家弄出了很多古本书籍。在挑出其中保存完整的偷运回国后，他将其中一些残缺的文稿带到北京，准备装裱一下。
这一装裱，裱出事来了，可能这些小偷汉学家认为读书人的事不算偷吧，消息走漏了，引来了不明真相之清末杂学大家罗振玉同志前去围观。在围观结束后，这位罗振玉写了份报告，在报告里，他提到那些书稿里有一首诗叫《秦人吟》。
这是数百年来，第一次有人看到这首诗，虽然它的名字已经变了。直到1923年，国学大师王国维发现了它的蛛丝马迹，遂写信于那位小偷汉学家索取诗稿。这位伯希和倒有些学术交流的风范，没过多久，抄录全诗寄回中国。
在拆开来信，摊开诗稿，王国维的手不禁颤抖，多少年了，人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可她藏身于佛窟之内尘封千年，又辗转远渡重洋。经过所有的沉寂与漂泊，她终于重新在中国人面前展露出她的凄美。
这是一首传奇的诗作。这首诗在写成以后，曾经广为传诵。可在以后的岁月里，这首诗渐渐地从世人眼里消去。宋朝之后，没有人再见过她的真面目，人们只知道那是一首不世出的佳作，她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北朝乐府《木兰辞》并称为“乐府三绝”。
她的名字实叫《秦妇吟》。其作者因她而名：秦妇吟秀才。
此人是唐朝末年屈指可数的伟大诗人之一韦庄。
现在，我们翻开诗卷，让时间倒退到一千多年前本文发生的年代，那是公元880年，地点长安。那一年，草军渡过淮河，剑指长安。
长安的旅馆来了一个赶考的书生，这一年虽然是大考之年，但生意并不像往常那么好，究其原因，店主人认为是天下四处闹革命造成的。许多考生怕路上不太平，宁愿放弃了这次机会。
看来，没有安定团结的大环境，就没办法发展教育与经济啊。
店主人表示同意我的小论，紧接着他把客人请进来。
这个大胆的书生叫韦庄，他之所以不怕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再不努力就错过最后的赶考黄金期了。
那一年，韦庄同学已经四十五了，但有一点必须澄清，韦庄不是学问差才搞到临退休年龄才来考公务员。他是因为以前太调皮，太高傲。史书记载韦庄年少时才敏过人，但有些恃才自傲，所以在不惑与知天命之间的年纪时才想到该去搞份正式工作了。
努力要趁早，韦庄同学醒悟得太晚，命运对浪费天才的人从来都是冷酷的。在韦庄跑到长安时，草军杀过潼关，皇上跑了。
殿试主考官都不在了，还考个大头鬼，韦庄困在了长安，在后面，他还经历功夫军杀儒事件。
那时，满大街都在抓会写诗的人，可草军文化素质太低，竟然让晚唐最会写诗的家伙漏网了。
在长安过了二年后，公元882年，韦庄终于逃脱了。以后的日子，他在长安与洛阳之间奔波以求活命，从而见证了历史上这一混乱的时期。
好了，秦妇吟的故事开始了。
把镜头拉近，唐僖宗中和三年（883），洛阳郊外。景色很美，正是三月花开的日子（中和癸卯春三月），陌上花开（洛阳城外花如雪），可缓缓归乎？
韦庄同学擦擦汗，道：得快点，狼虎横行，路上不可久留。
于是，他踏花而过，风尘兼行。突然，他停住了。他看到前面的杨树下面坐着了一个如花般娇艳的美女（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荫下歇）。韦庄同志四十多，正是花心萝卜的时候，他赶紧跑上去跟人家搭讪：MM，你从哪里来（借问女郎何处来）？
韦庄不愧为搭讪高手。在听到有人温柔相问后，这位美女眼睛都红了，伤心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正要找人倾诉。她说：哥哥，请下马，我把我的故事全告诉你。（君能为妾解征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美女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她幽幽诉说道：三年前的腊月初五，我正幸福着，头发是松散的，懒懒的靠着阑干教鹦鹉学说话。（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突然外面动静有些大，邻居们都说草军快进城了。但一会又说官兵打退了鬼子。反正一百人有一百种说法，但我家主人说得靠谱，他是唐朝军官，他回来时，阴沉着脸告诉我，长安已经失守！我们都吓坏了，大街上也乱了，东家跑到西家，西家藏到南家，看看谁家有个地洞什么的可以藏起来。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美女顿了顿，似乎难以接继，韦庄拿出了笔，用眼神鼓励她：说吧，MM。我记下来。
美女点点头，接着说道：以后的日子苦啊，家家都有流血事件发生，好多姐妹都被抢走了。有的妹妹性子烈，宁死都不从。结果……
说到这，美女泪如泉涌，韦庄同学的眼睛也红了。
过了一会，美女的情绪平复下来，接着说：后来，我也被一个军人抓住了，他要我跟他走。你知道，我也想一死保清白，但我害怕。
韦庄拍拍美女的肩，表示人都是畏死的，并不必感到羞愧。
美女感激的看了看韦庄，又说道：后来，我成功夫军的家属，你知道吗，那些草军的大兵丑死了，蓬头垢面像个野鬼。还有，那些草军大官，哪有个官员的体面样，全是乡巴佬，暴发户，象笏都能拿倒。下了班，也不换工作服直接就睡。还有的官员更难堪了，下了早朝，出了宫门就跑到酒楼喝花酒。
在说这些的时候，美女满脸鄙视。
韦庄表示同意，那帮人确实让人生厌，他问：后来呢？
美女定定神，接着前文说：有一天，大家突然议议论论，我那位强盗丈夫回家后更是神情紧张，后来我问明白了，原来唐军打回来了，据说已经收复了赤水，离京城不过百里，我跟姐妹们高兴啊，长安要光复了，那些欺负我们的妖怪还不完蛋？果然没多久，唐军杀进了长安，敌人的末日终于到了，黄巢那个贼哭着逃出了长安。
韦庄点头，当时，他也在长安，知道是那次唐军短暂收复长安，他说道：可惜啊，不到一天，草寇又回来了。
美女看了看韦庄，两位相视对叹，同是天涯沦落人。
美女接着说下面，她的语气沉重了许多：在那以后，长安就被唐军围了起来，成了一座孤城，粮食也运不进，大家都没有吃的。你知道吗，尚让那贼的厨房都在吃树皮，黄巢匪首的餐桌更吓人，摆着人肉呢。（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我表示异议，小姑娘说话爱夸张，别人吃木皮，尚让能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房子被烧了，大树被砍了，连皇上的宫殿都跟鬼屋一样，狐狸野兔到处跑。那些当大官的就更可怜了，全被草军砍死在大街上（天街踏尽公卿骨）。
说到这里的时候，美女不禁发抖，韦庄同学不失时机地上前握住了美女的手：不怕，不怕。后来呢，你怎么到了这里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美女没注意到韦庄在吃她豆腐，大姑娘善良没心机啊，便宜韦庄这厮了。她接着说：草军形势不行了，我那鬼男人天天要公干，看得没那么紧了，我就找了一个机会跑了出来。一出长安，吓了一跳，三年多了，我第一次看到长安以外的地方，以前长安外面多热闹啊，现在路上只有军人，大路上长满了野草，客栈也全倒闭关门。行人只能睡在破墙下，这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逃难。
韦庄表示认同，这些日子，他也见多了这种荒凉的情景。
这时，美女突然抬头说：你知道吗，那时我的心特别没底，不知道谁来救这个乱世。我就跑到庙里问神仙，神仙说，他现在也不灵了，自身都保不住，平时也就跑到乡下杀两个人吃吃，哪管得了这个乱世啊。
韦庄奇了，哪来的鬼神呢，还吃人，但他是个才子，马上想明白了，美女用了一个暗喻，这个鬼神就是唐朝军队嘛。
韦庄苦笑，是啊，唐军平时吃香火，有难时装孙子，当官匪。可是这些不能明说啊，一说要被抓去吃牢饭的。他有些佩服眼前的女子，鼓励她：说吧，隐藏着说，我能听明白。
美女受到了鼓励，她的话语也开始轻松了一些，毕竟她已经逃出了长安。她说道：出了潼关以后，感觉一下轻松了，就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那里的陕州主帅很忠诚，不动兵马，把城守得死死的。
美女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特别加重了忠诚二字语气，韦庄点头，明白，你是说那些王八蛋唐军不出兵吧。
美女笑笑，又说：蒲津的主帅（王重荣）手下有兵呢，但他治兵有方，也没有兵马作战的声音。在这一路，我很平安，身上有钱，却没有强盗来抢我的。治安可好啦。
韦庄默契地笑了，他又问道：你是怎么到了洛阳了，有亲戚在这边吗？
美女摇头，她说道：乱走啊，不过，我倒在路上碰到了一个人，是个老汉，我在找水喝时，发现他躺在芦苇丛里，可怜极了。
哟？韦庄很有兴趣。
美女：我就问他大冷天怎么躲在野外？
他怎么说？韦庄问。
嗯，老人给我唱了首歌，我现在唱给你听吧。美女回答。
说完，美女轻轻地唱了起来：老汉我本住在新安县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谁知那黄巢，他蛮横不留情面，占我大屋夺我田。幸亏我家大业大，草寇过后又存半。那曾想，唐朝官军到洛阳，日日夜夜入村庄，夺我粮草又抢钱。爷爷我跟他来翻脸，反被他一棍来打扁，我媳妇骂他欺善民，反被他抓进了大院，一百遍啊，一百遍。
曲未尽，美女已经泪千行。
韦庄也长叹一声，黯然神伤。他对美女说：天下苦命人的痛苦是一样的啊。对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美女站起了身，抽出了双手（韦庄有些失望），她说：我准备去江南，听说江南没有战乱，不如你也去吧，我看你也是一个文人，不如你把我刚刚说的，写成长诗，然后献这首诗给江南的长官可好？
韦庄点头，在这一天的夜里，他跟美女共同商议，写了一首诗，取名：秦妇吟。
熄灯以后的故事，谁也不知道了。
此诗一出，天下才子为之失色，韦庄这个家伙吟出了旷世佳作啊，一时之间，万民传诵。据说，那时家里有人遭遇了不幸，就在吊唁的白布上直接写上韦庄的此诗，以示：天下同悲共怒齐哀悼。
韦庄凭此诗跻身于唐朝顶尖诗人行列，可奇怪的是，他自己编的诗集却将此诗排除，而且到了晚年，他绝口不提此诗，更不准子孙抄录。以致到了后来，这首诗渐渐消失，只闻其名，未见其句。
诗人雪藏自己的佳作，无异于武林高手自废武功。韦庄同志为什么这么干？
有人说，因为韦庄里面有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得罪了唐朝遗老，又有人说因为韦庄的诗写了唐军的坏话。更有一位奇思妙想的才子想出一个比较香艳却有些道理的答案，这个才子是史学家陈寅恪。他提出，这位秦妇确有其人，她在与韦庄分别后准备南下，可是在经过杨复光的防区（前文所及，当是许昌一带）时，被一个唐朝军官看中了，被迫或自愿成了此人的老婆。后来这个唐朝军官东征西战，努力加机遇，他在四川建立了蜀国，当了皇帝。这位秦妇就成了皇上的女人。更巧的是，韦庄同志在后面考中进士，当上了官，还远赴蜀国当了宰相。
也许是某个场合下，当年的天涯沦落人又相逢了，秦妇很吃惊，韦庄更是害怕。
韦庄回到家后，决定雪藏秦妇吟，这首长诗写了自己老板的老婆以前侍奉过草贼，这是揭老板的伤疤啊。
陈寅恪先生的解释很好很强大。但我要做一点补充，就是这位韦庄与这位秦妇在共同流浪当中，可能有些把持不住，干了一些不是儒生贞妇干的事。一个是四十多的如虎之男，一个是私逃出来的性感熟女，两个不干柴碰烈火，越过男女礼仪之大防那才怪呢。
于是，在多年分别之后他俩被命运安排又相遇在成都。此时，已经物是人非，老情人成了老板娘，韦庄同志当然要把这首可能会暴露过去隐情的作品销毁。
韦庄同志的自我销毁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自宋以后，谁也没见过此诗，但他没想到，千年以后，有个小偷把它从佛窟里翻了出来。
这证明，纸总是包不住火的，韦庄同志的诗像陈冠希的硬盘一样大白于天下。
最后提一下，韦庄的老板，秦妇的老公姓王名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