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8岁的李敖初次拜访钱穆,此后,他们书信来往多年。钱穆曾在信中殷殷规劝、循循善诱:“学问之事,首贵有恒心,其次则防骄气,小有所成,志得意满,中道而止,虽有脱秀之质,犯此二病,终不能有远到之望,唯立志高远,始克免此。君尚在青年,向学伊始,故特以此相勉。”又说:“当知学问与德性实为一事,学问之造诣,必以德性之修养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养为限度,苟忽于德性,则学问终难深入,此层务盼注意。”钱穆去世后,李敖回忆说:“信中对一个18岁的青年如此鼓励,固因我的好学引起他的注意,也实可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风度。”
因为后来钱穆对******的态度,李敖对钱穆的态度也由最初的佩服转变为厌恶,甚至对钱发起了猛烈攻击。但李敖却始终记得钱穆对他的殷殷教诲。钱穆去世后,他回忆说:“在钱穆死前不久,我去’故宫博物院‘,远远地望见了他,他已老态龙钟、步履维艰。我没有趋前问候,但心里一直感念他,毕竟在我少年时代,他曾经被我心仪,曾经热心指导过我、帮助过我,这种老辈风范的人物,对于’现代史‘来说,真是’上古史‘了……”
晚年到台湾后,钱穆应张其昀邀请,到台湾中国文化学院(现台湾中国文学大学)任历史系教授,每周讲课两小时。为免钱穆奔波,学校安排钱穆在家中客厅授课,持续18年之久。钱家客厅总是座无虚席,钱穆身旁的圆桌坐的是他带的研究生,旁听者则自行觅座。有人坚持持续听课18年,从学生听成教授,又带着学生来听课。1977年冬,钱穆胃疼,次年春患黄斑变性症,双目失明,但钱穆却一直坚持进行教学演讲。
钱穆对学生要求严格,希望他们潜沉下来,专心治学。他说,五四一代的学者迅速成名,学术却谈不上;清华一代的学者有成绩,却太早当上教授,过舒适日子,谈不上大成就,反不及以一生精力著一本书。他要求弟子不要年轻时轻易发表作品,以免到了年长学问贯通后后悔。
1986年,92岁的钱穆告别了他的教学生涯。这年生辰,他在素书楼讲了最后一课,讲课完毕,他对学生们说:“你们是中国人,不要忘记了中国!”
风华
苏州中学的学生胡嘉回忆老师钱穆:“钱先生身躯不高,常穿布大褂,戴金丝眼镜,头发偏分,面露笑容,口才很好。讲解符文,巧譬善导,旁征博引。他的国语尽皆吴音,但吐音明白,娓娓动人。有时高声朗诵,阴阳顿挫,余音绕梁。”
朱海涛在《北大与北大人》中描写钱穆:“宾四先生,也是北大最叫座教授之一。这并不需要什么事先的宣传,你只要去听一堂课就明白了,二院大礼堂,足有普通大课室的三倍,当他开讲中国通史时,向例是坐得满满的。课室的大,听众的多,和那一排高似一排的座位,衬得下面讲台上的宾四先生似乎更矮小些。但这小个儿,却支配着全堂的神志。他并不瘦,两颊颇丰满,而且带着红润。一副金属细边眼镜,和那自然而然的和蔼,使人想到’温文‘两个字,再配以那件常穿的灰布长衫,这风度无限雍容潇洒。向例他总带着几本有关的书;走到讲桌旁,将书打开,身子半倚半伏在桌上,俯着头,对那满堂的学生一眼也不看,自顾自地用一只手翻书。翻,翻,翻,足翻到一分钟以上,这时全堂的学生都坐定了,聚精会神地等着他,他不翻书了,抬起头来滔滔不绝地开始讲下去。越讲越有趣味,听的人越听越有趣味。对于一个问题每每反复申论,引经据典,使大家惊异于其渊博,更惊异于其记忆力之强,而易见开讲时的翻书不过是他启触自己的一种习惯,而不是在上面寻什么材料。这种充实而光辉的讲授自然而然地长期吸引了人。”
何兹全回忆钱穆在北大讲课的情形:“钱先生讲课,很有声势,也很有特点。虽然一口无锡方言,不怎么好懂,但仍然吸引人。……他讲课每讲到得意处,像和人争论问题一样,高声辩论,面红耳赤,在讲台上龙行虎步,走来走去。”
方诗铭在《宾四先生散忆》中回忆钱穆在齐鲁大学讲课的情形说:“宾四先生善言辞,长于演讲……先生授课,于兴至之处,时高举双臂,慷慨激昂,间更纵声而笑。”
钱穆注重养生,几十年如一日练习太极拳。钱穆在新亚书院的学生唐端正曾回忆说:“他呼吸深长,全套每次可打30分钟。在桂林街初期,有一天正当钱先生在上课,突然来了两个阿飞,在课室门口探头探脑,一派轻薄。钱先生站着问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也不理睬,还旁若无人地在课室内左右穿插。钱先生恼怒了,登时把长袍的两只阔袖拉起,露出两只结实的手臂,一个箭步就抢到那两个阿飞的面前,摆出个揽雀尾的姿势,把他们吓得一溜烟跑了。”
1950年春天,******来到新亚书院,发现“整个学校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长桌子已占满了全部空间”。他对钱穆的第一印象是:“个子不高,但神定气中,尤其是双目炯炯,好像把你的心都照亮了。与人交往,他的尊严永远是在那里的,使你不可能有一刻忘记。”
推重
1922年春,钱穆的同事兼同学安若泰在上海与常州府中学堂的同学施之勉晤面,在旅馆夜谈时,纵论一时作家学人。施说,在《学灯》见了钱穆的文章,文体独异,可惜不知道此人资历,今在何处。安若泰说:“此人乃我辈常州府中学堂旧同学,近在后宅,与余同一学校。惟已改名,故君不知耳。”施当时在厦门集美学校任教务长,遂告诉安:“我此去,必加推荐。”是年秋,厦门集美学校果然寄来聘书,聘请钱穆为中学教员。
钱穆与钱基博的结识也源于钱穆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钱基博对钱穆非常赏识,推荐其到自己兼课的无锡省立第三师范任教。此后钱穆一直敬重钱基博,晚年仍不忘钱基博的提携和赏识,他说:“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钱基博)。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
1929年,在南京内学院听欧阳竟无讲佛学的蒙文通读到钱穆的文章后,对钱极为佩服,他先写万字长信给钱穆,后又特地到苏州拜访钱。时值冬日,两人同游灵岩山,又乘轿到太湖畔的邓尉游玩。蒙文通随身携带着钱穆正在写的《先秦诸子系年》书稿,乘坐轿子时,便迫不及待地披览起来。蒙文通对此书赞叹不已,对钱说:“君书体大思精,惟当于三百年前顾亭林诸老辈中求其伦比。乾嘉以来,少其匹矣。”
陈寅恪对《先秦诸子系年》一书也极为赞赏,他多次在不同场合称赞该书“极精湛”,并将该书与自己最尊崇的王国维的书相提并论,说“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
陈寅恪对钱穆的《国史大纲·引论》一文亦极为推重。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记载:“张其昀晓峰来昆明出席中央研究院评议会,晤及陈寅恪。寅恪告彼近日此间报端有一篇大文章,君必一读。晓峰问,何题。乃曰,钱某《国史大纲》引论。晓峰遂于会后来宜良,宿山中一宵,告余寅恪所言。”
顾颉刚看到《先秦诸子系年》一书后,称该书“作得非常精练,民国以来战国史之第一部著作也”。顾对钱说:“君似不宜长在中学中教国文,宜去大学教历史。”之后,顾颉刚邀请钱穆为《燕京学报》撰文。钱当时正读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心中存疑,又因顾主讲康有为,于是起草《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此文不啻与顾颉刚进行学术上的争论,但顾毫不介意,既将钱文刊出,又推荐钱穆至燕京大学任教。为此,钱穆称赞顾颉刚道:“此等胸怀,万为余特所欣赏。”
胡適邀请弟子顾颉刚到北大任教,其时钱穆正从燕京大学辞职,顾便乘机向老师推荐钱穆。顾在给胡的信中说:“我想,他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为我所能教之功课他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我们虽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对我补偏救弊。故北大如请他,则较请我为好……”胡適欣然同意,钱穆遂到北大任教。
胡適亦赏识钱穆,称钱的《刘向歆父子年谱》乃“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钱穆在北大时,有人向胡適请教关于先秦诸子问题,胡適总说:“有关先秦诸子事,可向宾四先生请教,不必再问我。”胡適还将自己珍藏的孤本《求仁录》借给钱研览。
钱穆的老师吕思勉盛赞弟子的《国史大纲》一书中论南北经济一节,又说“书中叙魏晋屯田以下,迄唐之租庸调,其间演变,古今治史者,无一人详道其所以然。此书所论诚千载只眼也”。
直到1968年,钱穆才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李敖很为其抱不平:“钱穆的理学怪说固不足论,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却更该先入选成院士。”
礼遇
抗战期间,******数次会见钱穆,与其谈宋明理学与历史,并请他到重庆机关进行演讲。为表示对钱的敬重和礼遇,蒋会见钱时,特地改穿长袍。钱在会面时曾向蒋进言,为了全体国人的利益,请蒋在抗战胜利后功成身退。1949年,国民党全面溃败之际,钱力主蒋应当下野。蒋日后仍对钱礼遇有加,甚至公开说,或许钱穆等人当时所言,“对国事是有利的”。
钱穆曾回忆他与******见面的情形:第一次会面,“谈话不到数分钟,已使我忘却一切拘束,权畅尽怀,如对师长,如晤老友,恍如仍在我日常之学究生活中。”第二次,蒋设宴款待钱穆,“餐桌旁备两座,一座背对室门进口,一座在右侧,我见座椅不同,即趋向右侧之座,乃总统坚命我坐背向室门之座。我坚不敢移步,总统屡命辍。旁侍者告我,委员长之意,不可坚辞。余遂换至背室门之座。侍者见我移座,即将桌上预放两碗筷互易,我乃确知此座乃预定为总统座位,心滋不安,但已无可奈何”。
1950年冬,因新亚书院举步维艰,钱穆和新亚其他同人一起到台湾募集资金。飞机飞抵台湾,******已经派人在机场迎接。第二日中午,******在士林官邸设宴招待。一早,钱穆等人便由张其昀陪同前往士林官邸,因蒋在台北市区开会未归,由宋美龄作陪,并送上煮汤圆请众人充饥。蒋归后,午宴即开始,钱穆发现,蒋吃的米饭是当时粗糙的配给米,深为感动,竟不忍将新亚书院办学困难之事直言相告,只以他语搪塞。后******得知新亚书院的资金困境,令人每月拨给钱穆港币三千元资助新亚书院,直到四年后耶鲁大学向新亚书院提供资金补助为止。
1966年,大陆开始“**********”,******发动“中华文化复兴运动”以示对抗。******力邀海外的学界泰斗们到台湾定居,钱穆亦受到邀请。钱对蒋此举极为赞许,称此举为“自辛亥以来最大的一件事”。因有蒋的盛情相邀,加上香港情势丕变,政局不稳,钱穆决定到台湾定居。1967年10月,73岁的钱穆偕夫人胡美琦迁居台北,终老于彼。
在******的指示下,台湾国民政府拨出位于台北外双溪东吴大学旁的土地,并拨公款为钱穆建了一栋别墅式两层楼房,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素书楼”。同时,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钱穆为研究员,有了此便利,钱穆得以遍览四库全书等重要典籍,专心著述。
******去世后,钱穆极为悲伤,称:“内心震悼,不知所措。日常阅览写作,无可持续,惟坐电视机前,看各方吊祭情况,稍遣哀思。”
1986年,92岁高龄的钱穆应******的邀请,出任总统府资政。******特委托总统府秘书长沈昌焕亲自将聘书送到素书楼,两蒋对一代儒宗的高度尊重,一时传为美谈。钱穆说,在他之前从无学者出任资政的前例,他是为知识分子开这个先例。
李敖对钱穆与两蒋的关系很是不满,他不遗余力攻击钱道:“试看钱穆写的《总统蒋公八秩华诞祝寿文》,歌颂******是’诚吾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禀贞德而蹈贞运,斯以见天心之所属,而吾国家民族此一时代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胜之也‘。肉麻兮兮,已是全然无耻,知识分子反动到这步田地,真大令人失望矣!回想钱穆当年给我写信,标榜’学问‘与’德性‘的关系,如今’学问‘竟不能阻止’德性‘的沦落,我真忍不住为他悲哀!”并且说:“历史上,真正的’一代儒宗‘是不会倒在统治阶级的怀里的!”
不谐
在常州府中学堂的学潮中,与钱穆同为学生代表的刘寿彭,聪明过人,且极为激进。一日,刘被舍监陈士辛叫去问话,出来后即进入厕所,大声叫道:“不杀陈士辛,我就不是刘寿彭!”他就是后来的刘半农。20年后,钱穆到燕京大学任教,前去拜访刘半农。刘很客气地留他吃了午饭,两人谈了两个小时,但刘闭口不提当年在常州府中学堂时期的事情,不问钱穆二十年来的情况,也不谈提倡新文学方面的动态。钱穆遂感叹道:“不客气乃旧相识,无深语似新见面。”从此以后,钱穆便鲜少与之来往。刘半农去世后,钱穆挽其曰:“人皆认之为半农,余独识之是寿彭。”
钱穆与陈寅恪时有过从。但钱穆晚年在《师友杂忆》一书中提及陈寅恪,多为日常生活中的往来,很少语及陈寅恪的学术。究其原因,研究者认为大概是因为二人对于史学的研究方法的分歧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