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凯歌声当中,赵季良能发现危机,及时警醒李存勖。这样的人是真正的人才。
所以,在第二年,李存勖搞完登基仪式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冒险,让李嗣源孤军深入,袭取郓州,为决战做准备。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赵季良暗示的情况越来越有变成现实的可能。因为王铁枪突袭德胜,让粮草储备损失惨重,据清点,剩下的也就够大军吃三个月。
郭崇韬又告诉他,根据秋收情况的调查,这一年租税情况相当不乐观。也就是说过完年,大家全得挨饿。
看似一路胜利的李存勖走到了悬崖边上,要么最后一搏,奋起一跳,跳过断壁,要么照旧前进,直到掉入万丈深渊。
决战,是朱友贞的需要,更是李存勖的需要。
这些东西,马公公是绝不会看到的,所幸的是郭崇韬看到了。
有了郭崇韬的支持,李存勖信心百倍,大步走出营帐,重新召集众人。
朕意已决,渡黄河,直取大梁。
可关键时刻,又有人表示不同意。具体来说,是天上的星星们不同意,司天部门根据最新观测,得出一个结果,这一年不适合深入敌境,去了也白去。(深入必无功)
这个就麻烦了,因为没有普及唯物主义科学观,大家都是靠星星点灯照亮前进的方向,它们要说不行,那基本上就是不行。
但迷信的好处是比唯物主义科学观要灵活,不像定理那么死板。正所谓天生一张嘴,死的可以说成活的,活的也可以说成死的,江湖术士就靠这一招吃遍天下。
在听到司天监的报告后,郭崇韬请出了更大的神:天命。
帝王应运,必有天命。现在我们已经已经成算在握,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有什么可信的。
天命与星星的PK,星星完败。
后唐同光元年(923),十月一日,朝城驿站,离亭。
李存勖选择十月初一作为突袭的开始,因为据情报,朱友贞将反攻日期就定在了十月。
十月,金黄的稻谷刚被收进谷仓,十月,清凉的风已经来临,对于朱友贞和李存勖来说,这一月是两位十五年争斗最后的总结。
无论梁胜晋胜,就此结束这场跨世纪的争霸,让活着的将士解甲归田,让十月的落叶掩埋死去的身躯,让十月的风不再吹起血染的军旗。
在出征之前,李存勖要送别他的妻儿。
相送,是因为畏惧分离,分离,是为了相聚。
而分离的时候如果不喝酒,就鼓不起再见的勇气。
李存勖喝了酒。
望着低声哭泣的妻儿,李存勖已然微醉,他说:回去吧,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们就聚在魏宫点一把火。
说完,李存勖毅然转身,我们熟悉这位李亚子的身影,当日潞州夹寨,他一袭白衣穿过浓雾,当日柏乡高岗,他纵马奔驰,当日魏州城外,他汗如雨下,当日胡柳坡上,夜色隐没了他的身影。
无数次拍板定夺,无数次孤军深入,无数次身冒矢石。但必须得说,此时,是其一生当中最辉煌的时刻。
李存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有时勇敢得过于鲁莽,任性得以至幼稚,善良的过于懦弱。但他终是一位优秀的统帅。
因为他拥有统帅才具有的气质:决断。
毕百战之胜利,质半壁之江山,酬两世之恩仇于一役,是为决断。
此军南去,事之成败,在此一战。胜则为王,败则为寇。李存勖对他的将士如是说。
毛泽东翻史书至此页,感慨万分,批注:已成摧枯之势,犹献退兵之谋,世局往往有如此者。此时审机独断,往往成功。
一九四九年的四月一日,在北平曾经举行过一次国共合作会谈,李宗仁先生还希望解放军放弃渡江,大家划江而治。据我估计,李宗仁要么没看过这段历史,要么就是看过就忘了。
毛泽东对梁晋争霸情有独钟,在前面单独对李存勖的当机立断提出表扬之外,还公开表扬了另外二位同志,原话是这样的。
康延孝之谋,李存勖之断,郭崇韬之助,此三人者,可谓识时务之俊杰。
所有的人都被混乱的局势迷惑,只有这三人拨开迷雾,看到了最终胜利的曙光。但如果老毛同意,我还想在这后面加上另一条:李嗣源之勇。
在李存勖搞誓师大会,办家属离别宴时,王彦章的先锋已经逼近郓州外围小城递坊镇。
在朱友贞的四路大军里,稍看一眼,就知道第四路袭取郓州最危险。
那一路是诱饵,去者,将陷敌军之腹地,当存必死之决心,这个任务,只有一个人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朱友贞找来了王彦章,经过这些日子的近距离交往,他摸清了王铁枪的脾气,胆大心粗性直忠诚,总之两个字:好用!
两人的会面是在校场之上。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时,王铁枪给朱友贞讲了一个关于三天的童话,第二次时,王铁枪客串特级教师,以地为纸,朝芴为笔,写了一个关于进退的童话。而现在,朱友贞要讲一个暗黑的童话。
那时,上面是忧心忡忡的朱友贞,下面是刚强的王彦章,再下面,是五百保銮骑士。
在全盘介绍了大反攻的计划后,朱友贞告诉王彦章,我们需要有人深入敌境,佯攻郓州,以身诱敌。
臣愿往!
朕没有多少兵力可派,只有这新招募的五百保銮兵。
臣愿往!
很好,国家之希望,寄于将军身上!
王彦章离开了大梁,给这座为之奋斗了数十年的城市留下了他最后的身影。在他的后面,是五百没有经过训练的新兵,曾经的龙骧部属全部被段凝领到黄河北岸。而在兗州,倒还有一万士兵等着他的指挥。这一万人,是各路兵马汇集而来。
所谓各路兵马听来神气,其实泄气,这些人从各地抽调而来,鱼龙混杂,素质不一,而且有组织没纪律,有脚力没战斗力。靠他们攻打横冲都驻守的郓州,结果可想而知。
王彦章没有回头,我相信,就算是一个人,他也依然会像今天这样毅然走向沙场。
抛开身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官场。据我们对王彦章的了解,他胆大脚大手大枪大嘴大,这样的人就算再活六十年,也未必能搞得清政治场上的斗争。
前方,是马蹄声乱,金戈争鸣,是烽火连天,乱尘飞扬。
他的生命属于那里,成与败,生与死,在那里变得简单纯粹。
王彦章的身边,其实还有一位同志,这一位的存在,证明了一个问题,朱友贞要王彦章去诱敌,但没有腹黑到让王彦章去送死。
那是朱友贞的心腹,五小福的成员之一张汉杰。
张汉杰同志是这一路的监军,他并没有多少马革裹尸还的觉悟,在他看来,领导只不过让他们到郓州外围走上一遭,吸引一下注意力,就当出一次苦差,只要11路车开足马力,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但很快,张汉杰就发现不对劲,王彦章到达兗州,集合部队,加强训练,开誓师大会,就差没让将士们写遗书交代后事。
完了,王彦章这是要拼命,张汉杰是以陪太子读书的心情来的,不是来陪送命的。情急之下,他连忙找到王铁枪讲道理摆事实,要求王铁枪保持克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王铁枪望了望这位小老弟,告诉他这里没他什么事,你要是实在闲,就管管生活,军事上的事世侄就不要操心了。
是的,王彦章的字典里怎么会有应付这两个字?
无论给我多少兵,无论给我什么样的兵,无论让我去面对什么,我将一往直前,决不退缩。
这,才是真正的王铁枪。
训练完毕,王彦章召集部属,下令:进攻郓州。
这一天,是九月底,距离朱友贞的十月总攻很近。不做骚扰,不虚晃招数,要做就做主力军,要战就战第一场。
我天与壮气,何人匹敌!
刚入伍的那天,王彦章对同班同学豪言壮语,这数十年,他一身是胆,纵横沙场,虽没有真正天下无人匹敌,倒总算做到没有畏惧过什么。
在递坊镇,有一个人正在等王彦章。
这个人叫李从珂。他在后唐诸将领里有一个独特的称号:李亚子二号。
给出这个评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存勖。具体评语是这样写的:阿三不唯与我同齿,敢战亦相类。
这是一个相当高的评价,要知道在晋军中有无数的勇将,会高家枪的高行周,远攻近搏俱精的元行钦,银枪将王建极,金枪老祖夏鲁奇等等,这些人都没有获得如此的赞赏,因为论武功,这些人并不输于李从珂,他们只输在敢战上。
敢战,不但要不畏战斗,而且还要不管不顾,主动挑事,没事找事,追求的是以身冒险,非险不快,非危不赴。有这个精神的,在晋军中除了李存勖这个没人能管的领导外,也确只有李从珂了。
史书上记载有一回李从珂在德胜营与梁军交战,最后双方打完,鸣金收兵。可李从珂换上梁军的衣服,悄悄地领着十来人混在梁兵里朝对方兵营摸去。
悄悄地进营,打枪的不要。
很快,李从珂来到了对方的垒门,再进去,就是自投罗网,如此,不是阿三,而是有点二了。
好在,李从珂突然暴喝一声,斩落旁边数名梁兵的首级。然后,冲到对方的瞭望台,抡起斧头,乓乓乓砍起人家的楼脚来,也不知道李从珂没事不多杀点砍,跑来砍这个东西干什么,大概跟踢馆的总是要踢人家的牌匾,重点不在从肉体上消灭对方,而在于从精神上打击对方。
因为梁兵比较实在,一看这阵势,以为是战斗压力太大,导致这位兄弟精神突然失常,况且这斧头轮起来,要去劝告得问问自己的脖子硬不硬。
于是,在梁兵的集体注目礼下,李从珂一斧一斧将碗粗的柱子砍断,放倒了梁军的瞭望楼。
顺利完成踢馆这一高危险动作后,李从珂从容回了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