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尸陀林主
山洞里一片阴冷,潮气渐升,火把越来越暗,像是被降下的露水打湿了一般,忽而被一阵风吹灭了。眼前的黑暗宛若幕布,瞬间将我们包围了。
我打了个哆嗦,将熄灭的火把扔在一边,传来一声木石相撞的声音。
“这下怎么办啊?”张潮的声音中满是沮丧。我只好安慰他说:“既然有风,那么距离出去就不远了。”
黑暗之中,我们摸着潮湿的石壁,脚下试探着登上了最后几级台阶,到了一个像是被人工开凿过的山洞里,地面再也没有起伏,像是被打磨过一般光滑。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张潮问我。
我一吸气,有一种阴森潮湿的陈腐之气,就像是雨天里的一条死狗。我听到张潮又狠劲儿嗅了两下,鼻息的声音在这洞中像是被放大了一般。我打趣道:“你是要把这抽成真空吗?”
张潮一口气正吸了一半,顿时卡住了,只听得他长长呼了一口气,道:“倒是酒糟味儿更重。”
这时候,我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忽而想起张潮的摄影机来。
“你看看摄影机还有没有电?”我问道。
“是哦!”张潮几乎都忘了还有摄影机这回事。
我听见张潮在旁边翻动的声音,突然胳膊上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连忙跳开。只听张潮说:“我给你摄影机呢。”在一片黑暗中,我们相互试探着对方的位置,终于我摸到了摄影机的金属外壳,接了过来后,摁下开关,但见得黑暗中一点绿光,脉搏般不住地跳跃,耳边传来镜头伸缩的声音。我低头看着显示屏,将摄影机调整到夜视模式,只见一片黑暗中升起了一团绿色的烟雾。
我转动身体将镜头对准张潮,一个深绿色像素点组成的人脸出现在显示屏上,张潮的眼睛好似闪着的灯泡,曝光过度一般地显示在屏幕上,宛若一只迷路的小鹿,十分惊惶地左顾右盼。
“这呢。”我一说话,显示屏上张潮的脸突然转向我,两个眼睛更亮了。
我伸手过去,搭上他的肩,张潮惊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我把摄影机举到与视线平齐的地方,将屏幕稍稍转向张潮,这样张潮和我都能看见屏幕里映出的图像了,只见黑暗分出左右两条岔路。
“遇上岔道了?”张潮问道。
我点点头,忽然意识到黑暗之中点头没用,便说:“看来是的,咱们走哪一边?”
张潮想了想后,说:“你把两边都照一下。”
我先将摄影机对着右边,屏幕上只照出几米远,绿色的烟雾构成的山洞通向黑暗的尽头,画面中什么都没有。我转过身去,将镜头对准了左侧,只见前方出现了一面墙壁,壁上好像站着两个人。我心中一惊,将焦距调近后,才看出来那两个人影是一幅壁画。画上两具骷髅左右相拥,在一片烈焰之中,挥舞着白骨而舞。两具骷髅张大下颚,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珠镶嵌在颅骨的眼窝之中,十分明亮,在摄影机的显示屏上好似过度曝光的坏点,显得十分诡异。
“眼睛亮得就像是活人。”我说着赶紧把镜头移向别处,问:“能不能从这壁画上看出我们在哪。”
“这不好说,不像十三世达赖灵塔殿的壁画,画的是人。这画上是尸陀林主,佛教有以肉身布施的说法,就是死后将尸体弃置寒林,以饲禽兽,尸陀林主就是主管弃尸寒林的神,所以其实哪都可以画。”
我一听这话,感到一阵寒意,仿佛闻到到陈腐之气更加浓烈了,像是从尸体上散出一般,忙问:“我们不会是在弃尸的山洞里吧?”
张潮一听,连说话都有些颤抖了,说道:“其实也可能不是,或许这里是用来修行不净观的地方。”张潮顿了顿,说:“咱们还是快走吧。”
“往哪个方向?”
只听得张潮呼吸声渐渐急促,口中却不言语,估计是也没有主意往左还是往右。这时,我忽而感觉一阵微风从左边吹来。
“走左边。”我转过身去,“迎着风走,或许能走出去。”
摄影机屏幕里又显现出那幅尸陀林主的壁画,两对眼珠好像在黑暗中游移张望。我和张潮转过那道弯,显示屏上又变回了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只有绿色的地面延伸到黑暗之中,如扇般从我们脚下铺开,好似这无尽黑暗之中唯一的真实之物。我们不敢快步走,怕脚步太快,万一地上有什么坑洞,一不小心掉进去就麻烦了。
“不净观是什么?”我边走边问,又转过了一个弯。我发现这山洞弯折很多,几乎都是直角。
“就是一种观想的法门,假象出一具逐渐腐烂的尸身,依次想象其死亡、腐败、生蛆等等的的形貌,从中看出肉身不过是污秽聚集之所,从而断除对色相的贪恋——”
“你别说了!”我连忙止住张潮的话头,再说下去我真不敢往前走了。前面又是一个十字路口,我问张潮:“这又怎么走?”
张潮沉吟半晌,说道:“这山洞的结构有些古怪,咱们遇到十字路口先继续直走吧。”
我点点头,和张潮继续往前走去。
突然,四壁好似鬼哭一般传来几声细微的呻吟,我和张潮都不约而同地悚然惊立,一动也不敢动,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我心中发毛,不敢久停。但张潮似乎更害怕,我听到他的呼吸都有些颤抖了。我只好打起精神安慰张潮说:“这是风在洞穴中吹出来的声音。咱们应该能出去了。”
张潮勉强“嗯”了一声,悄声说:“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小点声。”
这时候,张潮越害怕,我反倒胆大起来,说道:“这有什么怕的,声音越大越勇敢,敢叫日月换新天!”
虽然黑暗中我看不到张潮的表情,他也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张潮已经处在精神紧张的崩溃边缘了,我只好就此打住。
这时,显示屏上突然出现了几根竖立的圆木,眼前好像是一个笼子。显示屏发出的幽光,稍稍照亮了张潮的脸,只见他凑在屏幕跟前,正在仔细辨认。
我和张潮蹑手蹑脚地往前靠近了几步,我抬高了镜头,张潮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又强忍了下去。这木笼子里站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头发一绺绺地垂在脸前,将整个脸都遮住了,像是一把肮脏的拖布。我的耳边似有苍蝇扇动翅膀的嗡嗡声,不知是不是幻听。
张潮看不了这画面,连忙握住我的手腕想要拉开摄影机,谁知这具尸体刚消失在显示屏一侧,另一侧就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那张脸距离镜头似乎只有十几公分,几缕头发后面,是一张血迹凝结的脸,在只有黑色和绿色的夜视功能下,脸上布满黑色的血迹,好似被浇了一头沥青。但那脸上的眼睛非但不是两个亮点,反倒是像两个黑洞。
他没有眼睛,而且还活着。
在那人扑到我们身上的前一秒,我拉着张潮从另一侧跑过木笼子,两眼一抹黑地顾不得脚下,直往前跑去。
周围的呻吟之声愈演愈烈,我们像是被无数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的将死之人包围住了。我脚下突然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绊了一下,摄影机摔在地上,一个绿色的亮点在黑暗中闪烁。我连忙去捡,瞥了一眼显示屏,只见一个张着嘴的人脸占了满屏,张开的口中冒着黑血,里面一片空洞,没有舌头,正挣扎着要抬起头来,口中呼出腥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张潮在前面对我喊道:“快,前面有光。”
我顾不得捡摄影机,就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
周围的黑暗好似退潮般被前方一盏豆大的火烛屏退了,我看见两边逐渐显露出一个个连在一起的牢房,被碗口粗的木头做成的栅栏隔开。跳动的烛火投出的幽暗影子,黑暗好像活了一般,如同没有骨骼的软体昆虫一样缓缓蠕动着。唯一的一盏灯,就从前面的一个牢房隔间中流淌出来,张潮正站在那间牢房之外。
当我重新回到光明中的时候,身后那些人影连同呻吟的声音仿佛消失了,他们正潜伏在阴影中,逡巡不敢上前,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惧怕光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隔着木栅栏向牢房里的光源望去,那里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喇嘛,灯光就是从他身前摆着笔墨纸张的低案上传来。
“这又是谁?”我问张潮。
那喇嘛正在奋笔疾书,完全没有理会我们。
张潮想了想,叫了个名字,那位喇嘛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沟壑纵横,浮着一层黑气,好像快要圆寂了,此时正是他回光返照的时候,故而显得十分急切而焦躁,口中急促地说着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句子。
我看涨潮脸上的表情,也十分急切地想要听清楚他在讲什么,但那喇嘛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张潮的衣领,口中近似歇斯底里地喊了几声,一口鲜血喷涌了出来,身体竟倒了下去,打翻了油灯。
灯火变成幽暗的蓝色,黑暗瞬间涌动,似乎因为没有了光明的压制,蠕动的暗影,形成了一个半圆形,向我们收缩。
我赶忙伸手扶正了油灯,火苗猛然蹿了起来,变回了橘黄色。张潮因为刚才突然之间来不及闪避,脸上满是那位刚死去的喇嘛喷出的鲜血。我怕油灯熄灭,重新陷入黑暗之中,便将那盏灯端在手中,踢了一脚还愣在原地擦拭脸上血迹的张潮,催他快离开。
可是,我们一动,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身影便追赶着向我们涌来,我心中疑惑一闪而过,却不及细想。我一手端着灯,一手挡在火苗前面,身后的人影潮水般奔腾而至,我回头瞥见他们被剜掉眼珠或拔去舌头的脸宛若鬼面,似乎唯一惧怕的是我手中的火苗。我想快步逃跑,但又怕风吹熄了火烛,所以和他们的距离竟逐渐缩短。
突然间,张潮拉了我一把,我的手被溢出的灯油狠狠烫了一下,热油正好浇在我手背上的伤口。只觉得一把烧红的烙铁压在伤口上似的,但我还是紧紧握着灯台,灯火闪了一下重新亮了起来。火光明明灭灭中,我看见前面是一个大坑,里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蝎子。
若不是张潮拉住我,我现在已经落入坑中喂了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