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浪子活佛
在去北京见张潮的火车上,我只是看着手中的表,就像是三年前在布达拉宫外的迷雾中,我无法遏止地想起她。
我们从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毕业之后,那些大学时候的情侣陆陆续续都散了,而我和她还在坚持。我时常要出差,到荒郊野岭修路的工地上去,每天早出晚归,戴着安全帽,站在烈日下,即便是偷得闲暇打开手机,也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就要挂掉。我本以为没有什么,日子照常地过着,让我觉得人生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苦。那时候的心态还是个少年,尽管所谓的青春已经与我隔了堵墙,而我再也无法回到墙内,但里面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让我以为我还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地自在活下去。
就这么过了两年,她研究生也快要毕业了,她找我商量过将来去哪里工作,我没有当回事。一方面我有时候要跟着修高速路的建筑队到处出差,本就居无定所,另一方面,两地奔波成了常态,我竟然慢慢习惯了,觉得这样没什么。她听到我似乎不太在意地态度,说了句:“那我来找你吧。”我心中十分高兴,没有听出来她语气中遗憾。
我跟她讲说我在甘肃省定西市一个叫宁远镇的地方修高速公路,这地方交通不便。
“当然交通不便了,交通方便的地方不需要你。”她打趣道。
我们都笑了,我笑得很开心,她笑得很勉强,我依旧没有听出来。
她说估计明天就来,我说:“好的,我等你。”
两天后,我在定西的火车站接到了她,把她的包接过来背在自己肩上。小别之后的重逢,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我带着她在火车站周围吃了碗牛肉面,她是南方人,吃了小半碗,我把她剩下的也吃了。之后坐上去乡下的大巴车,在黄土陇头、千沟万壑中摇摇晃晃地开了半天,她有些晕车,又没有吃饱,便吐得昏天黑地,我只好用塑料袋接着。
下午的时候,终于到了工地上,一片尘土飞扬中,高架桥的水泥墩子从烟尘之中冒了个顶,好似定海神针一样。那些跟我一起吃住的工人们,看见我领了个姑娘,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老一辈地摸着髭须,和我一辈的脱了安全帽,开叉车的松了油门,抬水泥板的也放到了一边,都对我吹着口哨笑了起来。
我回头看了看,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低着头,脸上飞了两朵绯云。我抬头看了看太阳,故作惊讶地说:“太阳没有那么红啊。”
她抬起头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个。
“原来不是太阳把你脸照红的呀。”
她一听,打了我两下,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我把她领到我在工地上的活动板房,白底蓝边,我以前竟没发现还有点好看。这板房里有两张床,我和另一位监理住在一起,别的工人都是八个人一间。我抢在她前面,先把自己的床铺收拾了一下,将上面的脏衣服抱起来,一股脑儿准备塞到箱子了,可谁知那箱子也已经满了。
她笑了一下,接过我手中抱着的衣服,放在床上一件件叠了起来。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探出一个人来。他就是和我住在这间板房里的小周,笑嘻嘻的样子,一看就是明知道我们在里面,故意进来。
“嘿,不打扰你们俩了。”小周做出一副轻手轻脚的样子,一边关门一边说:“今晚我去通铺上挤挤。你们,嘿嘿,好好聊。”
等门关上后,我对她说:“你说你肚子里怎么那么多存货,一路上吐得比吃得都多,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她说:“你快去吧,随便什么都行。”
我给她从开水壶里倒了杯水,拉开抽屉,指着一包蚕豆说:“这是当地特产。”又翻了翻柜子,想找点别的存货,让她垫垫肚子,一时间手忙脚乱。
“行了,越翻越乱,赶紧去吧,不用管我。”她一边叠衣服一边说道。
我出来后,留她一人在板房里。只见另一排板房前,小周跟一群人说说笑笑,看我出来了,喊了句:“咋这么快。”我赶紧让他们小点声,免得她在房间里听到了。
“干嘛去?”小周问。
“买点吃的。”我说。
小周过来把我往回一推,说:“怎么留嫂子一个人在屋里,我给你买,到时候花了多少钱,你可别不认账。”
“那谢谢你了,再买两箱啤酒给大伙喝吧。”
我回到板房中,她有些惊讶这么早回来,还是两把空手。我忙解释道小周帮咱们买了。我看她已经把我的衣服叠了大半,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我说:“歇会儿吧。”
“不累。”她说。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我问道。
“想起你了,来看看。”
聊着聊着,时间倏忽而过,正说着,传来敲门声,小周提着两个塑料袋探头探脑地问:“能进不?”我一把拉开门,接过塑料袋,就把门关上了。小周在窗外说了句:“猴急了。”外面一阵哄笑。
“不理他们。”我说着,支起小桌,在桌上铺上一层报纸,将塑料袋里的餐盒一一在桌上摆开。她起身接过饭盒,打开盖子,我看见里面装的是不远处我跟工地上的人常去的那家清真餐馆里的大盘鸡,满满装了两大盒,汁水都流了出来沾在她手上。
“有没有餐巾纸?”她说。
“没有。”
“那怎么办?”她的手好像无处安放了一样,不想把手上的汁水蹭到别处,质问道:“你平常都不擦嘴吗?”
我说:“有时候擦。”
“没纸你怎么擦。”
我说:“总有地方有纸。”
她想了想,反应过来我说的是哪里。“脏死了。”
“我不嫌脏。你快尝尝,这家大盘鸡特别好吃,我每次都把汤喝了。”
“不觉得油吗?”她坐我身边,想在报纸上擦手。
“浪费了。”我说着抓着她的手腕,在她手指上舔了一下。她想把手缩回去,却挣脱不开。
“这下干净了。”我松开手,她说:“干净什么了。”还是在报纸上擦了擦手,打开了第三个餐盒,里面是二指宽的面条,正冒着热气。
“面坨了。”我赶紧用一次性筷子将面条搅了搅,说:“开吃吧。”说着就凑近餐盒,吸了几口汤,这下面条拌进去就不会溢出来了。
“好吃吧,我不会骗你,这家做得很好。”
天色暗了下来,她收拾了一下餐盒。我看到给她倒的水还在那,一口没喝,我才想起来忘了买点矿泉水,这里的水喝起来盐碱味很重。我忙说:“我出去看看,给你买瓶水。”
“不用了,这么晚了估计都关门了。”她走过来,端起水杯,一饮而尽,谁知却呛住了。我拍着她的背,咳嗽渐渐停了,我说:“我出去找找,可能哪还放着几瓶。”说着我就出了板房,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月色星光,将地上照得像是积了一层雪。那边塬下的村庄,也没了灯光,连绵的黄土陇像一条巨龙盘卧在四周。
我想着四处碰碰运气,能不能找到几瓶水,谁知在另一排板房外的乒乓球台上,还放着一个啤酒箱子,我走过去,只听得板房内鼾声此起彼伏。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周。”我心想,“你都嫌我睡觉吵,今晚不得睡不着了。”
那箱子里还有两瓶酒,我一手提着一瓶,回到了板房内,说:“只有这个了。”
她笑道:“一群酒鬼。”
我在窗台上一磕,开了瓶盖,我和她一人一瓶,聊着些有的没的。
时间一晃而过,夜更深了,我说:“睡吧。”我借着两口酒劲儿,脱了衣服,只剩下个背心短裤。
她在我上床前,把那一摞叠好的衣服捧起来,走到一个柜子跟前,正要开柜门,我忙道:“别开。”
她回头看了眼我,笑道:“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说着就拉开了柜子,里面掉出来一张竹条弯成的弓,还有一袋子插着鸡毛的箭。
“你怎么还玩这个,这么危险。”她把衣服放在一个隔间里,我连忙过去将弓箭塞回柜子里,笑道:“自己做的,打打野兔。”
“小心伤到人。”
“不会的,我练了这么多年——”我还没说完,看见她嫌弃的表情,就知道她又要说大学的时候在宿舍差点伤到人的事,便打岔开始聊别的事情。
我刚回到床上,她说:“你没觉得哪漏风?”
“哪漏风?”我准备从床上下来,试试门窗的缝。
“小心着凉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着她拉上灯,坐在床边,我帮她脱了套头衫,一阵窸窸窣窣后,她也钻进了被窝,趴在我身上。我想起了小时候去看别人家生小羊,大人们牵起一只小绵羊让我抱在怀里,那感觉和现在好像一模一样。
我靠在床头,床横在窗户前,外面的一点月光就从窗户中洒了进来,照在被子的褶皱上,像是涌动的海面。
我们说了好些事,过去的事,未来的事,但都是琐碎的小事,我已经全然记不起来了。
夜色渐深,板房内的陈设都渐渐隐没在黑暗中了,我也像是披上了一层夜行衣一般,手脚渐渐不老实了。
她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胳膊扔开,说道:“你还有吗?”
“有什么?”我恍然明白了,但这次真没准备,于是心中像是被浇了盆水似的,说:“没有。”
她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说:“没有是好事,有了就说明你在乱搞。”
我说:“那怎么办。”
她想了想说:“算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明天就走。”
“不行,我找人借去。”我说着就要起身下床,却被她按住了,正好按在胸口上,我的心脏“咚咚”连跳了两下。只听她说:“你咋越来越二皮脸了,我还要脸呢。再说,万一别人的你用着太大怎么办。”
“哼,我只会嫌小。”我放松身体,重新躺了下去。
“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她问道。
“我没想过,我就觉得现在挺好的。”
“可是以后呢?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以后再想以后的事。”我说着,跟她指了指窗外,说:“你看还能看见银河。”
她没有说话,或许也没有看银河,只是趴在我的胸前,好像在想什么。
“陈塘。”她突然叫我的全名,好像要说什么严肃的事情。我却打了个哈哈,也学者她的语气,一脸严肃地说:“赵映星。”
她一下子笑了出来。
“怎么了?”我问道。
“没什么,对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说着她跳下床,在黑暗中摸索着,只听得拉链响动,她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放在床头,说:“我走了你再拆。”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
她没说话,重新钻到被窝里说:“你给我唱首歌吧,就你追我那时候在宿舍外面唱的。”
“我都忘了,这么多年了。”
即便是在黑暗中,我好像也能看到她的眼睛逐渐黯淡了,我连忙说道:“我想想啊,想起多少唱多少。”说完后,我便唱了起来。
“谁在唱歌?”张潮突然睁开眼,问道。
张潮这一问,将我从定西城外拉回到了这团浓雾里。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块手表的缘故,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来,回忆里的我在唱歌,我刚才可能是不小心哼了出来。
“没谁吧。”我心虚地说道。
“嘘!”张潮的食指放在嘴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似乎真有人声远远飘来,是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十分悠扬。唱歌的人好似正躺在草原上一朵云的阴影里,看着成群的牛羊在静静地吃草。
我听不懂歌词里唱得是什么,只见张潮十分认真地听着,应该是在听歌词,我便不去打扰他。
歌声越来越近,那些陌生的音节反复了一遍。
“唱的什么?”我问道。
张潮的眼睛里闪着光,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乎是手舞足蹈地为我翻译道:
“薄暮去寻我的爱人,破晓时分下起了雪。
秘密也无用了,足迹印在雪上。
在拉萨下面的时候,我是浪子宕桑汪波。
住在布达拉宫,我是仓央嘉措。”
张潮兴奋说道:“我们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