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强的妻子比齐强小了十岁,比齐强的学生们大十岁,她是齐强的学生们上十届的校友,十年前作为齐强的学生,她爱上了三十岁仍孑然一身的齐强,在她嫁给齐强做妻子的过程中她冲破了重重阻力。她长得不漂亮,但四肢、五官和谐得透出一种难得的美感,她性格中那种超乎寻常的沉静默然更显示出一种难做难学的永久的魅力。就是她使疲惫了一生,直到疲惫得死去的齐强,在死去的那天仍然感谢上帝。他的那个女学生在嫁给了他成为他的妻子之后,就和他生活在那一间小屋里,那间小屋在此之前是他的单身宿舍,十年前的时间里学校分了六次房,齐强一次也没有分上,学校上上下下没有人看得起齐强,他在领导和同事眼里的地位也和他在学生的眼里一样。论条件他比任何人都够分房的资格,因此,每次分房时他都能填一张预备表,在预备分房者的名单上醒目地列于最后一名。
十年过去,比他年岁大的、与他同岁的和比他年岁小的教职员工大部分都分上了房子,而他和他的小妻却仍然“安然无恙”地住在那一间小房里,仍然每次分房时去充斥那张长长的预备名单的最后一个位置。每次分房结果下来后,他都要对他的小妻来一番“骑墙”式的安慰:
“……当然,能分上房子是很好的,不过,没分到嘛,也……”
他的小妻便对着他的老师懂事地点点头。直到齐强死的那天,那些历次负责分房和历次与齐强竞争的分房者知道了他是无暇在分房的事情上“骑墙”。十年的时间已使人们渐渐地觉得这个“骑墙”的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那间小屋里深居简出,已经成为了一件很和谐的事物,倒是如果分给他三间敞亮的新宿舍的话,人们或许会觉得那反而破坏了某种“格局”。只有一点,当人们看见他那可爱的小妻每天上班、下班,进出那间小屋时,禁不住会从心里产生几分“不平”。
他的小妻在师范的附属小学任教,给人的感觉也是那样深居简出。他的小妻给他养了一个女儿,但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从满周岁起就送到了她的娘家抚养,算算年龄该是九岁了,人们都认为这两个深居简出的人不可思议,而且异常心狠,女儿早已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仍不接来身边,就那样扔开孩子不管,他们竟舍得。直到齐强死的那天,人们才明白他们是无暇……在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里,人们忽略了那个小屋里的世界的存在。
齐强是在亲自将那封厚重的挂号信寄走之后感觉到身体有些不适,才由他的小妻陪着他去医院的。寄信时邮局里那个时髦的姑娘为他这封挂号信的厚度和重量,吃惊地看了他好几眼,她不知道她面前的这个瘦小的人物为了这封终于能寄出的信,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已经干了二十年。
十年来他这是第一次上医院,平时他有了小病小灾,总是由他的小妻代他向医生复述他的症状买药给他,十年间他的小妻为他争取了很多的时间。
那封挂号信寄走之后,他感到身心得到了多年来第一次放松,他的长期处于无暇紧迫中的身心在骤然放松之后感到了不适。医生对他做了一番询问和检查,告知他没有病,只是身心疲惫需要休养,医生有些惊疑地看着他说,他的身体就像一台长期超载的机器,早该休养,为什么才来看医生,医生说他真可以,要是平常人这样的疲惫程度早就散了架,医生警告他说,虽然他暂时没有病,但必须马上休养,否则他这台机器将有报废的危险!齐强信服医生的话,回忆起来他身体的不适确实是由来已久,只是以前无暇顾及,他微笑着点头说这没问题,以后他就可以休息了。据说那天回到家里他吻他的小妻,吻了她长达半个小时。
同样厚重的一封挂号信寄来给他时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明亮而且缓和,那时齐强没有课,正在他的小屋里遵医嘱休息。由于是挂号信,所以由邮递员直接送到他的小屋里,这封信的寄信人地址是中国数学学会的信件。
齐强打开信封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稿子,而后他看到了夹在稿子里的“中国数学学会”字样。
那封信在一开头就肯定了他对世界数学界百道难题之一的这道题的解法完全正确,并对他二十年耕耘不辍,终将这道困扰世界数学界几百年的难题攻破表示祝贺,对他的智慧和毅力表示由衷的敬佩……齐强读到这里激动得浑身乱抖,欢喜的泪水爬满脸上,他环顾小屋找他的小妻,但她那时还没有放学。
接下去,如果有一个神仙将接下去的文字抹掉,那么齐强将幸福地与他的小妻一起度过后半生。
接下去,那封信说道:遗憾的是半年之前,中国数学学会接到世界数学学会的通知,这道题已被一个外国数学家解了出来,他的解法与齐强的解法完全相同,只是他比齐强早了半年!
“……但你的智慧和毅力仍可敬可佩!假如你更早一点将这题解出,那么你将成为中国数学界的骄傲。但是现在,我们只能沉痛地表示遗憾。这部手稿退还你,留做纪念吧。”
他的小妻放学赶回家里时,看见他疲惫地倒在床上,手里捏着一封信,身旁扔着一堆手稿。她一看他那日落西山的样子就明白了信的内容,同时也预知了此后将发生的事,巨大的哀伤袭向她,她知道她的爱人二十年日日夜夜的心血从今天起就无可挽回地付之东流了,二十年的劳苦、二十年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无可挽回了,她连泪也流不出来,她戚戚哀哀地说:
“强,强呵。”齐强抬起一只手让他的小妻抓住,疲惫的声音异常苍老:“失败了。千百次的失败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而这最后的胜利却是一次决定性的失败!”他的小妻含泪望着他。“但是时间……让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他的小妻含泪望着他,她此时已预知了将要发生的事,她没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她知道那没有用,她知道这将要发生的事就像那相差的半年时间一样地无可挽回,她只说:
“强,强呵,你不该这样苦呵。”她的这句话里所含有的东西囊括了齐强二十年的跋涉历程,囊括了他们夫妻十年的劳苦和心血,囊括了他们十年的孤独和忍耐,囊括了十年的世态炎凉,囊括了她作为他的小妻为他付出的、为他企望的、为他骄傲的,也为他担心的一切,囊括了齐强二十年矢志不渝的生命,也囊括了对不平的命运的哀怨和更多更多的东西,囊括了所有的一切。
三天之后齐强就去世了,死于心力衰竭。那天他的小妻预知了将要发生的事,急急地找人将他送往医院,但是没有用了,他的心力衰竭不是药物所能治疗的。
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三天,身体像一只燃尽的火把一样无可挽回地衰竭下去,最后终于熄灭了。“他需要休息……”他的小妻说,“二十年了,有一道题搅得他无暇休息,然而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他败在时间的手上,但他从此可以休息了。”
他被大家从医院里拉回来,停在他的小屋里。他的小妻不哭。只是不停地将他的手稿在他面前焚化,作为烧给他的纸钱。
她最先烧的是他寄走又被寄回的那部手稿,这部受到中国数学学会高度评价,同时也给他以最后打击的手稿本来是应该留做纪念的,但是他死了,他的小妻说除了她,没有人有资格留下,而她更想交给他。学校领导曾劝说她,希望能将这部手稿留给学校,以向后来者证明这所学校曾有过一个多么卓越的人物,这是学校的骄傲。但他的小妻说不,除了他没有人有资格留下。
她亲手将那部手稿一页一页地烧完,从始至终都没有哭,静静地志哀,而后,她从小屋的角落里拖出一只只纸箱,里面是他二十年间留下的所有手稿,那上面记录着千百次失败,她慢慢地将它们在他的面前不停地焚化。
她就那样沉静默然地焚了三天三夜,将所有的手稿为他烧完。她望着他的脸,为他终于能够安然地休息而感到一种欣慰。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知道他曾经有多么累。安葬齐强之后不久,他的小妻要求调到乡下小学,她说她不愿再住在那间小屋里,她说一见这小屋,她就仿佛感到他很累,她说她愿意感到他轻松,她说他累了那么多年,从来无暇休息,现在好容易轻松了,她不愿再感到他很累,她怕那样他会在天堂也很疲惫……她说她心疼他。
又调来一位新的数学老师,齐强的学生们画了一张新的课程表,填上新的数学老师的名字。本来以前调换老师时只要将这个老师的名字画掉,旁边再填上新老师的名字就可以了,不用换课程表。
但齐强的学生们不愿意在他的名字上画那一笔。他们将那旧课程表轻轻地揭下来,由几个人带到齐强的坟上烧化。几个人里,有那两个漂亮的女学生。
后来他和他小妻的那间小屋,一直没有人住进去,都说一看见那小屋就想起他们,想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想起那个事事“骑墙”的人日夜在小屋里很累地做一道题,他的可爱的小妻沉静默然地进进出出,然后就仿佛听到他们淡淡地对人说: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