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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病

1.得什么,也不能得病

我出差时,在报销标准许可内,选择住高级些的酒店,因为比较舒适和有面子,服务也花样繁多。这次我一下飞机到C市,就对出租车司机说,去某某酒店。我已在网上订好它了。

这是一家知名国际连锁酒店,外形明快简洁,具有后现代风格。门童殷勤为客人搬运行李。前台服务员满脸谦恭笑意。似乎一切令人放心。

我办完手续,进得房间,有些口渴,就喝了一瓶酒店备的免费矿泉水。

但很快我感到一阵腹痛,也不明原因。后来痛得厉害,我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未料一睡三天三夜。

醒来时,我见床边站着两位身穿灰色西装的女服务员,也不晓得她们是何时、怎么进来的。

她们见我醒转,就一字一句说,接到大堂经理指示,要送我去医院。我奇怪酒店是怎么得知我腹痛的。

想到身负公务,我不愿去,但这两个女人,三十五六岁,一个烫发,一个扎辫;一个尖脸,一个圆脸,异口同声:“不行,你病了。”

她们伸手拉我。我急忙说:“我没病,只是稍稍腹痛而已。”

但她们说:“你确实病了。已经睡了三天三夜。”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是酒店的人,怎会不知道!”

“有那么严重吗?”

“这可是天大的事。得什么,也不能得病呀。”

我才明白是有问题了,心想或许就是病了吧。但我提出:“要去就去医保定点医院,否则报销不了医药费的!”

二女应声:“哎,放心,都考虑周全了!我们的工作,就是让客人满意。”

说到这里,她们飞快为我穿上衣裤鞋袜,把我拖下床、架出门。两人身手娴熟,看样子为客人提供这种服务,不止一次了。我只好听之任之。关键是,能够报销医药费,这就可以了。

酒店叫来急救车。车子载着我们三人,一路鸣笛穿过C市,驶向医院。

2.个人行动转换成了组织行为

这是一座江水环抱的山城,人烟浩穰,商贾辐辏,娱游壮阔。城中栽满高大的银杏树,建筑物崔嵬险峻,凌空飞出,如戟逆天,却雾霾昏沉,气象阴冷,淫雨连绵,黏滑溽湿,一切模模糊糊。

我痛得无心欣赏景致,只是想到,我出差至C市,是这里的B公司出钱,请我来写司歌的。

我的本职工作,是在京城做公务员,每天的任务就是为上司撰写总结报告和讲话稿。好在我业余还是个歌词作者,用爱好转移了工作的无聊。我在社会上小有名气,时常也应邀为企业写作,弄点外快贴补生计。因为这个,B公司找到了我。

但我的上司喜欢暗中检查下属的往来函件,把B公司写给我的信扣下,拆开来审视,然后以单位名义派我出差。个人行动于是转换成了组织行为。这让事情变得不太有趣,不过也无所谓吧。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只是未料甫抵C市就病了。

提起医院,本是我熟悉的去处。像单位一样,这也是一个大型组织。此二者,掌控了我的起居作息、生老病死。在我国,跟它们打交道,是最基本的公民素质。

我体弱多病,总得三天两头上医院拿药。其实我跟大家一样害怕去医院,却被它磁石般吸住,不去不行。但C市医院,还是头遭拜访。也好,认认门。还要在这儿写歌呢。工作时再犯病,麻烦就大了。我不是一个喜欢多事的人。

汽车上山下坡,兜来绕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达目的地。医院依山临江而建,如这座城市一样鸿篇巨制。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蜷伏在雨雾中,像一头灰头土脸而又威风凛凛的猛兽。

送我来的女人如释重负说:“这便是本市的中心医院,要来就来最好的医院。小杨,你可是我们的贵客哟。”

她们疾步如飞,轻车熟路,拖着我直奔门诊部。

3.不能证明生病,人就没法活了

我凭借丰富的就医经验,仅扫视一眼,便知这医院建得不错。门诊大厅雕栏玉砌,高阔深远,体象天地,经纬阴阳。锡白色无源光线滚滚洒来,四方覆射,映照着数十列不见首尾的队伍。我认出这是排队挂号的长龙。病人们面目不清,阴暗的江河般缓缓流淌。有的拖着行李箱,有的拎着小板凳。更多病人及家属,支流般从不同方向汇入,不时激起波澜。“岸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着身穿黑制服、臂戴红袖章、手执防暴盾的保安,用火眼金睛扫射人群,令现场秩序保持谐美。

哦,这正是我熟悉的一幕。我始放心。这时,两个女人从我衣袋里搜走钱包,一人排在队尾,要帮我建卡、挂号,另一人则为我能快些建上卡、挂上号,找熟人去了。大厅里扬声器发出此起彼伏的轰鸣,那是数不清的窗口后面医务工作人员在呼喊,与黄牛加价兜售专家号的嘶叫混合为交响曲。

肚子又痛起来,我就蜷缩在一张长椅上。椅中苍蝇一样层叠落满病人,发出嗡嗡的刺耳呻吟,好像对我说:幸亏及时来到医院,否则死在酒店,都无人知道呀。

我才有些后怕。性命攸关,我最先想到的,却是报销医药费。在我国,这也是人之常情吧。很多人死掉,不是因为有病,而是因为没钱。

钱的确要紧。门诊大厅的几面墙上,大幅张贴着收费标准一览表,以便病人尽早阅知。检查、治疗和用药的价格俱公之于众。专家挂号费,十几元至几百元不等,各个专科排列得细致入微,把一个整人分解成眼、耳、鼻、头、颈、胸、腹、心、肝、肺、肾、血、神经、皮肤等部分,仅皮肤便又有真菌、红斑狼疮、肿瘤、过敏、梅毒、结缔组织、色素、银屑、胶原、毛发、大疱等诸种病目,收费亦各不相同;从指血到尿检,从超声到尸检,要缴多少钱,也写得清清楚楚;针剂有几百元的,也有数万元的;病房床位则分为普通病床、干部病床、等级病床和特需病床,押金从几千到几万元。又把病人分门别类为市医保病人、农村合作医保病人、公费病人、自费病人、其他保险病人、VIP病人等,所付款额差异颇大。在医院,人不是按男人和女人来定义的。

但病人刚到门诊部,还难立即显出分别,大家只是不分彼此挤在一起簇拥攒动,像要去赶火车——虽说有庙堂的即视感,但此地细看确似候车大厅,病人的模样就跟农民工似的,他们心急如焚,生怕错过车。

空气浑浊,咽喉刺痛。地面流溢着一层像是烂泥、雨水、汗渍、尿液、口痰和呕吐物的混合物,又纷纷扬扬漂浮起小广告纸片,上写“代办挂号,安排住院”、“提前做各项检查”、“代开发票,不能报销的改成能报销的”等等。每过一刻钟,就有一排身着黄色制服的女清洁工冲上来,把垃圾迅速扫除掉。

忽然,一辆平车斜刺钻出,上面站着两个穿脏兮兮暗白色外套的青年男子,手举黑乎乎的汤勺,哐哐敲响一口大铁锅,原来是热气腾腾卖快餐的,有包子、稀饭和咸菜。病人们眼睛陡然一亮,从四面八方轰隆隆围拥上去,没挤到跟前的,急得用拳头擂打胸脯,猩猩般吼叫。卖饭人说:“嚷什么,都有!”

我嘴里涌出津液,意识到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但一到医院就想进食,这岂不表明我胃口很好吗?胃口很好不就证明我没病吗?没病怎么会来医院呢?不来医院又如何证明自己是病人呢?不能证明生病,人就没法活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笑,人真是贪心的动物。可不能这样哦。我宁愿挨痛,也要忍着不去进食。这是医院,不是酒店。医院除了治病,还是抑制人的欲望的。

我抬头,见一块液晶大屏幕吐出红字:“服务好,质量高,医德好,群众满意。”“生命相系,性命相托,共克疾病,服务人民。”这才心有慰藉。

等了一个多小时,两名女人蹦蹦跳跳回来,兴高采烈举着信号旗似的挂号单,冲我起劲招摇。我却痛得无力起身讶迎。

4.把生命交给了医院

女人把我拽起,搀扶至分诊台。由于是第一次到C市医院,我颇羞涩,若初次相亲,不知进退。女人又好气又好笑,说:“别这样呀,咱可是老病号了。”

我不好意思道:“请放心吧。”

她们又争着去帮我取病历——原来,它就存放在医院地下室。我分明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这家医院呀,这儿怎会有我的病历?

转念一想,也说得过去吧。天下医院是一家,已经连锁联网,实现异地医保就诊了。现代医院虽起源于西方,发扬光大它的却是我国。

女人去取病历,我独自留下。又看到,候诊大厅里,除卖餐食的,还有更多项目,贩售花圈、鲜花、水果、针线、口罩、健身器、轮椅、洗洁用具、便盆、轮椅、盗版书、出口转内销服装、过期化妆品、骨灰盒、棺材、假发、人参、鞭炮、棉被、望远镜、指南针、手电筒、笔记本、贺年卡、水果刀、切菜刀、佛珠、观音像、指甲钳、旧电视机、二手收音机……应有尽有。另有招徕旅店生意的、出租房屋的、算命看相的、倒卖药品的、自荐医托的等,形成一个集贸市场,吆喝声、还价声、哭叫声、碰撞声、吐痰声、咳喘声、行路声、器物声、叮当声、哗啦声、吧嗒声、咿呀声……此起彼伏。

哦,这一幕亦令人动容。仔细观察,等待就诊的,各色人皆有,以老年人最为瞩目——正如新闻报道所说,我国已进入银发社会,老人数量超过儿童。这些病人满脸深渊般沉寂,面对撕裂耳膜的噪音杂音,从容镇定,听而不闻,裹着旧军大衣,稳如泰山,昂头枯坐,周身冒出膏药、顽石和尘埃气味,有人腋下和胯间结满蛛网,肿胀的手爪攥住陈皮般的病历,与活泼雀跃的商贩对照,形成别具一格的审美趣味。

看到老人在,我心里有底了。想到这是与C市医院首度约会,我掏出手机,拍了一照,以作留念。

立即,两名保安冲上来,揪住我的衣领。我刚要解释,他们就举手做出揍人状。我欲反问,凭什么?依据哪条法律?有“禁止拍照”告示吗?但我想到,既已身为病人来到此间,就算把生命交给医院了,怎可造次?就乖乖把照片删了。

保安骂骂咧咧走了。这个插曲令我腹痛加剧。其他病人都在看我。我深感耻辱,便挣扎起身,向前走去。

四通八达的走廊像蛛网,无尽无终,又柳暗花明别有洞天。有病人迷路了,累趴了,昏倒了。我踉跄半天,至一诊室前。门口贴了一组照片,大红大紫,为医院灰白二色的单调打上一抹光亮。一张拍的是一个胃,黑乎乎的底色上,长满鲜红疣疮;另一张是惨白的食道,膜上结出珍珠般的肉团;另有一个青色菜花状东西,大张旗鼓用文字注明是十二指肠癌。这就像京城七九八艺术区的画廊一样。

不用说,是消化内科了。大群病人堵在门前,吵嚷不停,着急进去。我观察一会儿,明白如果死等,只怕到医院下班都看不上病。我就搡开病人,抢到头里,推门而入。众皆不悦,怒目相视,却俱噤声。他们在猜测我是医生的什么关系。我利用多年就医经验,获得了先机。

5.像窃贼在作案现场被抓住

诊室里有一张办公桌,里三层外三层被病人围住,他们唾沫横飞,比手画脚,争先恐后向坐在桌后的一名医生陈述。室内气温骤升,有病人把上衣捋起,露出肚皮。一位病人一进来就抖出两米长的山水国画,要送给医生。几名病人争着把花生、核桃、鸡蛋等土特产放到医生桌上。还有病人及家属干脆跪在地上,冲医生喊:“教授,加个号吧,挂您的号挂了两个月,都挂不到哇。”医生大约也习惯了,视若无睹。他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六旬男人,如盆景里的一面精致假山,身着棱角分明的白色长衣——这乃是真正的炫目白色,像镇魔用的法瓶,对此我亦不陌生。医生胸前口袋插满一大排红、蓝、黑色的钢笔、铅笔和圆珠笔,白大褂后面是深色的西服领带,脚下一双黑皮鞋锃亮。他位居人群中央,仪态威严,亦不多言,令我觉出一种特别的美感,心生依恋。等待半天,医生终于慢条斯理冲我说:

“你怎么了?”

“喝了点儿水……”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简明扼要背出,尽量显得不像是在申诉冤屈,以给医生留下良好印象。

“是酒店的矿泉水吧。”

“啊?!”

他怎么知道的?C市医院的医生这么厉害?我忽然想到,如果要我现在就送红包,可怎么办?钱包攥在女人手里哟。我像窃贼在作案现场被抓住,顿时面红耳赤。

“是外地人吧。”医生又道,冷峻的面目,令我想到审判庭上的法官。

“是、是。”京城公务员的骄气被打消了。

“为什么要来我市?”

“因为、因为……”

“你确定喝的真是矿泉水吗?”

“大概、大概……”

“矿泉水!矿泉水!你以为那水能喝吗?患者,这儿可不是外国哟!”

医生老大不满似的说,抽出一支铅笔,啪啪敲打桌面。这位大夫水平太高啦,连正眼也没怎么瞧我,连我的主诉也不详细听,连叩诊也不做,就一眼瞧出了问题。他是说本地的矿泉水是假冒伪劣产品吗?还不如外国那随便拧开龙头就能喝的自来水?里面有致命病菌?还是它太高级、太特别,外地人喝了肠胃不适?这就是我的病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就要收红包了吗?我惊惶失措。病人们向我投出幸灾乐祸的目光。

正尴尬时,诊室里一个铁皮柜乒乒乓乓发出爆响。

6.一个人是不敢来就医的

我看去,见是送我来医院的两个女人,得胜回朝一般,喜气洋洋,从柜子里争相挤出,手里天女散花,挥舞我的病历。原来此处连通地下室。这家医院的布局结构竟如此不同凡响,看病的程式也出人意料。我揉揉眼,确认不是疼痛制造的幻觉。

医生略微冲女人颔首,却不着急接过病历,也未向我索要红包,只对着电脑不紧不慢打字,开出检查单。验血,验尿,验便,拍X光片,做心电图,照B超。医生把单子交给女人。她们二话不说拉我离开。门口的大群病人愠恚而嫉妒地瞪着我们。我没有忘记回过头,对医生说声“谢谢”。随后我看看手表,才惊讶地发现,我的就诊是在一分钟内完成的。在医院,时间的流速似乎压缩了,或者事件的进程加快了。

回到大厅,小贩的尖叫声像节日礼花一样怦然放大。病人又潮水般鼓来荡去。到处是担架和地铺。有人大小便失禁,倒地蹬腿抽搐。保安在一旁警觉看着。女人架着我,如临深渊穿越过去,轮流站到划价的长队、缴费的长队、登记的长队、预约的长队后面。她们冲我挤挤眼,像是要我镇定一些。我倒也不大惊小怪,在我国医院,什么事都可能遇上,得有耐心。只是腹痛更厉害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可以预约了。预约完毕,又在检验的长队后面排好。烫发尖脸女人对我说:“瞧,要是你自己单独来看病,根本不行吧。”我连忙点头称是。的确,一个人是不敢来就医的,必须有人陪同。这是一场体力和意志的马拉松。

一个女人排队,另一个女人带我去准备尿液和大便标本。卫生间脏得无法下脚。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有声音叫:“六百五十八号,杨伟。”女人说:“该你了,还算快。”把我拉到抽血窗口,冲护士打个招呼,像是认识。扎辫圆脸女人对我说:“怕疼吗?要不我代你抽吧!”她挽起袖子,露出绛色多筋的胳膊,山药棒一样结实。我心想不太好吧,抢到她身前:“千万别,还是我自己来吧。”“其实谁来都一样!你不要不好意思嘛。”“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见我坚持,女人才像是不情愿地退到一旁。

验血验便的结果要两小时后才能出来。女人趁机又带我去拍X光片。拍片室这儿也人满为患,病人们用防备的目光互相盯着。我一时无计可施。这回是女人帮了我。她们由后门把我带入室内。

7.在疼痛面前没有是非原则

我看到,负责照X光的医生是个瘦削姑娘,染了漂亮的金黄色头发。她拥抱了一下陪我的女人,就好像她们互为姊妹。然后医生对我说:“把裤子脱了。”带我来的女人拍拍我脑袋:“我们就不看了。”手挽手出去了。

我脱下长裤,仅留内裤,两条瘦腿像暴露在烈日下的冰棍。“都脱了!”医生娇喝。我便照办。这时腹痛令我弯下腰。“站直了!”她又喊出口令。我咬紧牙关直起背脊,贴住一块冰凉坚硬的金属板,却看不见姑娘了,只听她干脆利落的声音传来:“抬头,挺腰,向左!”我的下体一下硬了。好在伸手不见五指……终于结束了。我已浑身虚汗,还没穿上裤子,就听医生高唤:“下一个!”一名女病人应声而入……我精疲力竭走出房间,两个女人见我完璧归赵,竖了竖大拇指。我又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我的腹痛已与另一种不知名的疼痛交织。这种奇异而广博的痛楚构织成蛛网般的迷幻感,增加了我对医院的依赖。我想,不过就是生命,就放手由医生处置好了。

X光的结果也要两小时后才能取到。我又被带去做心电图。做完心电图,又做B超。医生却拒绝做,责备我来迟了,还喝了太多水。

“另约时间吧。”医生说。“什么时候?”女人说。“一周后。”“能不能提前呢,他也许要做手术。”女人脸上露出自责的表情。她们与医生协商,并掏出我的钱包,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医生只看了看,没有接,说,刚好有一个病人取消预约了,那就安排在明天吧。

真的吗?我明白这是医生予我的优惠。由于我插了队,就会有别的病人延后,说不定这样一来,某人就可能因为耽误诊断而致病情加重,甚至死掉。我用他人性命交换自己性命,这样好吗?

女人见我发愣,直截了当说:“想太多对治病不利。医院既是技术世界,也是人情社会。不懂这个,才是死路一条。”

我说:“我没有这样想。我刚才不也单枪匹马闯了诊室吗?在疼痛面前,没有是非原则。人得先救自己。这个我还是明白的。”然后我谢过医生。这样算是闯过又一关。

两个女人一人拉一只手,把汗透的我像只行李箱一样拖走,在大厅找地方坐下,等待验血、验尿、验便以及心电图和X光片的结果。过了一会儿,扎辫圆脸的女人,可能是因为刚才我不让她替我抽血,有些生气,就走掉了,只留下烫发尖脸陪我。这样形成一男一女单独相处的局面。

8.看病首先是一个信仰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上吊自杀一样缓慢,我的痛楚混合着对女人的愧赧,如牵牛花藤一样交替上升。我让烫发尖脸女人也离开,我一人待着就行。

“这怎么可以!”她想都没想就叫起来。

“医院,我经常来,没有那么大的危险哟。”

“你怎知?这是生命问题。刚才说了,单独一人就医不行。”

“你们陪我这么久了,真让人过意不去,再说我差不多熟悉情况了。”

“我要再走了,你从医院逃掉怎么办?”她满脸焦急关切。

“逃掉?”我面颊发烧,像被女人看穿心底秘密。

“是呀,这必是你骨子里的想法。你就是企图从治疗现场逃掉。许多病人都这样想,他们对医院爱恨交加,既喜又怕。这种事我见多了。”

“噢,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我急急申辩,“刚才我不是主动去了诊室吗?我不是查血又拍片了吗?我爱的就是医院呀。我来医院,就像回家。”

“唉,也不能怪病人,现代医院在本市落地生根,才多长时间嘛。”像看出我口是心非,她一把抓牢我的手。

“可不嘛。”的确如此。但我心里想说,在这之前,几千年来,这片土地上那么多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呢?然而我被女人的气势镇住,不敢回嘴,手掌冒出汗污。

“我看出来了,你刚才产生了疑问。如今,每个人对生活都有这样那样的疑问,这也不能说不正常。我知道你想问,医生怎么知道你喝了矿泉水,对吗?”

“是呀。”我愧怍地点点头,心想女人真是不得了呀。

“因为我们酒店的监控探头与医院的计算机联着网哩。”

“这样啊……酒店和医院有联营关系吗?”

“你尽可想象。但为每一位客人的健康提供服务,正是C市法律的规定。”

“为什么诊室的铁皮柜连通放病历的地下室呢?”

“你没看到吗,病人实在太多,这是为了提高诊断效率呀。你听说过大数据医学吗?中心数据库就建在地下。”

“信息化医疗呀,明白了。但这真是医保定点医院吗?还有哪些需要我自费呢?我、我带的钱……”

女人听我这么说,就闪电般摸出我的钱包,高高举起,在我眼前晃荡,宽慰道:“小杨,你还是担心这呀。想哪儿了。早告诉你了,这是现代化的正规公立医院。医生待你像照顾大熊猫一样无微不至。为什么不放心呢?我当然知道没钱不行,很多人以为治病最要紧的是钱。有钱,就能活下去;没钱,只有等死了。但实际上不是这样。说到看病,首先是一个信仰问题。你到底信不信医院、信不信医生呢?”她的口气远远超出了一名普通的酒店服务员。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信,我当然信。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医院呀。”我赶紧表态,脑海里却翻出那些令人发指的媒体报道,说有病人看病时几米长的小肠被误剪了,有病人的正常小脑被当作肿瘤切掉了,有的麻醉师滥竽充数动手术致病人终身残疾,还有庸医给病人开膛直接把人杀死了。有一则新闻更是耸人听闻,说一个农妇到医院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钳刮引产手术,医生操作失误把她子宫刮穿,又嫌麻烦不愿修补,干脆一刀把子宫全切了,谁知手术过程中又把输尿管弄破,做修补时竟又找不到输尿管,只好把病人的一个肾割掉。

“哼,我看你这人不太信。”女人见我别别扭扭,嗔怪道,“很多病人表面上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心里却不信医生,把他们当对手、当敌人。他们觉得上医院像去火星探险。他们认为医生是在打发他们蒙骗他们谋害他们。当然了,他们很虚伪,从不把这种想法公开讲出来。另外,信医院、信医生,就得信我们酒店。有钱,也不一定能看上病呐。不是我们辛辛苦苦帮你排队,为你找人,你哪能这么快就做了检查呢?”女人毫无破绽的叙述直击要害。她说的全是实话。

“啊,你千万别生气,请看在病人的份儿上吧。”我被女人数落,颇难为情,眼珠左右快转,紧紧跟上她手里钟摆般摇曳的钱包,好像那是我的灵魂。

“怎会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语气一变,“小杨,你是外地人嘛。C市是一座热情好客之城,要让每一位来这里访问、投资、旅游、工作、上学、定居、流浪、乞讨的贵宾好好活着,让大家爱上C市,支持它的经济发展。所以才建了这么高级的医院。医院是一切的前提,身体不好,做什么都不行。你刚来,还不明白,但你一定要尽快打消疑虑,学会入乡随俗。小杨,你必须活下去,你还要为社会作贡献呢。”女人坦率直白、不加虚饰的一席话令我无言以对。她说得真好啊。

“你们就是做这份工作的吗?”我问。

“是的,送客人看病,这是C市为保障人民身体健康,正鼓励发展的新兴职业。它不仅提高了就业率,拉动了经济,还体现出人与人的关爱,尤其是增强了病人对医院、对医生的信任感。这正是当前大力提倡的共同价值观啊。”她自豪地说。

“可是跟你一起的那个同伴刚才走掉了。”

“那是阿泌。她可不是嫌弃你,而是因为家里临时有事要赶回去处理。她也在努力撵上时代变革的步伐,但天有不测风云,最近发生了不幸。”

“不幸?”

“唉,她念大二的独生儿子,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在互联网上传播损害C市形象的谣言,被刑拘了。刚刚又传来消息,她老公今天早上喝酒喝死了。那男人是高新技术开发区的一名科长,每天的任务就是陪领导喝酒,做招商引资,结果喝死了。阿泌料理后事去了。她实在太忙。C市正处于大发展、大转型的关键时期,为适应新生态,每个人忙得连轴转。阿泌天天跑医院,照顾客人,自己的男人却喝死了,儿子也蹲班房了。”

“啊……”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把孩子扔下,就来陪你了。不,就来救你了。你不必自责。你仅需检讨一下,刚才为什么不让阿泌替你抽血?她要靠这个提成的,好为儿子缴保释金呢。嗬,瞧你满脑门问号。不要这样嘛。说到头,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钱再多也买不来一条命。你为什么不信阿泌呢?那你信我吗?你信医院、信医生吗?归根到底,你信C市吗?阿泌的老公喝的是酒,可不是矿泉水噢。C市把最好的机会都给你啦。”

“怎么不早对我说这些?太对不起了!”

我感到恍惚,也很心虚,仿佛又看到阿泌青筋暴起的滚圆胳膊在眼前感叹号般伸缩。我进而觉得她丈夫的死跟我有直接关系。我暗暗起誓,今后一定要专门为从事此种特殊职业的女性写一首歌,赞颂她们的英勇勤快和无私奉献。我虽是老病号,但在C市女人面前,还太不懂事了。

“没关系,阿泌能挺住。在C市,挺不住就完蛋了。我们都在咬牙挺住。小杨,你更得挺住,不要被一点儿小疼痛打垮哟!”

女人意味深长盯我一眼,却令我感到一股蔑视般的讽刺,就好像外行教导内行那种情状吧,这里面又含有一份特别的关照。我刚满四十岁,比女人还要大一些,她却以妈妈规训儿子的口吻对我说话,这也属于职业素养吧。全国要都这样就好了。

我恭敬地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浆姐吧。”

这时,大厅里响起急促而凌厉的广播:“一千一百二十号,杨伟!”“一千一百二十号,杨伟!”又在呼叫我了,就像机场召唤迟到的乘客登机。我一下激动起来。浆姐说:“检查结果已经通过自动传输机抵达诊室。咱们赶紧!”拉上我飞奔而去。

9.一场持久战

时间好像不够用了。我们穿过人山人海,闯入就近的一间诊室。在大山压顶般的病人重围中,一个面色白皙、身板单薄、戴大口罩的中年女医生,正埋着脑袋,不动声色研究我的血尿便化验单、心电图和X光片,仿佛在求解一组艰深的数学题,但她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一位蓄势待发的小提琴演员。

我忍住痛,在医生边上老实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医生抬头,全神贯注对浆姐而不是对我说:“没有大问题。但不排除肠梗阻。不排除尿道结石。不排除十二指肠溃疡。不排除胃穿孔。把他转到外科吧。”

“外科吗?那会如何处置呢?”浆姐把脑袋凑到医生跟前问,她的模样已经完全像是我的家属了。

我想,是啊,为什么是外科?难道消化内科还不能诊治因喝水而引起的腹痛吗?不过可能正是如此吧。

“这就是外科的事情嘛。”医生毫不犹豫在诊疗单上签下字,一边冲其他病人喊:“下一个!”

我把目光中的问号投向浆姐。她说:“也好,让各科室都沾沾你的光。这是一场持久战,医生的艰辛,病人体会不到。”

浆姐把我带走了。我又对医生道谢。她略显不悦地说:“这不是沾光不沾光的问题,而是对病人负责。”

漫长的看病过程,这才似乎算是真正开始。我跌跌撞撞跟着浆姐走。腹痛进一步加重,就像有个扳手在里面千回百转拧肠子,眼前的一切——病人的脸,崎岖的走道,雨水、呕吐物、口痰与尿液,小贩的车辆和商品,泥泞肮脏的地面,保安和清洁工的身影……都万花筒般旋转飞舞。我觉得也还算正常,只是有些担心到了外科,医生就要真正狮子大开口了。风闻他们手术做了一半,便会停下,要病人缴钱,否则就让打开的膛子一直敞露着,让里面的肠肠肚肚吹凉风。我拿不准是不是要放慢脚步。浆姐却拉我越走越快。我颇自责。唉,怎么才能打消积淀在内心深处的不信任感呢?浆姐真没说错呀。

外科在三十三楼,高处不胜寒。这里也挤满号叫的病人。江风运送冷雨从敞开的窗户中一条条吹入,打在密密麻麻长满一整面墙的褐色蘑菇上,几十只身体透明的小白鼠在菇伞间来回跳跃。啊,我没看花眼吧。老鼠是从医学实验室里逃出来的吗,怎么还不捉回去呢?可别耽误科研呐。

浆姐重新为我挂了号。但这回插队不太顺利。排了半天,终于轮到。医生看看我,对女人说:“他是吸毒了吗?”

“啊……”我不知说什么好。

“他肚子痛。”浆姐说。

“你真的想吸毒吗?来这儿骗食吗啡的,我可见多了。”医生不苟言笑。

“救救我吧。”我痛得快站不住。

“换个号,去急诊吧。”医生果断作出指示。

“好!”浆姐快人快语。

“我到底是什么病呢?”我问。

浆姐对我使个眼色:“有些情况,医生只跟家属讲。”就把我带走了。临行前我又在口头上对医生表示了感谢。

急诊室在地下十三层。

10.这样下去只怕真会死的

我们坐电梯下去,仿佛在银幕上淡入淡出。我甚至觉得身后就有一台摄影机紧随,而我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别人眼中,疼痛是装出来的。噢,也许我真的吸了毒?我的戏演砸了。

浆姐安慰道:“你或许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每个人的一生中笃定会遇上这样的情况。”

终于到了一个形若防空洞的地方,阴寒浊湿,甲虫在地上和墙上游行,隧道两侧垒放着一排鱼缸,水里游弋着无眼金鱼。又是实验动物吗?布告栏上贴满各种“须知”和“通知”。病人们山妖般站成数十列长队,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我心想这就是浆姐说的新生态吧。现在看来,我对C市还缺乏认识和了解,就医方面更是尚需历练。我不应该动不动就把痛苦挂在脸上。

“我去挂号吧。”浆姐爽快地说。阿泌走了,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更是如鱼得水,大包大揽。

好一阵后,她蹦跶而归。“嗬,不在这儿挂,”她说,“窗口又转移了。”我看着她像职业经理人一样猛冲向另一条隧道,忽然产生了担心:万一她要病倒了,该怎么办?这种感觉颇为真切,就好像在这全新的一天里,将要发生什么不测。

又过了一小时,女人拿号回来,说:“小杨,抱歉啊。人太多,没办法,这就是C市的现状。所有病人都挤到中心医院来了。这真的是本市最好的医院,没有之一。大家公认这里的医生水平最高,不找他们看不放心哟。伤风感冒也坚决不去社区医院和街道卫生所。何况还有从各个郊县,甚至像你这样从外地赶来的病人哩。这家医院一年看的病人比欧洲有的国家人口还要多。另外,现在只要是个人,在医院就有熟人关系,比我们酒店来头大的有着呢。打招呼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哦。”

女人又马不停蹄牵我去找医生。一群群病人像群众演员一般嘿咻着席卷而过,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庞在浓浓阴影中此起彼伏,一片片丰收果实似的输液瓶在天花板下斑斓摇曳。氧气稀薄,有人窒息。缸中之鱼接踵蹦出水面。医生却不在诊室。

“医生正做治疗呢。急诊人手实在不够哇。去办公室吧,让人帮忙呼他。”一个路过的护士匆匆丢下话。

“好,小杨,你先等着,我去把医生请来。”浆姐反应迅速。

女人去了,久久不回。我其实不太清楚自己是否等得及。我到医院已有很长时间,还没有得到任何治疗。疼痛已不是最初的浅表感,而是杆棒一样发力捶击内脏。信心也好,士气也好,都受到很大打击。这样下去只怕真会死的。生命很宝贵,它只有一次。我其实一直很怕死,否则每天也不会活得这么低三下四了。而由于没有查明原因的腹痛死在外地医院,对我这样一名京城公务员来说,太丢脸了。左思右想好一阵,我决定不等浆姐回来,又自己冒险去找医生。

急诊室的空间结构尤其复杂,病人也更加琳琅满目,有脑梗心梗肠梗的,有呼吸衰竭的,有胰腺发炎的,有摔破头的,有骨折的,有不小心吞了牙签戒指玻璃珠的,也有与宠物亲嘴被咬的或与它做爱拔不出来的。在茂密的输液架丛林中,我埋头穿行,也不知身在何处。

终于,看到一个诊室。我进去。里面挤满病人。其中一人正拿片子给医生看。医生说:“你这个是颅内转移瘤。”患者说:“不对,我查了网上,应该是脑囊虫。”医生又看一遍,说:“颅内转移瘤,很明显。”患者说:“不可能。主任,我考你个问题。”说着掏出一个小本本。医生道:“有疑问尽管说。”患者说:“脑部疾病分哪几种类型,怎么分?”医生愣了愣,拿起桌上一本书,对患者说:“这本书叫《脑外科》,我编的,你买一本回去,看完再来找我看病,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交流一下了。”患者接过书,翻了两页,又合上,忽然把书砸在医生脸上。

我赶紧退出。又见走道里一群人正跟医生争吵。病人家属说:“病人都快没意识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抢救?”医生说:“实在没有床位了。赶快转院吧。”“马上抢救!我们是报社的。不抢救,就给你们曝光!”“没有办法呀。你看连平车都在用。监护设备别的病人也在用。难道就因为你们是报社的,就要从其他病人身上卸下设备?”“不行!”说着,家属开始拍照……

我又走一阵,隐约见到两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心中一喜,正欲上前,却听一人说:“病人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鼻屎在鼻子里闻不到味道,抠出来就能闻到?我实践了一下,发现的确是这样。这是重大医学理论问题,必须把它的机制搞清楚。”另一人说:“在没有鼻腔炎症和肿瘤的情况下,鼻屎是没有臭味的。鉴于此,抠出来的鼻屎有臭味,说明你上厕所手没洗干净,这就是科研当中所谓的干扰因素。”

我低头绕行。随后遇到一辆平车,上躺一个十七八岁姑娘,口腔烂成蜂窝,人死了。像是父母的人在哭。医生护士已离开。听说,女孩是为了反抗家长要她高考后学医,服了百草枯。

随后我来到一处瓷砖外墙的房子前,门上写着“抢救室”的中英文。我使劲把厚厚的铁门推开一条缝,见到四五个苍白人影聚成一堆,其中有人手执刀子似的东西,在切割一个软绵绵物体,室内银光闪耀,就像外星飞船。甲虫们正往地上的血污爬去。我吓了一跳,掐掐自己胳膊,没敢吱声,沿来路回去了。

又过了一小时,浆姐陪着一名医生出现。这是位高个子的年轻男大夫,走路如风,白大褂像一面旗帜呼啦啦飘扬,不染世尘。他丰神俊逸,气宇轩昂,戴副方框黑边眼镜,唇上长着茸毛,眼中尚有稚气,长长的齐肩发,像个先锋艺术家,只是头发已经雪白。浆姐沾沾自喜说:“他可是我请来的哦。”

我们三人穿过隧道,来到诊室。

11.所有的检查必须通过机器

这时,本来精神饱满的医生一下气力不济似的,斜靠在椅上,像是难受地扭动腰肢,用疲惫的目光打量我,说:“噢,你是在内科和外科做的检查吧?这儿是急诊室。麻烦你再跑一趟,抽血,留尿,留便,拍X光,做心电图,照B超……”

我点点头,瘫倒在地,再不想起来。

医生有些心烦意乱,对浆姐说:“叫他别这样啊。”

浆姐对我说:“小杨,请不要娇气和任性。这回真要为你治疗了。”

“好……”我气若游丝。

女人俯下身,湿热的嘴唇凑在我耳边,目无全牛朗诵道:“小杨,你没有听说过吗,我们现在体验的,叫现代生物医学,在欧洲诞生才五百年,来到我国才一百年。我们必须严格遵守它的规则。其中一条就是,诊断要靠检查。是的,做多了病人怕受罪,做少了病人嫌马虎,稍有差池病人就觉得医生在害他们。那你叫医生怎么办?我跟医院熟了,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医生都是科班出身,跟学物理、化学、数学的本是一路。有这样一句话嘛:传统医学是农业时代产物,现代医学是工业社会结晶。你忘了我们现在生活在工业社会吗?我国可是世界工厂哟。因此所有检查必须通过机器,懂吗?没有哪个医生还在靠望闻问切,就像天文学家谁还用肉眼观察火星呢?只有机器才能看到病人身体里的细胞成了什么样子。小杨,你还没见过你宝贝细胞的模样吧。是机器把你还原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你应该感到幸运。你本来有极大几率成为一个贫困农民的儿子,生活在缺医少药的老少边穷地区,你连大山都走不出去,没法写歌,更与B超、X光、心电图无缘。这样的人生想一想就后怕噢。因此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我们说相信医院、相信医生,用什么实际行动来证明呢?首先就是认认真真接受机器的检查。这也是对病人诚信的考验。个别人拿茶水冒充尿液,送给机器检查,结果呈阳性、有炎症,想要以此说明医院有问题,从而敲诈医生。这种手段很是下三烂,你可不能学哟。”

女人灌水般对我说这些,就像一台提词机,我理解这是我国职场人士一贯的表达方式,我平时在单位也努力这么做。我觉得她的话倒也没错。若说到我国极少数在科技领域能跟西方发达国家有一比的地方,大医院还算得上吧。关于现代生物医学,我也有些浅薄了解,这的确是西方人在过去几百年里发明的一种神奇技术,属于生物学的应用方向,它是随着帕拉切尔苏斯指出人体的生命过程是化学过程、达·芬奇和维萨里开创人体解剖学先河、圣托里奥通过制作体温计和脉搏计而把实验和度量技术引入治疗、哈维发现血液循环等等而构建的,终于发展成一个庞大的专门体系,非专业训练者无以理喻。它改变了人体的基本生理过程,简直就是一种超级魔法,是日常生活中天天要用到的火箭卫星核武器,每个人都离不开,那些检查用的机器全是从西方进口来的。虽然,我也曾听闻,真正的西医典范,并不在我们这儿,而在美国。华盛顿的医院也好,芝加哥的医院也好,总是人很少,安安静静,医生和病人一对一,仿佛亲朋好友关系,也不用排长龙看门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医生,电话预约看病……但这只是传闻而已,我并未亲见,包括美利坚这个国家,最近也有人认为是别有用心者虚构出来的。所以不要提什么全盘西化吧,我国医院自有其民族特色。不过检查和诊断又的确统统是西式的,这个想多了脑筋疼。好在不用病人去理解,而只需要相信。至于那些拿茶水冒充尿液送检的人,真是昏了头,被美国人吓破胆了吧。我是老病号,自然不能这样。

想到这里,我便强撑站起。女人又拖我出去,像带自家小孩逛迪士尼乐园。我心忖,浆姐是不是也要从中提成呢?哦,她也累得够呛,额上挂满汗珠。这让我更加内疚。

又是缴费,缴完费又各点跑来跑去,排队插队检查。这回,除了B超还是不给做外,抽血、留尿、留大便、X光、心电图等项目均顺利完成。各项结果出来又分别需两个小时。浆姐又托熟识的护士做了加急。我们就坐下等待。时间好像停滞了,也仿佛在原地打转,重复自身。这种漩涡般的感觉其实也算不错了。

12.外行人决定了医疗行为

随着疼痛的不断升级,我快要休克。眩晕中,我好像看到一些独异的宇宙,结簇成串,苍白的水蛭一样,浮游在急诊室的幽闭空间。锯骨般的声音仍在尖厉而隐秘地回响,又如僧人滔滔不绝诵经,令我恨不能堵上耳朵,却十分想听。地下隧道里,不停有腐木般老人,蛹一样裹在绿色军大衣里,有的仅露出半只眼,歪歪斜斜坐在黑色金属轮椅上,嘎吱嘎吱游来荡去。他们的眼神几无光泽,却饱含智慧。有的老人鼻孔里插着长长的青色塑料管,好似泥泞中跋涉的大象。他们虽也疼痛、虽也呻吟,却像是乐在其中、乐得其所。看起来,在这座城市,只有老人,才是大无畏的,比年轻人强悍太多,不似后者,一进医院就张皇失措、疑神疑鬼;一遇疼痛就陷入低谷、丧失信心。到底是前辈啊。他们才是真正相信医院、相信医生的,所以活到了今天。

我不禁钦佩,觉得这些病人岂止是来看病,而是正在创造一个世界,一个能够支撑起医院的实体世界。他们像是一颗颗形成中的恒星,令死亡的欢乐在引力下收缩,集聚在了病区的广阔空间。他们用这种方法分解了医生的权力。只有老人们才掌握着死及死的奥秘。若不是他们生病,就根本不会有医院存在,而这座光荣的城市也便完蛋了,一天也运转不下去,更谈不上它自诩的繁荣、昌盛、文明和进步。这就是病人与医院相互配合的经典案例,在这方面我还没有入门。

是的,上医院,正是居民们的日常性串门项目,相当于走亲访友。说起来,是外行人决定了医疗行为——什么时候去治疗、到哪儿接受治疗、要不要听医生的话、治疗效果如何、接下来还去哪儿治,都由病人说了算。归根到底,是病人们决定了医生作出何种诊断、开出什么方子。他们才是支持医院发展的雄厚基础和强大动力。尤其老年患者,阅历丰富,看了一辈子的病,什么不懂呢,来到医院,并无畏惧,而只是沉静,出奇的沉静,连呻吟都是为了衬托这沉静而做出来的。这饱含愉悦的静谧甚至令人觉得,他们根本没有病。他们来这里,只是因为有了医院,医院就在此——就像登山者描述他们的使命时说:瞧,山在那儿!

于是,大家没事做的时候,也装出病重的样子,以达到来医院闲逛的目的。老人们早已适应了排队和等待,觉得是一种享受,要是不这么做就浑身不自在,反倒像生病。他们也习惯了花钱,似乎花不出去就如同欠了谁。存了一辈子的钱最后要是不交给医院就算糟蹋了。总之,就仿佛这本是生命的题中应有之义。而医生们呢,大都比病人们年轻,老人便可以倚老卖老了。他们认识每一个医生,见到后者,就亲热打招呼,直呼其小名,像对待自家孩子。作为公立医院的医生,则不能够也没有权力选择病人,皆谨小慎微对每个患者笑脸相迎。病人和医生,就这样相依为命共存共荣,而不是传说中的互为敌人。病人甚至熟悉医院的每一个护士、护工、保安和清洁工,这些人也都热情为他们介绍诊室和病房,帮助大家提早挂上号看到病。

哦,这才是本该有的和谐医患关系。却不知怎么搞的,渐渐颠倒了。医生和病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医生最终不得不像收复失地一样,去夺回治病的至高权力。这场战争还在继续。

但老人们仍然力保尊严。他们并不戴口罩,像是医院的赞助商一样,裸露着具有主人翁色彩的呼吸,响亮地喷出鼻息。他们或许觉得,这本是自己的领土,不能拱手相让。瞧,一个老太婆,靠在轮椅上,露出一双小脚,像是骨头人工折断后,生生制成艺术品的模样。她对面是一个老头儿,手捏一根玄黑的华丽木杖,是个瞎子,却坐得稳稳当当,胸有成竹。这正是病到深处才有的人生美景呀。

看到这里,我愧惶无比。多亏了C市中心医院,让我这自诩的老病号,明白了自身的不成熟。我病情尚浅,无法向老人看齐,又恨来得太晚。我这才真正祭起热情,建立对医院的信心。

哦,C市,一座多么了不起的城市呀,它从闭塞落后的城乡接合部,从兵匪黑道贪官污吏的渊薮,从一座贫穷混乱的码头,发展到今天与全球化接轨的规格水平,医院正是它王冠上的明珠,倘若不是亲身来这儿,还一片懵懂哩。我还有信心写出与这座城市的伟大相称的歌词吗?我想,如果自己的病好了,或会选择在这里定居,申请成为C市的荣誉市民,接受此地热烈而深厚的医药文化熏陶,从而永葆艺术青春。就算病好了,我还会天天来医院看医生,直至生命结束。做一名这样的患者该是多么幸福啊,我写了那么多歌,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忽然,头顶上方悬挂的电视机刷刷亮了。老人们抖抖衣襟纷纷站起,把手爪抽紧团缩在胸前,黑压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在屏幕前整齐地排排坐下。电视开始播放精心制作的“养生斋”宣传片。一个光头中年男影星用低沉的鼻音说:“你们以为鲨鱼还很多吗?都在海里吗?不。你们以为老虎还很多吗?都在林子里吗?不。保护野生动物吧,不要买卖。请服用世博会万能神药板蓝根分子萃取液!”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大眼睛的尖脸年轻女明星,她妖魅地说:“我是强大的,也是软弱的。一个拥有了权力的女人还缺少什么呢?”我正苦苦猜测是什么,只听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缺少身份。请试用比虹膜识别术更灵敏的菌群指纹鉴定剂吧!”我若有所悟。是的,只有医院才能确认一个人的身份。医院好像大海中的岛屿,托起了各式各样的浮生之人,使他们以疾病的名义,在辨识自己是谁的漫漫征程上迈出关键一步。哦,这才是来医院的真正目的哩。

但在此之前,我仍然需要解决迫在眉睫的腹痛问题。它快把我击溃了,除了制造死亡的威胁,更让我觉得对不住医院。

数小时又过去了,却像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数千年……浆姐看我状况不对,说:“你不舒服的话,枕我腿上吧。”

13.女人的大腿是一剂止疼药

我一时怔住没动。枕她腿上?哦,我还不是老人,也不能像C市本地人那般坚韧,万蚁噬骨般的疼痛已把我弄得疲弱不堪,我多么想找个软和温暖的东西依靠啊。但我怯场了。我认识浆姐才刚刚一天。

我的犹豫似乎令女人不快,她清清嗓子:“小杨,你想哪里去了?”伸出双手,当着其他病人的面,把我的脑袋抄过来。好像她这样做也已驾轻就熟。我想,无所谓吧,左右是医院,我连裤子都脱过了。我要向浆姐亲证我对医院的信心。哗啦,哗啦,老人们的目光像开花弹投掷过来,炸得我害臊地合上眼。

我感觉到,女人的长裤如鲇鱼一样轻薄滑腻。她的整个腿部传递出密集而柔韧的质感。我头枕的地方距离女人三角区很近。但我没有嗅到任何特别气味。不过我还是切肤体会到,这是一个充分发育的成熟女体,已达到饱和度,此刻它就在我的头颅下方富有弹性地微微跳动,充血膨胀,焕发出体贴入微的温暖气息。我很久没享受这个了。我不敢往下想,却又止不住要想点儿什么,就仿佛浆姐的大腿是一剂止疼药,这女人的身体是医院的延伸。关键时刻,浆姐又一次救了我。她确实具备极为高尚的职业道德。她一点儿也没把我当外人。

我想象自己是一个有修养的资深病人,努力控制住不要真的昏迷过去,只装作入睡,闭紧双目,屏住呼吸,尸首般毫无动作,脑子里却拼命猜测浆姐是个什么人。她大概出身于普通家庭吧,没有什么背景;文化水平或许就是高中毕业,也可能念过大专或成人大学;她在酒店上班多年,从来都是一名兢兢业业的员工,总在加班加点,不辞辛苦;她每天把职业手册上那些冗长深奥语录,死记硬背下来,好随时讲给我这样的病人听,打消其疑虑,劝服他与医院合作;天长日久,她自己也对这些说辞深信不疑;她在医院积累了广泛人脉,擅长应对各种复杂局面,游刃有余,成了一名帮助病人看病的职场高手;她做这份差事绝不仅是要养家糊口,更是为了C市的荣誉,她打心眼里热爱这座城市;她对客人是真好,服务周到,视每一个病人为亲人;她办事妥帖,成绩卓著,是一位劳模……她是缠绕医院这棵大树的常青藤。最重要的是,她有信仰。我要向她学习。

浆姐一遍遍抚弄我汗湿的头发,唱摇篮曲般,柔声细语说:“外地人真可怜哟。其实我家也是移民,父母很早来到C市,参加建设。那时百废待兴,没日没夜干活哪。父亲得了间质性肾炎和低钾血病,但缺医少药,没法治疗。我三岁时,他就死了。母亲一直守寡,为了我没有再嫁。我刚开始也不习惯跟医院打交道,觉得那地方真是高高在上啊,跟我们穷人距离太大。但后来逐渐培养出了对医院的感情。父亲要是搁今天,也不会死的。医院不仅能治躯体的病,更可以净化人的灵魂。我把对父亲的爱,转移到了客人身上……”

这样过了许久,在女人催眠般的话语中,我似乎真的睡着了一会儿,不,我的确进入了昏迷状态。然后我晕晕乎乎觉得,脑袋不知什么时候搁回了椅面——像完成了任务,浆姐已经悄然抽身离去,都没有给我打一声招呼。对此我竟无觉察。

疼痛把我撼醒。我怅然若失,像个迷路的小孩,双手抱头,缩起身子。我听见周围老人发出报复的笑声。空气中集聚起一种欢愉的气场。

虽然明知走不脱,但由于浆姐不在,我又一次可耻地起了逃离之心。我仍然是个不合格的病人。

14.人生如同飞蛾扑火

但是,理智上,我并不愿真走,因为我已在医院投入高昂成本:金钱、时间和精力。这完全是滚雪球的方式。在我看来,此乃医院欲使病人对它不离不弃而采取的策略,包括与酒店通力合作,加上经验丰富的女服务员从中斡旋,无人能够抵御。而我对医院的依附已成惯性,何况我痛得也动不了,又担心自己死掉,于是继续癞皮狗一样躺着。

我周围闪耀着纷乱的指示牌,液晶屏幕上滚动显示着奇怪的名称,什么GE64排螺旋CT、GE1.5T核磁、数字减影血管造影、四维彩超、高端平板血管造影、PET造影、NPT检测、CR影像中心、ACFA全数字CR工作站、心电工作站、内窥镜中心、关节镜中心、全自动生化分析、A6-隐形SGTB技术操作室等等,好像在骄傲地向病人宣告“实现现代化”或“梦想成真”。有的钢门上写着“电磁辐射,请勿靠近”。还有许多看不懂的专业标识。墙上张挂着教育病人如何做检查的各种告示,仅是CT主题的,就有好几排,其中详细说明了诊断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反应,特别提到了致死率。另有一些广告,似乎是以医院为目标的,比如提供动物饲养、模型制备平台、设备使用和样本检测平台,服务内容包括细胞培养、免疫组化、RT-PCR、适时荧光定量、流式细胞检测、扫描电镜、透射电镜、激光共聚焦服务和试剂耗材代购等,这是由警务部门的物证鉴定中心与社会企业合作经营的,让人感到一个巨大市场链条在铮铮跳动。

走道一侧,一队医生扛着行李正在集合。从打的旗子上看,是要奔赴非洲援助抗击一种凶险的流行性传染病。领导前来送行,发表重要讲话,记者围着采访拍照。

另一边,一群人挂起了“欢迎欧盟医学科学会专家来我院交流”的红色横幅和“祝贺我院神经外科护士长周小兰荣获南丁格尔奖”的金色喜报。

我身边不停坐上新至的菜鸟病人。不再是那些镇定自若、藐视一切的老人。舞台布景正发生更具大众参与感的转换。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男人用外地口音对跟他一起的女人说:“俺们还是回去吧。钱实在不够。谁想到看这个鬼病要花恁多钱呢?”女人说:“咱想办法去借。”“莫有人愿意借的。俺们是穷光蛋不是。当初要不是因为穷,俺也不会去卖血了。不卖血就不会得上这鬼病了,还连累了你。”女人就哭了。

接着来了一名红光满面的四十多岁男人,他一屁股坐下,对我说:“嗨,听说这家医院很有名,我刚刚游览完附近的风景名胜,就顺路来遛达下。我一个月前得了感冒,想让医生帮我看看,彻底好了吗?”

一对形若父女的病人上场了,眼圈通红。女儿说:“都怪你,偏信那个人说的。钱都被骗走了。”父亲说:“唉,也是想试一试嘛,他们开的处方比大医院便宜,宣传得也中听。”原来,女儿陪父亲从乡下来看病,一下火车,就被医托骗到非法诊所去了,被强迫花高价买了假药。知道上当后,才辗转来到C市中心医院,但已经没钱看病了。

一个上班族模样的年轻男子一边哭,一边对着手机喊:“实在撑不住了!我申请加班,每周工作七天,夜里还去打工,挣的钱都给岳父看病了。但还不够。新药、进口药和特效药都要自费。老婆在待产期,也找第二职业干。房子也准备卖了。要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刚刚也查出食道癌……”

一个男人走过来,掏出一张大脑袋鸟儿照片,小声问:“猫头鹰,要吗?治疗食道癌有特效。”一名妇女上前,抖动一纸传单:“还是用用仙蟾丹吧。有个男的得了食道癌,吃啥药都没效,他老婆就去捕蟾蜍救夫,给他吃了两千五百只蟾蜍,好了。”

又一位大叔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广告,满脸堆笑对病人说:“去国外治疗吧,我们只推荐美国和英国排名前十的医院,提供一站式服务。那才叫宾至如归哟。不仅诊疗技术先进,而且性价比高。这边三万八的心脏支架,那边只有六千元;一颗种植牙这儿卖三万,那边只要一千二;赫赛汀这里一支两万六,那边仅售四千……更妙的是不用排队,立即安排住院,住有空调和卫浴的单间病房。救命如救火,事不宜迟,快拿主意吧……”

另一名中年妇女挨个问病人:“高价收药,有卖的吗?一盒西黄丸一百五十元,瑞宁得三百元,替吉奥五百元……”她拎着一个大口袋,里面装满簇新的药品。

但她的吆喝被一阵吵闹打断。两个中年男人正拼命拦住一个脸庞涨得通红的小伙子。后者大嚷:“你们别拦我,我就是要找医生,揍他们一顿!为我爸治病,花了一百万,给医生送了那么多红包,人还是死了。可耻的是,死的当天,我爸都没有神志了,医生还给开了八千块钱的进口抗生素,赚黑心钱呀。”拦他的人说:“别这样,人都走了,算了吧。再说我们也不懂医学。今后,我们自己不是还要来看病吗?”

一个五旬男子泣不成声:“我来做骨折手术,医院打印的费用清单居然显示有子宫切除、卵巢囊肿剔除和输卵管切除,费用也比医生说的高出一万多块,我该怎么办呢……”

他们就如轮番在我眼前进行街头即兴表演,五花八门的生存状态超越想象。看着这些人,我不禁想到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写下的话:“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庸庸碌碌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我就专心观看下去,最初还有些兴趣,但渐渐疲惫了。治好的病人觉得理所当然,没治好的都在怨天怪地,这又能表明什么呢?人们了无新意的陈述,无非是说命运无常,人生如同飞蛾扑火。这便是病人与医院共存共荣的另一面吧。我困惑地想,宇宙这么大,我为什么恰好生在了地球呢?

我又记起曾赴五台山游玩,有香客塞给我一本佛经,我翻了翻,了解到地狱的一些情况。地狱有多种,比如疱裂地狱,众生身体上覆满疱疮,又不断层层叠叠疱上起疱,以至疮疤挤压破裂,整个身体如同巨型伤口,肉疮不分彼此红白相间;又有紧牙地狱,众生因寒冷而全身痉挛蜷缩,牙齿发出紧紧陷合之声,痛苦已非言语所能表达;再如叫唤地狱,众生被猛火烈焰燃烧,睁圆凸怖之眼,强忍剧苦惊号狂奔,但十方毫无出路。这一幕幕凄惨的情形,来到医院就能尽收眼底。说到对病人的定义,就是“活着的死人”。地狱不过是对人类疾苦的模拟吧。作为社会上小有名气的歌词作者,这些我还是知道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呢。至于说到费用清单之类,阎王有时还会看错生死簿呢。

想到这里我就安然些了。但疼痛至此时更加要命。我担心自己或会患上一种超出预料的疑难重症,这样就需要很多自费药。我那点儿微薄工资加上这些年写歌挣的外快,哪里负担得起呢。不少病人便是这样倾家荡产的。这比下地狱还要可怕。但好在浆姐又回来了。老人们随之复现,人群一阵骚动,所有眼睛紧盯女人手执之物,那正是我的检查报告单。浆姐一副万事搞定的样子,欣喜若狂对我宣布:“结果都出来了。小杨,你的问题可以解决了。”不由分说,把我从椅上拎起,又一次直奔诊室。

15.医生的职业操守

我有了长途旅行终于到站的感觉。我们回来时,看到那个满头白发、长得像先锋艺术家的年轻男医生还在,依旧一副深入骨髓的倦容,这种颓废的美感却让旁观者神魂颠倒。他不顾疲劳,瞪大眼睛,迅速扫视了一下检验单。

“看样子,还可以。”他不是对我,而是冲浆姐说,“但为了对病人负责,还要约CT噢。”

“好。”我说。到站感消失了。我好像看到小鬼们举起利刃。我能像英烈一样大无畏吗?

“可能今天来不及了。另外,还要约胃镜。”医生像是随口又道。这时他的身边已经围满大群病人及家属。

“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我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攥起拳头,心里拼命想着那些大义凛然的老年病人的光辉形象及地狱里最凶恶的小鬼模样。医生略微一愣。

“哦,别急,你来的是C市中心医院呀。”浆姐赶忙劝导,“这位大夫我认识,他是博士呢,很不容易的,已经连续工作六十多个小时,做了十几台手术。若不是他,那些病人只怕死定了。但患者通常只看到表面现象,觉得医院太赚钱了,简直就是一台印钞机。实际上医生真的是拼了。缺员呀。病人又是海量。每个大夫都在超负荷工作。你要看看他们挽救了多少条性命,把多少人从阎王手中抢夺了回来!医生是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才累成了这样。这位大夫饭也没吃,水也没喝,觉也没睡,厕所也没上,就来给你看病了。他待会儿还要赶回实验室做科研呢。”她又冲医生使个眼色,把我的钱包再次取出来。

“做胃管吧。把胃中的东西抽出来,减轻你的压力。我怀疑有胃潴留。”医生皱皱眉,伸手把钱包推回去,下定决心似的说。

“可是,我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我只喝了一口水……”我想着佛经上似乎没写地狱里有食堂。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医生作画般摊了摊又薄又长的双手,“这是医学问题。越是觉得没有,往往就越是有。”他好像在教一堂深奥的哲学课。由于缺乏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同时信息又极不对称,我不想反驳。

“能不能不做胃管?”我嗫嚅,紧紧盯着他身上线条清晰简练的白大褂,就好像那是一袭闪闪发光的黑色塑料军官制服。

“怕痛吗?”医生怜悯地瞧着我。

“越是痛苦,就越快乐。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以前没来过医院?”浆姐说。

我把拳头松开,装出不痛的样子,不想让医生看出我其实很软弱。医生像是为难地说:“患者,跟你交个底吧,医院做的,就是让痛苦的人快乐。这是医生的职业操守。你为什么不信呢?所谓救死扶伤,就是医生用自己的痛苦,换来病人的快乐。只要你们稍微尊重下我们、不要动不动就砍我们,情况便好得多。当然了,你要实在不愿意,也可以拒绝签字。我们尊重病人的意愿和选择。”

浆姐道:“这位大夫说得没错,看病这种事,我见多了,跟生孩子一样,不就是痛并快乐着嘛。治疗时都在喊痛,责怪医生不用心;治好后快乐无穷,拍拍屁股走人。病人没良心呀。可这全是自愿的,无人强迫你上医院。来了就得听医生的话。小杨,你一定要相信医院、相信医生。国家还不富裕,没办法拨出大笔财政资金建设医院,公立医院也要自己筹钱盖房子买设备,连医生的工资奖金也要一分一厘挣,他们如此辛苦,收入这样低,完全是不计成本为了病人好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医生的压力就大了。”

“明白。”我汗流浃背说。

仿佛是觉得过意不去,女人想了想,又歉疚地补充道:“小杨,我还是再跟你解释下我们C市的情况吧,求理解。它不属于一线发达地区,发展水平有限,基础条件薄弱,许多事还不尽如人意。的确是病人太多太多,医务工作者人手不够,病房和医疗器械紧张,环境还有些脏乱差,病人整体素质尚需提高。这都是回避不了的现实。但你没看新闻联播吗,那上面说了,我们用比发达国家差好几级的医疗资源,救助了比他们多好些倍的人口,实现了全世界最低的医疗费用,达到了发达国家的人均寿命标准。不容易了。你到美国看个病试试,公立医院挂号预约要一个礼拜,做检查要提前几个月预约,一次胃镜检查约到一年以后绝不是笑话,做个阑尾炎手术要三万美金,生个孩子要六万美金。咱这儿挂个专家号才十几块钱,一次静脉注射才两块钱呀。这是白菜价了。原则是,始终将病人利益放在首位,医生和医院的利益诉求绝不能损害病人的利益……再说C市正处于转型期,事情怎么也得有一个过程,不能一天吃成个胖子是吧。医院的光明前景你这回来也亲眼看到了,它终将决定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小杨,想想你写的歌词,那不正是讴歌时代的吗?你平时不也是从正面去看待问题的吗?请你来写歌,正是为此呀,要加油鼓劲哟。B公司是C市政府直属的明星企业,你其实相当于来为C市写市歌的。你不是一般病人,所以才如此悉心照顾你。你必须接受更加周到全面的诊断和治疗,这也算是深入基层采风吧,为的是产生传世之作啊。忍一忍,凡事不都是一个忍字?你命中注定了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这样你才能最终修成正果。大家并不要你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想象一下,什么都没有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原来,关于我的底细,浆姐早知道啊。而我执行的任务,竟然如此伟大,之前却无人对我说起。我就认真想了一遍。但除了疼痛,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死是什么?仅仅一片空白。本来记得清楚的地狱景象消失了。难道是地狱之苦楚还比不上人间的磨难吗?这当儿我痛得小便失禁,裤裆里湿漉漉一片,就不好说什么了。我的沉默反使女人和医生紧张,面面相觑。急诊室里的时间又走动了,这番像在倒流。风暴般的疼痛在我心里搅起回忆的漩涡。我记起幼时生病,父母带我去儿童医院。我这代人,真的从小就跟医院打交道了,是吃抗生素长大的。只是那时还没医改,医院没有市场化,几乎是全民免费医疗。我被父母轮流驮在肩上,像一只被送到集市去出售的羔羊。我想挣脱下来,父母却把我的腰腿箍得死死的。到了医院,很多小朋友在啼哭。轮到给我打针了。父亲说:“不疼啊,一下就完了,就像蚂蚁咬一咬。”我在脑海中幻想出蚂蚁的红色尖嘴,果然忍住没哭。“真是勇敢啊……”护士也在夸赞。这时我却哇的一声大哭了。

忆及这里,我就终于哭了。蛙叫似的哭声似乎把医生和女人吓住了。诊室立时变得火星般死寂。趁此时机,我忽然转身,一头冲了出去。

16.反抗医院是拿生命当儿戏

我不知道这属不属于反抗。如果是反抗的话,那么,这是我有生之年,斗胆做出的第一次吗?女人说得也许不错,我骨子里就是想要逃跑。她洞若观火呀。我看了那么多回病,见过无数医生,其实每一次,都想逃掉,不要再吃药,不要再打针,不要再花钱在这种事情上。但到头来还是规规矩矩俯首听命。我怕死。我清楚知道,在我与医院的关系中,谁是主子谁是奴仆,谁把谁拿住了。我恼恨的只是自己欠缺更有效的手段去讨好神灵一样的医生。不,不是神灵,医生才是可敬可畏的阎王呐,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簿。但我为什么就学不来那些老人呢?至少表面上不那么在乎也好啊。有时我也想:搞不定医生,就不能躲开他们吗?但这种想法其实也很莫名其妙。我又怀疑了——冲动之下逃出诊室,这算是对自己负责吗?这样做了难道病就会好吗?我不是还要争当C市荣誉市民吗?

纠结的心情令我左右为难。我蹿入走道,并没逃远,身体的疼痛也令我行走无力,我只钻进老年病人的庞大群体,躲猫猫一样,在一条条枯树般的大腿间蹲下。

浆姐很快找了过来。“小杨,小杨,你在哪里?快些出来吧!”她的语调由于焦急而变得尖刻,像一个药瓶正在破碎。

“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哟。”她又号道。

我不做声,也不稍动。

“喂,小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医生同意了,不做胃管,只输输液,消消炎。你快出来啊!”她的呼叫更加难听,女性内在的软弱在这一刻终于暴露。

我仍然不动,心想,这是真的吗?从她口气中,我听不出漏洞。她要完成自己的工作,这的确是发自内心为了我好。然而我又迟疑了。我需要的仅仅是输输液吗?疼得这副样子,不做手术,能保住小命吗?

但我最悔恨的还是,哦,惹医生生气了。我怎么成了这样一个人。反抗医院是这世界上所有不明智之事中最不明智的,确是拿自己生命当儿戏。但生命又算什么呢?我蹲得更低了,几乎像鼻涕虫一样趴在地上。

这时,我看到浆姐的眼泪快要掉下来。她急急慌慌扭头朝另一个方向找去。我便从人丛中站起,有气无力叫了一声:“浆姐!”她立即回过头,母亲一样满目疼爱瞧我。我于是顺从地跟随女人回到诊室。

医生已开好诊疗单,正盖图章。

我忍痛鞠了一躬:“谢谢,谢谢。”

医生把单子交给浆姐。“这样就好了。”浆姐如获至宝捏捏我的脸蛋,“高兴了吧,很快就不痛了。但我马上还要赶回酒店。我刚刚接到经理下达的新任务。又有人喝矿泉水了。”

“那我怎么办呢?”我本能地像抓救生圈一样抓住她的衣袖,心中再次升起危险的预感。

这时,轰的一声震响,火舌蹿动,烟柱上升。诊室里很多东西腾空乱飞。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浆姐把我扑倒在地,用她的身体掩护住我。

17.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过了一阵,浆姐把我拉起。狼藉一片。许多人在尖叫奔跑。医院大乱。浆姐领我躲进公共卫生间。我不敢稍动,觉得世界末日来临,又有些兴奋。厕所里挤满人,也不分男女了。有人受了伤,噢噢叫唤。大家议论纷纷:

“好像是病人家属袭击医院,引爆了炸药。”

“为什么呢?”

“听说,是因为那人的老婆在宫外孕腹腔镜手术中死了。他认为是院方过失,病人大出血时,医生未给予中央静脉插管、纠正酸中毒。他去打官司,但法院认定不是医疗事故,判他败诉。他很生气,就来报复医院。”

“人渣啊……有人死了吗?”

“爆炸者自杀身亡。医生有无伤亡,不清楚。”

我早就听说,医院已成为现代社会高危目标之一。卫生机构调查显示,百分之七十的医生自述曾遭遇暴力事件。百分之八十的医生表示因为怕惹事而进行过防御性医疗,也就是给病人做没有必要的各种化验和检查、推脱收治高危病人、回避高危病人手术及难度较大的特殊处置、做带有推脱责任性质的转诊及会诊等。我终于身临其境。不清楚这会不会成为我今后的创作主题。

另有人说,患者家属其实是来炸医药代表的。他高价买了广告上宣称没有任何副作用的新药,却不但没治好病人,还加重了病情。所谓医药代表,就是制药厂派到医院来推销药品和医疗设备的人,他们用请吃、请玩和给回扣的方法诱惑医生,让他们使用药厂产品,开大处方或让病人多做检查,以赚取高额利润。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医药代表,才是活跃于医院的真正实力派人物。正是他们,让诊治机器运行起来,分秒不停。

但又有人说,袭击者的真正目标是干部病房的公费VIP病人,乃是不满他们花掉了国家医疗投入的百分之八十……

莫衷一是,无法核实。我透过人隙看出去,外面仍很混乱。保安来回跑动,警察的身影也出现了。

浆姐一直没有嗳声。我又看看她,见她胸口有个洞,正噗噗冒血。我好奇地伸手过去,试图堵住它。浆姐把我的手拨开,瞪了我一眼,自己卷了卷内衣,封住伤口。

“去找医生吧。”我哀求。

她摇摇头。我心想随便吧。疼痛裹卷着屎尿和血腥的气味袭来。我疑心自己也负了伤。

女人吃力地摸摸我,确证我没有伤着,又吸吸鼻子,虚弱地说:“哦,趁现在有点儿时间,我再叮嘱你一遍吧。”

我不敢拒绝。这才进入具有深度的开示程序,女人所述,令我终生难忘。

浆姐说:“我讲的,都是机要,你可千万记住。刚才的一幕,你也看到了。这种人间惨剧实不该发生。待会儿我走后,最要紧的是,你无论如何不要跟医生闹对立,那不是病人该做的事。一定理解医生啊。有时会觉得他们脾气怪怪的,那其实是从病人的视角看。久病之人大都心态扭曲,个性分裂,处事无法从容客观,喜欢鸡蛋里面挑骨头,一遇情况就歇斯底里,自己却难意识到做了什么。医生讲话稍大声一点,病人就投诉。这算什么啊。”

“是吧。”我的气色一定很差。

“小杨,我讲这些,你别生气哟。完全是为你好。说到底,医生对病不对人。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七情六欲皆俱,很单纯,属于技术男技术女系列吧。医生在病人及家属面前够小心翼翼了。他们对患者满怀同情,但有时也没有办法。面对一些疾病他们也束手无策,而且是人就难免会犯错。不是最大的努力就能换来最好的结果。病人死了他们也难过,会反省自责。只能说医学没有完美,医生只能臻于完美。另外病人实在太多,他们根本看不过来。病人提出的要求往往超出医学范畴。医生从学校到单位也没有受过系统的医患沟通培训。不是每个医生都有本事让病人转怒为喜。你难道要求他们同时是相声演员吗?做不到的。他们的职责只是尽最大努力把病治好,而不是逗病人开心。这是一个悲壮而可怜的职业。”

她交代后事一般语重心长对我说出这番话,令我愧忏有加。我忍痛道:“知晓了。”

她接着说:“但医生又不是普通人。在我国,西医这个行业才诞生一百多年哦。所以他们是新人类,是我们社会未来的希望。医生在一流医学院接受最严格的专业训练。他们进这学府时,即加入了一个神圣组织,是要庄严宣誓的:‘我志愿献身医学……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他们做学生时就穿白大褂,那让他们感到责任满满。你们念书时,手拿纸书。而他们的课本是尸体!晓得吗,尸体比纸要贵一万倍!每解剖一次,他们都要向尸体致敬。除了军人和警察,谁还像他们这样读过如此之多的尸体呢?而且尸体是很不好搞到的哟。所以普通人不能跟医生平起平坐、相提并论。只有医生真懂什么是生命。这是一门专业呀。选择做医生的人,前世不知做了多少修行。”

我想,她说得对。我的确至今不太清楚什么是生命,我周围的人也基本上是这样。生命从来没有被真正当成一回事。人们每天匆匆忙忙,连这个词也很少提及。除了医生,也许只有深山古寺中的僧人或者坟墓中的奥斯特洛夫斯基还在想这种事吧。

女人歇了歇,又道:“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生死,才一心一意要把生命彻底弄通透。这些白衣男女看上去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甚至有些麻木不仁,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界比我们高,心气儿也比我们高,思考问题的方式更是不一般。他们明白世界上绝大多数东西都能交易,但生命除外。因此他们上了手术台,尽显专业本色,就像体育竞技选手来到运动场,实操起来,完全成为条件反射,才不会用病人的生命和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呢。哪怕在医患关系越来越复杂的今天,医生头天在病人那里受了委屈,第二天还是要满腔热情出诊看病。什么都可以关张,包括政府,只有医院永远不会关张。小杨,你知道啥叫性命相托吗?你懂得何为悬壶济世吗?你听说过医者仁术吗?说到底,医生是手握柳叶刀的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啊。”

我心忖,原来,不是阎王。我为自己曾有这种想法而愧恨。我见浆姐脸色已变苍白,胸上伤口像嘴巴翕动,一口一口吐出更多鲜血。我想把拳头伸进去,将它塞住,却不敢动。

女人像士兵坚守阵地,奋不顾身继续说:“医生收几个红包,也可以理解。你不曾见到人们到寺庙把钞票撒在佛像跟前吗?没有哪一个职业,像医生这样辛苦劳累而又责任重大,冒着最高级别的风险,是处理生命哟,又不是写歌词,不允许发生一丝一毫偏差的。这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服务业,卖个菜理个发啥的,出了错可以再来。有比生命更无价的吗?国家还要求他们‘办出老百姓满意的医疗’,但这真是遥不可及的目标哪。”

“为什么不应该如此呢?我们不是大国吗?”

“小杨,治病救人是一个无底洞哟。病人和家属永远不会满意的。说来不好意思,我国医疗投入只有美国的百分之一。国家连婴儿吃奶的问题都没解决,家长们还要出国抢购奶粉,怎能对医生提出这样的要求呢?没有一个医生想把病人治坏,但他们总是遭到误解。他们被骂哭过,被威胁过,被殴打过,眼泪拌饭可不是个别医生的故事。他们总在加班状态,下班也等于开始另一段工作。医生的时间被医院买断了,自己的家人无法照顾。对于这些忙死忙活普度众生的大好人,国家一方面对他们的要求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另一方面开给他们的工资却像死海一样低。你看看,他们念大学,都比普通青年多念好些年呢。博士毕业三十岁,还刚开始在医院做规范化培训,拿钱比农民工低好几倍。说俗点,他们做的是赔本买卖。不少医生身患重症,自己也看不起病。小杨,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有些行业的人天天混日子,收入比医生多得多。这合理吗?医生待在岗位上没有走,不是为钱,而是把治好病人当作最大快乐,想要证明自己是最棒的大夫。请不要用‘奉献’这种低俗字眼来评判他们。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回答是——只因为是医生。他们有对医学的真挚热爱,有对病人的无私大爱。正是如此哦,医生们忘记了自我。他们不忍心看见娇艳生命黯然枯萎,他们不情愿目睹如花岁月转瞬即逝……噢,但话又说回来,他们是值那个价的,这是人格尊严的底线。医生收下红包,是为病人着想,让患者放心,这样手术时大家就都不会太紧张,有了默契嘛。这才是救死扶伤的高级体现哟。”

我想到自己的单位,那儿基本上人浮于事,大家都在敷衍塞责,得过且过,也不需要专业素养,更谈不上友爱仁义,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逮着机会就互相攻击,恨不得一脚踩死对方,如果有谁得病了,甚至死了,那才最称心。现在我亲眼见到,这里的医生都很敬业,忙得像狗,累得似驴,各科室彼此配合,无缝对接,虽然个别医生有时态度不够好,但其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给病人以生存机会。其实我也心知肚明,当今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在生死关头救我,一是父母,一是医生。后者是自然进化史上出现的全新物种。想到这里,我便麻木地点点头。

又一阵痛楚袭来。我以为女人该带我去做治疗了,或者她先去做治疗也可以,她却上气不接下气对我说:“小杨,你要记住,患者和医生,是住在一个庙里的,一定要齐心协力、相敬相爱呀。”说到这里,浆姐痛得倾倒在了我的怀中,身体不停哆嗦。我使劲托住面无人色、四肢发冷的女人。她的血流在了我的胸口和肚子上,这让我的疼痛中充盈着暖暖的富有色彩的刺激。令我惊讶的是,到了这时,浆姐的思维逻辑和语言表达仍然保持着连贯清晰。她的话全是发自肺腑而非虚张声势。她整个人蒸腾出升华中的圣瑞。医院这个地方果然在创造生命奇迹。我想再劝她去看医生,却不知怎样开口。她气息微弱,由衷抱憾道:“小杨,要是把凡人与菩萨的关系给扭曲了,那还不死到临头呀。”

她说得我不得不服。我道:“这的确很不好。对不起。”至此我才觉得自己冒犯了医院,好像我倒成了那个自杀式袭击者。啊,快些吧。不要再说了。这时我也痛得跪在地上,全身汗水哗哗直下。浆姐从我的怀中咣当一声滚落出去。

用尽全身力气,浆姐从地上艰难地仰了仰脸,对我嘱咐:“我走后,就让小涛陪你吧,别看他年纪小,但经验丰富哩。”然后她笑了一笑,像累了要睡觉一样,把眼睛合上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这时从马桶后面钻出来,冲我龇牙咧嘴,像是笑的样子。我以为他是浆姐的儿子。母子都在为医院做事,共同服务于一个可歌可泣的事业,并从中分一杯羹。但浆姐的男人呢?也喝酒喝死了吗?我舍不得女人离开。但她竟然真的抛下我不管了。

唉,也就这样吧。接下来,等着我的又是什么呢?这时候可以说是人人自危了。

18.为更漫长艰辛的治疗做热身

爆炸造成的混乱很快得到控制。警察铐着一个男青年走掉了。但他不是袭击者,而是来陪母亲看病的。那女人在交通事故中受重伤,昏迷不醒,医生给上了呼吸机。然后医院就不断催促家属缴费、缴费、再缴费。男孩家在农村,很快拿不出钱了。医生为病人申请了急诊救济基金,还捐了款,但这也杯水车薪。男孩就把他妈脖子上的呼吸机管子拔掉了。医生打了报警电话。男孩因为涉嫌谋杀而被逮捕。

医院的秩序迅速恢复了正常,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病人们在保安的引领下,重新分流到各个诊室。

浆姐留给我的最后一面,是她从头到脚蒙上一层白布,硬邦邦躺在一辆平车上,由医院的护工拉走了。那模样就像一道送往神庙的祭祀。

小涛把我带入留观室。虽然不是手术室,我的感觉也一下好些了。我理解,这是万里长征中的转折点,意味着终于要对我进行实际处置了。之前付出的成本都将兑现。浆姐离去前已为我安排妥当。我看到了疼痛减轻乃至终结的希望,心中浮动着近甜而微辛的起死回生感。我认为这同时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是为了明天进行B超、CT、胃镜、肠镜、气管镜、脑电图、肺功能、心脏成像、功能性磁共振、钼靶摄片、造影核医学、穿刺切片等一系列更为深入细致的检查,而做铺垫的,是为了更加漫长艰辛的治疗,而做热身的。这就好似进山修行,壮美奇绝的风光还在后头呢。我的病大概真的很严重,我却一无所知。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幸亏及时来到医院。多谢浆姐!

一共有五十几间留观室,我到的是九号,这是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灯火幽暗,山洞一样,有七个床位,除一张外,其余已躺了病人,大都是老年人。他们从床上欠起身,目光炯炯睇视我,面露腼腆的欢欣,就好像后辈的到来,令他们找到了替身,可以投胎转世了。小涛身穿运动服,保镖一样,贴身护住我。我却不爱这小鬼般的男孩待在身旁。

“你走吧。”我对他说。

“你痛得这么凶,我怎能走呢?”小涛活泼可爱地嘿嘿一笑。

“放心吧,我能忍。老病号了。”浆姐已经离去,我不欲令这孩子有太大心理负担。

“知道为什么要来医院吗?”他又迅疾变得一脸慨然。

“到了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了活下去!杨伟,你知道这张床上睡过多少死人吗?”小涛老练地马着脸,指指我将要躺的病床,脏床单上印有一些重叠的黑色人形痕迹,还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干涸血斑。小涛学着大人的腔调:“一切刚刚开始。有的病人熬不过去,不幸身亡,就无法活下去了。活不下去,医院的治疗就付诸东流了。这怎么对得起辛辛苦苦的医生护士呢?我实在不放心呐。这是她交办的任务。”

小涛又推搡我,要我躺上去,并伸手为我脱鞋。我只好爬上床,虾一般弯曲着,穿着被浆姐的血汗浸透的衣服,继续熬痛。这让我觉得自己真还算是活着,这样就对得起医务工作者了吧。

一名年轻女护士走进来,天使般带入一股和煦暖风,驱散了寒意乌云。她看上去累得快走不动了,却仍打起精神,职业性地保持吟笑,伸手拍拍角落里的女病人,捉住她的一根食指,掰上,又掰下。护士说:“上?”病人就说:“上。”护士又说:“下?”病人说:“下。”护士说:“这就对了。”她又脱下病人的袜子,露出肿得像萝卜一样的脚板,在上面搓捏。病人被挠了痒痒似的,嘎嘎直笑。护士的笑意也更温馨了。

另一只角上的病人是个大耳老头儿,脸上长满猪鬃状长毛,鲸鱼般在床上翻上又翻下,把床架弄得咯吱乱响。不久,他好像闹困了,伏卧着睡了。鼾声大作,满屋震荡,犹如海啸。护士心疼地摸了一下他的脑门:“乖啊,有事打铃叫我吧。”

我看着这一幕,颇受感动。我虽还在疼痛,却不那么慌张了。我想问护士:医生是否在刚才的爆炸中受伤?他还能来看病吗?但走道里有一群危重病人叫她,护士就匆忙走掉了。

我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干瘦女人,纸一样轻飘飘的,鼓着凹陷的大眼睛,牙齿从空空的嘴窟中伸出来。她好奇地问我:“你什么病?”我还没言语,小涛便抢着说:“检查结果还没有全部出来。”“哪个单位的?”她追问。小涛又说了一句什么。那女病人道:“真让人羡慕哟,难怪这么快就住进来了。”我不悦地反问:“你哪里不好?”她答:“缺铀。”“什么?”“体内缺铀。”“什么状况?”“无法发电了。”“发电?”“为我男人发电。没有电,他什么也干不成。”“是医生诊断的吗?”“当然了。”“那,靠输液和吃药补铀吗?”“是的……噢,你门清呀。”

我感到脸颊上有阴风拂过,环视留观室,仿佛这儿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平生第一次认识到,我看到和经历的,只是事物的表象。我还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怕这才是一切的症结,我病痛的起源。

对面墙上有一扇生锈的暗红色铁门,上写“太平间”三个黑色大字。我瞪大眼睛死死注视它。

19.这个世界的未来写照

是的,正是太平间,我以前只在书中读到过,作家把它用作恐怖小说的素材,灵异故事里它也常是主角,却没有想到,竟近在咫尺。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仿佛看到血肉模糊的浆姐躺在里面。她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放心不下我。

“你或许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每个人的一生中笃定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她的话音又在耳畔杳然回响。

正在这时,太平间的门打开了,一个妙龄女郎走出来,端着一只盛满热水的脸盆。她为女病人洗脚。后者介绍,是她闺女。

室内暴涨起臊热的腥臭。女病人一边哗哗盥洗,一边与老年男病人聊天。留观室里的这帮家伙结交成朋友了。经验告诉我,在医院,病人始终在互相竞争,同时又是彼此帮衬的。他们结成了临时性的合作共济团体,抱团取暖,一起鼓励着活下去,并商量与医院打交道的办法。

听了他们的交谈才得知,不少人已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半年,一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大家形同山魈,把医院据为巢穴。这样修行下去,可不简单呐。读过《西游记》吗?都是来取真经的,留观室是路途上的重要中转站。欲来此地,得先凑够一大笔资金,不少人掏光家底,向亲戚借向朋友借,还变卖了房产,然后拿着现金、银行卡和存款证明,来到医院的收费处,向工作人员出示,还得看对方脸色,担心此人大吼一声“不够”!那会吓得患者屁滚尿流。同时为医生备好红包,正像给寺庙里的菩萨上香一样。由于挂不上号,就先住在医院附近的小旅店或出租屋,早出晚归。这原本是医生公寓,后来一些大夫买了更好的房,就把旧宅高价租给黄牛,黄牛又加价租给病人。病人自带煤油炉做饭,苦苦等待,一边托熟人关系,或者花钱再找黄牛,想方设法排进长长的等待队伍。好不容易看了病,并且成功挤入留观室,接下来就有希望向住院部这个更高级的目标挺进了。经过这么一番辛苦冲刺,如果中途失败了,那么一生也就完了。有的人,来多次了,像那个大耳老头儿,据说本来身体倍儿棒,不吃任何药,每天跑步十公里,但有天无意中被医院的宣传广告片打动,去做了CT心脏扫描,医生告诉他,钙质指数过高,需做冠状动脉造影。结果是医生为他植入五个支架,并安排大剂量药物治疗。从此他不再跑步,变得忧郁。他不停上医院,十年里一共装了二十四个支架,外加旁路移植术,做了三十六次冠状动脉造影。积蓄逐渐花光。而他总担心随时发病,感觉稍有不好就往医院跑,至少要待在留观室,才能略微踏实。

患者们热烈交流就医心得,就好像医院真是一个最佳的思考世界真相的地方,如同古代大山中的修行去处一样。活下去不就是要做这个吗?我一下有些开悟了。

众人讨论着如何才能成功挤进住院部,要去托哪个医生,哪位大夫比较好说话。他们说住院医师来门诊收病人,是有讲究的。有的主治医生希望病房平稳,喜欢收非重症病人;有的医生喜欢挑战,恨不得把整个急诊室包了;有的大夫觉得随便就可以;有的对某种疾病特别感兴趣,一听说就两眼放光……总之,众口难调。病人们讲着话,不时诡秘瞟我。由于室内缺少的,分明是氧,而不是铀,大家说着说着,就犯困了,逐次合上眼睑。我却不敢入睡,怕有不测之事发生。我还没能真正认识并融入这个世界。可最后还是睡着了。睡着了就会忘掉痛。

护士又进来,推着装针药的小车,为我打上一个大吊瓶……我睡睡又醒,看到瓶子里似乎并无药水,这只是空针。小涛时而消失,时而复现,像个影子。

有一次,我眼见太平间的门又打开了,出来一男一女,走至我床边。原来是我的上司和他的助理。上司亲自来看我了。我心头一热,又很愧疚。上司莅临C市,是不远万里,坐飞机来的吗?是医院或酒店通知他的吗?我欠身要从床上坐起,但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按住了我。

一个浑厚深沉的男低音响起:“你要安心养病。病好了才能工作嘛。有单位在,你不用担心医药费。身体恢复了,才能搞创作哟。请你写歌的B公司,颇具实力,很有背景,是C市的龙头企业,它的董事长,便是C市一把手的公子。你的歌写得好坏,关系到B公司的一个重大项目,那是国家级、国际性的,也就是说牵涉C市及我国前途命运。所以,你病了,才有那么多人为你服务。你一定得珍惜这个难得机会哟。我们单位要跟B公司拉上关系,才能与C市亲近。C市就是这个世界的未来写照啊。全靠你啦。你病得太及时了。千万不要从医院逃掉,不然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我受宠若惊。原来,这就是上司把我派到C市的用意。谜底终于揭开。我的病情竟牵涉世界未来。疼痛不仅是自身的,还属于单位和国家。上司非但没有责怪我,相反还安慰我、鼓励我。他和助理带来一篮鲜花和一筐水果。我歉疚而感激,心想病愈后,一定加倍努力工作,不辜负上司期望。我以前觉得上班无聊,这种想法今后不会再有。我咬着被子哽咽了。随后我又痛起来,竟无比羞惭地在上司眼皮底下痛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发现上司和助理已经走了。啊,是不是对我的表现失望了呢?我又难受了。搁在床头的花篮在悸动。原来是百合花,葬礼上用的那种。小涛把花篮拆开。里面爬出一堆张牙舞爪的虫子。又揭开水果筐。桂圆已经长霉,苹果生了烂疮,火龙果里有蛆,柑橘腐烂流脓。小涛见惯不惊地嘻嘻笑着,把东西抱起来,捧到我眼前。我扭过头,见床角还有一堆黑乎乎的物体,是密密麻麻的虫尸,及花篮的残骸。是先前睡这里的病人留下的吧。他们已经去了太平间吗?从里面走出来的上司、助手和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我在痛楚中再度陷入昏迷……又不知过了多久,那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点滴终于打完了。蒙眬中,护士的身影晃了过来,她麻利地为我拔出针头,又告诉我用棉签按住出血点五分钟,在留观室再睡一觉,等医生早晨来看。这时我决意把小涛打发走。

我说:“吊针已经打完。我不需要人陪了。让我静静待会儿吧。”

他不情愿道:“那我明天再来吧。”

待男孩走了,我又朝太平间看去,巴巴等待。但上司不复出现,门也不再开启。有一种东西,在胸中搅动。我犹豫一会儿,爬下床,走至太平间前。我心想它怎么会在这里呢。也许留观室是利用家属等候厅改造的吧。我抓住把手,要把太平间的门打开。但这一瞬间,我又痛了,骤然惊觉,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对劲。我被单位派到C市公干,在酒店喝了矿泉水,就病倒了。女服务员及时出现,把我送至医院,走上了看病的不归途,愈行愈远,最终来到太平间门口。单位,C市,酒店,医院,形成闭环。我掉入了一口陷阱,这分明是一起阴谋。

我不敢把这想法告诉任何人。我掉头走回床边。已是下半夜,世界在昏迷中。腹痛持续着。经过激烈的内心交战,我打定主意,收拾好物品,包括病历、化验单和治疗单,留作报销医药费的凭据。然后我从留观室逃出去,也离开了通往太平间的门户。病人们都在睡,只有缺铀症患者的女儿盯了我一眼。

20.外面才是更严重的病区

半夜的隧道显得格外冗长,像大个儿的管状器皿,阴湿恶寒,迷雾弥涨,几米外就看不见东西了。病人们影影绰绰一堆堆倒卧在平车、地铺和长条椅上,也不知活着还是死了。有的歪斜枯坐,关闭双目在打吊针。我又看到护士,她没有休息,正协助医生,用针筒从病人脊椎中抽取体液,后者感激不尽地望着他们。我泅进一样,悄悄避开。这回真的是在逃跑,就像死人爬出棺材。但我又对自己说:我这不是逃跑呀。虽然还在痛,但我已输完液,我的病好了。我可是名正言顺出院呢。我担负重任,还有歌词要写啊,这事关国祚……我眼前又浮现出上司的形象,这成为我出逃的动力,却与他对我的期望已相背离。

我没走几步,就痛得摔倒在地,滚在血污脏水中,医疗单据都遗落了。我趴了半天才稍微缓过劲,一点点爬起来。电梯已停止运行。我沿楼梯蹒跚而上。好不容易来到地面大厅。我气喘吁吁走至医院门口,看到外面就是C市,我出差来到的这座诡秘而陌生的城市,正神山一样竦峙,亿万灯火,漫山遍野,盈江倒映,形若不夜,而医院的落地玻璃大门却紧闭,形成阴阳两隔局面。我很着急,但出不去。

这时,我看到门外站了灰茫茫一大片人,几千名个子矮矮的老头儿老太太,像地层深处挖出来的陶偶,笔直举着雨伞,寂然坚韧伫立,顽固地等待,脸上写着“我要活下去”的表情。雾气滚滚的夜色在他们身后浊然发酵,离地三尺的虚空中冒出一个个蓝白色人形气泡。哦,他们都是要进来看病的。这个时候就来守候了。早上医院大门一打开,就要争先恐后、横冲直撞进来,第一拨挂到号。晚了就没号了。没号的话,人就该死了。

我始觉外面的城市才是更严重的病区,或更深一层地狱。这些老人早于别人发现了,于是从真正的困境中逃跑出来。他们是先知先觉者,太聪明了,又阅历丰富,把医院当终极避难地了。他们才是真资格的逃亡者,只有遁入医院,把自己亲手交给医生,方能躲避世界末日,离开那刑期无尽的阴曹地府,而我要出去,算什么呢。我应该为此写份检讨书。

雨还在沙沙下。天昏地暗,寒意浸骨。医院门外的老人神情肃穆,念念有词,动作划一,开始集体祷告。我回头,见门诊大厅空无一人,像是来自远古的白光映照出“挂号”、“划价”、“缴费”、“发药”的标志,不,不是文字,它们扭拐着,生长着,变化着,似身长透明薄翼的天使,在消毒药水浸透的半空中振动而飞,但飞不太远,因为各楼层和各科室之间,也有紧锁的铁门,限制往来通行。它们就都落下来,收翅贴靠在墙上、窗上、柱上、栏上。剩下急诊室灯火辉煌,正是一座巍峨神殿,在迎来每天固定的朝觐高潮。它正不动声色注视我,大概在鉴定我是不是个异教徒吧。

哦,医生一定早已知道,像我这样不顾身体疼痛,企图背叛信仰、蓄谋脱离组织而逃之夭夭的病人实在不少。有病怎能不治?太危险了!我得培养对医院的绝对忠诚,正像半夜就自觉自愿来排队的老人一样,不要再由女人押送回来了。

我走投无路。不,也不是,我是一定要主动回到医院的,医院始终对我敞开大门。不,我根本就不曾有一刻离开过医院。

这时,我忽然看到,小涛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面前,双手叉腰,对我抱以一往情深而略带责备的微笑。我羞惭地低下头。

于是,在这孩子的带领下,我心甘情愿回到留观室。为什么要逃出去呢?只有医院才是真正为我好,苦海无边,它正是我的载渡者。空气依然糟糕透顶。窒息而死,却是在治病!我真的有病,有严重的病,只因为喝了一瓶矿泉水。这我不得不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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